暗室在诏狱的最底层,没有窗户,只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屋中除了一桌一椅,别无他物。一面墙壁开了个小口,专门用来递饭菜。
薛勤在屋中坐着,不见阳光,不明时辰。他想根据送餐来判断时间过了多久。但岑沐风已让人打乱送餐的时间。且不得叫薛勤有个完整的睡眠。基本刚刚入睡就因各种缘由惊醒。有时还能在屋内听到屋外一些悉悉索索的议论声。
“这都十几日了,薛郎还没有招?”
“礼部那边都查清了。薛郎中还不开口?”
“他一刻不说却也一刻不得出去。”
“他家眷都以为他不在了。”
薛勤已不知几日无眠,也不知时日过去了多少,就这样颠倒黑白,没日没夜的混乱中,已经精神崩溃。实际才过了数日,薛勤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半,貌似过了许多年。
岑沐风来到暗室,刘平正在此处值守。刘平报:“薛勤应该快熬不住了。只是还未开口。属下不太明白,这似乎不是件要命的事,怎样如此不肯张嘴?”
岑沐风:“他越是嘴硬,越说明其中有问题。继续熬。”
刘平:“可要是熬出来好歹怎么办?”
“听说这暗室是岑大人的妙招,毁人心智,专治硬骨头。刘大人怕时间久了把人熬坏了无尽倒是有个改进建议。”
钱无尽不请自来,刘平有些犹豫:“薛郎中的案子毕竟跟毒物无关,钱侍从是不是不太适合……”
“不妨一试。”岑沐风这回居然应允了。
“我去去就回。”半晌的功夫,钱无尽捏了个精致的小瓷瓶过来。取了暗室里的油灯,从瓷瓶中倾倒了些许粉末到灯油里。
刘平:“我们要的是口供,钱侍从莫要了人性命才好!”
“不试怎知?出了人命我来填。”无尽说罢,把油灯放回暗室中。约莫半柱香的功夫,暗室里传来一连串的敲击声,好像是薛勤在以头撞门。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银钱用在了年初南昱使者那里!放我出去!”薛勤的喊声一声比一声尖厉。
刘平:“如此神奇!钱侍从刚才所用乃是何种药物?”
钱无尽:“此乃合欢花花粉配上几味药制成的。我调整了用量,毒性不大,此物能增加人的恐惧和焦虑,迫使人说出心底压抑许久的话以寻求释放,正好和暗室相辅相成,当属绝配。”
岑沐风:“这毒叫什么名字?”
钱无尽:“临时调配,无名小毒。既然配了这暗室用,就叫无风散吧!”
岑沐风:“……”
刘平领命即刻去办事,晌午就把礼部的一堆文件抱了回来。桌上原先放着的刘殷案的卷宗只得先挪到地上。看账本,岑沐风自然是会的,却很厌恶。他看着堆满桌案的账册、记事本颇有些头疼,自己是懒得看了,想着叫谁来整理个头绪出来,便先忙别的事情去了。
傍晚回来,岑沐风看见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后面,钱无尽正趴在桌子上睡得香甜,口水流到卷宗上沾湿了一片。
岑沐风勾起食指在无尽的脑门上敲了两栗子。无尽换了个姿势接着睡,嘴里还喃喃道:“诸位大人过奖了,这不是无尽的功劳……查办案件还真有成就感啊……怪不得岑大人能坚持这么多年……”
“钱侍从可知,故意毁坏卷宗是要受责罚的?”岑沐风在钱无尽耳边大声说了句。
钱无尽一个惊身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四下,才说道:“哎呀,还以为案子破了,原来是个梦。”
“看了多久?可有什么发现?”
“看了得有一两个时辰了,就是有发现了才做了个美梦,什么毁坏卷宗啊?”无尽说着才发现自己的口水流了一卷,连忙用袖子去擦,脸上笑得很是尴尬。
擦完卷宗,无尽就捧着一本账册走到岑沐风面前说道:岑大人,薛勤把万两白银挪用到了此处。”岑沐风瞅了一眼无尽的袖子往后退了两步。
无尽指着账册的一个条目给岑沐风看,“他竟将这银钱购买了数个玉器赠予了南昱祁桓部落的使团。这竟是何用意?礼部的现银是无法随意提取的。莫不是想以赠予之名套出现银,还是他们与祁桓部落有何交易?”
