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得华予拍桌连声嚷:“得寸进尺啊你!矿石是吧,之前我听风神说,雪山上好像有叫什么星银矿变异了,晃得像天上的月亮,我现在就出发去挖。今儿让你开开眼,看看什么叫份量!”
若陀睥她:“拭目以待,你要找到五十枚,琉璃亭新月轩,我给你摆七天流水席。”
“成交!食言吃石头!”
她在摩拉克斯的见证下,和若陀击掌立了约。变异矿石难寻,华予二话不说,憋气一路跑去蒙德。她与风神打过招呼,便在雪山上倾力搜寻。
她把若陀的磨损抛之脑后,不知道有个词叫回光返照。
以至于她神采飞扬捧着超出规定数目的矿石回来,想痛宰友人一顿时,入她目的却是倾覆的房屋,凝固的血,子民的泪。
到处都是残垣断壁,龙蜥的尸体,死去的人。
一切已成定局。
华予仿佛到了光怪陆离的世界,整个人都在天旋地转,她居然一瞬间便明白了过来,这里发生了什么。
她听到魈走过来的脚步,他的话像在水面荡开的涟漪,在她耳中扭曲成含糊的嗡语:
“……说……人类破坏了他赖以生存的地脉……”
“帝君……和……从层岩巨渊……打到南天门……”
她从浑噩中仰起眼睛:“摩拉克斯呢?”
魈艰涩答她:“若陀龙王自愿被封印在南天门的伏龙树下,帝君,也还在那里。这里有我们处理,您去……看看吧。”
她遽然发足狂奔,腰间佩戴的羽饰在风里飘摇成直线,辛夷从她头上几乎要翻落过去,她跑的白发迸散,终于在南天门的山谷见到了摩拉克斯,以及他身边参天的树。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驻足在染上腥气的陂泽里,凌乱发丝从额上滑落,华予举头去看春日里峻茂的树。原本应是翠绿枝梢,黄叶却在山风中萋萋作响,边缘泛了血一样的绯。皴皮树身上生了元素力的纹路,它们流动着幽蓝的色泽,运转不休,齐力镇压着树下的盘踞的凶物。
摩拉克斯站在那里,风不停拂过他黑茶色的发,金纹边的雪白兜帽在轻轻晃动,可站在那里的比起人来说,更像尊停了呼吸的石像。
他还提着贯虹长槊,枪身上残留有友人的血。
她划伤了若陀都害怕的要命。摩拉克斯呢?
华予踩着水一步步趟过去,纱裙被打湿,在芳草摇曳的皋原拖出水痕。她走到树下伫立的石碑前,上面镌刻的“压恶龙于此”猝然映入她眼帘。
她的面颊剧烈抽动一下,又复归安静。
“恶龙。是啊,毁了屋舍,害了人,你活该被封在这,那些人不欠你。”
华予陡然把手里的布囊往石镇子一砸,素布骤散,清如蟾光的矿石纷纷下坠,像坍塌支离的落星,钉铃撞击石板,她歇斯底里地嘶喊:“没谁欠你!”
不会有人再来骂回她了。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四周春华突然褪去了颜色,华予只觉得举目荒芜,寂静极了。该走了,这里什么也没有了,这里只有恶龙,没有她的朋友。
她像扯断的线一样四分五裂,可身体下意识地旋过踵,去看树下的人。
树下的人也用冰冷的,漠然的金眸看她。
他像是回到了鸦鸟盘旋的战场上,甲胄披身,阴影翳住了他的面容,像修罗杀戮浴血,无泪无情。
华予刹那冲了过去,她几乎是飞身起来,一把搂住了摩拉克斯的脖颈,坚不可摧的神明被她压折了腰,他一声不吭,倾听着山鬼急促的呼吸声。
她的襟口仿佛燃了炭,陡然迸溅出火星,于是起伏个不停,没办法再好好喘气。蓬乱的雪发擦在他的侧颊上,摩拉克斯从无边的霜寒里汲取到了一星知觉,他冷淡地启了唇:
“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决定。我是人的神,世间的公平,在我眼中,仍比山岳更重。”
即便他是他最早陪伴在他身边的挚友,与他有过约定。
金玉般毫无温度的眼瞳仍旧古井无波,摩拉克斯道出冷酷的陈述,却有什么迫使他不得不停下来,像错了棘轮的器械,陡然顿在原地。
抱住他脖颈的臂膀在细细发抖,那双手却始终没有放开,有人倔强地支住了将要倾倒的他。
茫然倏然攀上眼眸,疲惫仿佛暴风雪铺天盖地扑向了摩拉克斯,他忽然觉得累了。
或许磐石,有朝一日,也会风化殆尽吧。
“……对不起,我封印了他。”
华予听到摩拉克斯倦哑的道歉,他是向谁说对不起啊?