“这么短的时间就看完了这么多的账册,还找出了关键结论?”岑沐风有些不太相信。他低头看着无尽手指之处,脸颊因贴近了无尽的头发,嗅得一阵阵若有若无的芬芳。
“小意思,无尽最拿手的其实是看账,其次才是制毒。相处久了,大人自会发现无尽是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无尽说得眉飞色舞,果然是给点颜色就开染坊的主。
“你还会什么?”岑大人想叫着小太监清醒一点。
“嗯……”无尽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眼神落在了岑沐风脸上,“鉴美吧……”
天已经被聊死了。岑沐风只有回到正事上。“购买玉器是何时之事?”岑沐风问道。
“上个月初十。”
上个月初十!无尽的脑子嗡了一下。上个月十一,东宫太子中毒,幸好蔡公公赶来及时捡回一条命,但此后太子体弱一直不见好转。据蔡晔所言,太子所中之毒即为南昱特有的五木灼心散,服之气血快速亏空,人将耗泻而死。
岑沐风几乎与无尽想到了一处,“太子中毒一案由大内稽事司调查,可有眉目?”
“太子那日下了朝回宫用了午膳便毒发。毒便是下在了鱼羹汤中。”钱无尽答道。
“那日太子膳食无人试毒?”
“鱼羹汤之鱼乃是南昱进贡的丹血鱼。鱼肉血红,却鲜美无比。丹血鱼本无毒,然鱼腹中却有制五木灼心散最为重要成分。想必那日下毒,便是将五木灼心散的其余成分混入鱼汤之中。试膳之人,试过汤,试过鱼肉,却不会试到丹血鱼内腹之肉,原是鱼腹之肉无刺,一般给最尊贵的人享用……”
筹谋如此精妙,需善毒之高人所为。岑沐风思索着,又问道:“你刚才说丹血鱼是南昱哪个属邦所献?”
“这个无尽不知,但那鱼倒是祁桓之特产。”
“又是祁桓!立刻提审薛勤!”岑沐风预感不好,此案莫非只是冰山一角。
印信之谜
第六章 印信之谜
岑沐风与无尽即刻去了诏狱。夏日天黑得晚,天幕依然有蒙蒙的光亮。
昨日薛勤开了口便被从暗室中移到了普通牢房。
“提审薛勤。”岑沐风向狱卒出示了镇抚使的令牌。几个狱卒随着岑大人走去薛勤的牢房。隔着牢房的围栏,看到薛勤面朝里墙躺在稻草席上。
“薛勤,提审!”狱卒喊到。牢房中人纹丝不动。狱卒又喊了几声。
“不好!”岑沐风道。
狱卒速开了锁,岑沐风冲进了牢门,翻过薛勤的身体。只见那薛勤眼珠凸出,张大的口中舌头外伸,一颗脑袋晃晃悠悠的。这是被人勒死后又一手扭断了头颈。勒死之后还拧断脖子说明来者是非要了薛勤的命不可。看来薛勤身上的秘密非同一般,哪里只有挪用万两白银那么简单!
钱无尽上前摸了摸薛勤的体温,尚未见冷,说道:“还未走远!”
“追!”岑沐风一个箭步追了出去同时吩咐狱卒道:“速速告知李信带人来捉拿凶犯!”钱无尽紧跟其后冲了出去。
出了诏狱,岑沐风预备去马厩牵马。路遇一人身着绛红色潜蛟服,下绣黑色蛟龙纹。不同级别的御缇使潜蛟服上的龙纹颜色各不相同,这位当是镇抚使。可是御缇司统共二十六位镇抚使,从未见过此人。
岑沐风反应过来,即刻抽出青月剑,直刺入那人胸膛。那假御缇使起身一跃,向后躲出数步,同时抽出佩剑奋力抵挡住青月剑的频频进攻。岑沐风剑术无双,出招之快无尽已完全看不清,只见剑影如闪电般划过,剑器相击之音不绝于耳。
不多时,那人手臂便中一剑,见敌不过岑沐风,转身蹿上房檐,飞速离去,并不断向后投掷暗器。岑沐风用剑摒去暗器,紧追其后。两个身影飞檐走壁,很快便离开了御缇司。无尽也赶紧追了上去,寸步不离。
行至一片民宅之处,被追踪之人已体力不支。此时有个黑衣人骑马出现于民宅十丈开外的官道上。只听得黑衣人吹了一长声口哨。那假御缇使闻声从屋顶上抛下一包袱。骑马的一个黑衣人飞身上蹿准备去接那个包袱。
这可是他们来诏狱的目的?无尽无暇多想,原地起步便飞身腾起,一步跃至数丈高,先黑衣人一步抢到包袱。黑衣人见大势不妙,挥刀便向无尽砍来。无尽侧身一躲,退后几步稳稳落至地上。
黑衣人速跃至无尽身前,刀刀势在取其性命,无尽身无兵器可以阻挡,只得不断躲闪。岑沐风眼看无尽就要不敌,速战速决,一剑刺入那假御缇使的腹中,抽剑便掷向无尽。无尽飞身接过青月剑,手握宝剑顿觉自己侠气冲天,使尽全身力气一剑刺向那黑衣人。
青月剑卡在了黑衣人锁骨之中,黑衣人应声到地。还没等无尽反应过来,又一黑衣人骑马飞腾而过,把人受伤之黑衣人拽上了马,飞驰而去,很快消失于夜幕之中。
好巧不巧地,李信带了一众人终于赶到了。忙没帮上个忙却看了个戏饱。
李信一脸惊讶地看着钱无尽:“好家伙,你轻功竟如此了得!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岑大人此时拽了冒牌的御缇使从房顶飞身而下,将那人撂于地上。
“可还活着?”无尽问。
“本想留个活口,他竟咬毒自尽了。包裹中何物?”
无尽将包袱递于岑沐风。岑沐风打开包袱,里面只有一个小锦盒。打开锦盒,里面卧着一枚两三寸长,瘦瘦窄窄的铜铸之物。那物件像个钥匙,一端有匙牙,又像个钱币,中间刻了某种动物的古怪花纹。
“看起来像一种印信。”无尽道。
岑沐风收起印信,示意下属收拾了假御缇使的尸体,返回御缇司。
无尽松了一口气,薛勤死了总算还留下了线索,不至于像太子中毒案那般所有线索一时间齐齐被剪短。
只有田福悄悄绕到钱无尽的身边,低声道:“难道这许多人,竟只有我注意到了……”
钱无尽:“何事?”
田福:“岑大人的青月剑,跟着那个黑衣人,嗖地一下——不见了!”
钱无尽的脑子突地像被雷劈过,外焦里嫩。青月宝剑,价值千金,关键花钱买不着啊!钱无尽顿时换作了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田福看着无尽说道:“看来识货!所以,你,死——定——了!”
次日无尽见到岑大人,便看到他腰间的佩剑已经换了另一把。虽说也是一把好剑,但却不是一眼便能辨认的名剑。
无尽有点不好意思,还特地去打听了青月宝剑是否尚可求得。答复是青月宝剑是天下第一铸剑师莫乾大师的遗作。莫乾大师亲自配炼的金水,一炉淬炼出来三把宝剑。宝剑出炉之时,新月如镰,时为黑云所遮,故称青月剑。恐是铸剑当日天时地利之因,青月剑削铁如泥,无坚不摧。此后任由莫乾如何再造,均不复得青月宝剑。此三把利剑便举世闻名,更是一度登上了天下兵器排行榜之榜首。
三把剑中一把是关西王姚将军的贴身佩剑,已赠与他的侄儿沈弘霁少将军,也即当今裕桢公主的亲哥。一把在淯王手中。还有一把便在岑沐风处,多半是岑大人的外公钟老将军留给他的,如今已经跟着那黑衣人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倒是便宜了那贼人,挨了一下非要紧的伤竟还换来一把宝剑!”无尽愤然道。
岑沐风刚好从身后经过:“钱少侠的剑术师承何处?这种拿宝剑当飞刀用的武功岑某却是头一回见。莫不是侠之大者要布施天下?”
“大人!昨日,是无尽的不是。”真是冤家路窄。
“这天下道歉有用,还要御缇司作何用?”
“青月剑,无尽定当想方设法还与大人!”
“还?钱少侠需知丢掉的是青月剑,还也自当还青月剑。即便是价值连城的白月剑、蓝月剑、紫月剑皆不可。钱少侠可知?”
“无尽要还定当还青月剑。”
“钱少侠如何还?”
“这个……”
“以钱少侠宝藏般的能力,倒是有一事可胜任。”
“何事?”
“少侠可每日当差后去我府里做杂役抵债。掐指一算,约摸……”
“多久?”
“约摸八百年能还完吧!如何?”说罢,岑沐风看着无尽嘴角上扬,微微一笑,竟自觉得有些得意,扬长而去。
无尽被气的肝颤。莫欺少年穷!岑沐风你走着瞧!无尽心中撂下狠话,转身便进了第五督尉所的议事厅,想再从卷宗里觅得线索,如若找出黑衣人,没准能寻回宝剑。
无尽来到议事厅翻阅案卷,边看边自语道:“奇怪,清江修筑大坝二十万两白银竟然悉数丢失。一个小小的执正竟是如何做到的?”
“刘殷是押送官银的官员之一。那日他窃了银库的钥匙,每箱白银取出几枚,想瞒天过海。一共窃出一千两白银,顶多两人便可抬走。谁料有人尾随其后换了银库的锁。刘殷锁了银库便离去,未注意锁已经换了。尾随之人开了锁便把剩下的白银悉数搬走了。”岑沐风不知何时也来了议事厅,正端着一杯茶在饮,顺便答到。
无尽抬头便看到岑沐风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这人怎么看怎么都那么欠呢?无尽心里想着,嘴上却是恭恭敬敬。“大人,无尽有几个问题一直想不明白。第一,刘殷说他把官银藏在了西郊别院,为何官银全不见踪影?
第二,苏玲儿为何不直接跑掉,却要弄个金蝉脱壳?
第三,剩下的官银足足一百箱,定当动用了不少人力,怎会在官府的眼皮子底下把库银搬走却未见任何动静?
第四,那批银子不是一批小数目,拿做何用?是留在京城用还是运出京城?如若运出去用什么运?
第五,那鸢尾毒乃是天下奇毒,北辰、东陵、南昱三国之内也找不出来半瓶,为何在此时此处现世?”
“案件疑点很多。你可知刘平带人去赏乐亭问话了。赏乐亭的人说前阵子见过薛勤去过苏玲儿处。”
“薛刘两案竟还有关联!”无尽很是吃惊。
这时刘平进来禀报:“宣城府的奚弦公子大人还有印象吗?”
“苏铃铃的相好,上次我派人盯着了。有进展?”
“在苏玲玲消失之前,这个奚公子跟他来往最为密切。他最近似乎在打点京城的关系,似有出行的打算。”
“还有这个印信,我拿给第八督尉所的于大人看了,他说没有见过类似的东西,但可能与黑市的地下银庄有关。”刘平继续说道。
“印信上的纹路应该是刻画的三足蟾蜍。”岑沐风拿起了印信边看边说道。
无尽:“三足蟾蜍,乃可富集钱财的灵兽,难怪专司勘察证物的于大人也怀疑与黑市有关。”
刘平:“那我等速去调查地下银庄。”
岑沐风:“让钱少侠去吧。钱少侠聪慧过人,轻功了得,借花献佛时很是慷慨。与黑市氛围甚搭。相信钱少侠定能有所收获,又能全身而退。”岑沐风说完看了眼无尽,又用食指碰了碰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