她小小地、近乎是仓皇地摇头,直到摩拉克斯将头颅慢慢偎在了她的肩窝。
那双金色的眼瞳熄灭了。
华予的背脊像被尖刺猛扎进去,于是不得不躬了背。她喉舌滚烫,咽嗌浮出一口铁腥。
那一瞬间,所有冻结的恸意都汹涌而出,她瞪大的眼里逐渐溢满清泪,华予听到自己被扼住的喉咙破了桎梏,发出句不成音的呜咽。
为什么不早回来一些呢,为什么没能察觉到呢?
华予抱着摩拉克斯,遽然嚎啕大哭。
为什么她对若陀的挣扎毫无办法,还要留下摩拉克斯独自一人承受这种痛楚?
她应该一开始就在这里啊!
华予再没离开过璃月。
就算乌色的云笼罩璃月,腥臭的海洋掀起将要覆灭港城的巨潮,复生染黑的海之魔神踏着暗红的波涛前来,华予也没再迈出过璃月一步。
*
第20章 身是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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魈始终没有踏进往生堂。
他寡言地在漆门前伫立许久,最后阖眸戴上傩面,化为青墨的烟岚,消失在了荧和派蒙面前。
丹彤的叶梢在逐渐变凉的风里摇曳,往生堂的漆木大门紧闭未开,荧和派蒙互视一眼,派蒙小声地说:“钟离小花应该还在说那本轻小说的事,一时半会肯定不会出来,要不,我们明天也来看看吧?”
荧点了下头:“明天,再来看她的羽饰。”
他们再相觑彼此,都读出了对方内心的担忧。钟离是他们“有什么难事不妨向我倾述”、长辈一样的好友,小花虽然只认识了几日,她们也是将她当朋友的。
连包里看得津津有味的书都有些索然了,荧叹了口气:“走吧。”
派蒙心里也沉甸甸的:“希望一切能好起来。”
可改变历史哪里有那么容易呢?即便是借助了世界树力量的散兵,也没能救回丹羽。
派蒙捧着那朵明艳欲滴的辛夷飘悬,她回看往生堂时,白日里引渡亡魂的门堂默然死寂,像蒙上了层麻绖,太过冰寒了。
她转了头,跟在荧身后,前去客栈休憩。
她们起了个大早。两人伸了个懒腰,看天光晴爽,云色如黛。
荧和派蒙本想熬夜看完那本龙王的轶事集,后来还是决定与小花约哪天去书斋看——总觉得龙王的故事,要和可以吐槽的对象一起交流才更开心呢!
她们精神奕奕地下了旧木楼台,往往生堂出发。
路途并不远。
这种日子对于璃月的晚秋来说,怎么说都该算个好天气,花梢百啭,日照菲微,荧和派蒙渡过汀葭苍苍的荻花州,熟门熟路地来到天山共色的璃月港。
风烟俱净,千帆驶入港城,璃月港还是那样阜盛热闹,即便是冷清的往生堂,好像也得了晴川丽天的感召,荧和派蒙远远就看到两个熟悉的人在暖熙下,一人站如松竹,一人端坐。
派蒙率先挥了手:“钟离,小花,早上好呀!你们在干什么呢!”
不知道从哪个角落搬出来的褐红梨木松鹤古老圈椅,好像是老人家祝寿才用的,估计是从往生堂哪个旯旮里倒出来的,华予却堂而皇之地据坐上边,扭头看她们。
捧发在手心的钟离也抬头,他的手指将才在灵巧地将蓬软白发分为三股,有条不紊交错编织。他顺着话音望过去,对两人温然一笑:“早安,两位来得不巧,我正给华予编发,没法抽身招待了。”
“好嘛,你们继续就是了!”派蒙摆了摆手,她又眼尖看到钟离的发尾,惊奇地呼喊起来:“诶,钟离你什么时候也被绑了麻花辫?上面还用红绳子打结了,这是什么系法啊?像朵花,一,二,三……有六片‘花瓣’!”
石凳边的华予遽然有些得意:“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这是璃月结流传的由来,璃月结本是一种契约,后来这份契约演变了习俗,璃月民间逢年过节都会打些花结互送,图个吉祥如意。我给他打的是璃月结里的草花结,好看吧?”
“所以她也要我给她打一个。”钟离摇了摇首,有些无奈:“即便用的只是从酒坛封布上解开的红绳。”
荧凝眸一看,果然钟离薄金箍下边的日常散发被规矩扎成三股,六瓣的红绳结缀在发尾,她从未见过钟离这样打扮,看上去还挺新鲜。她见过申鹤系在头上的双结红绳,但这绳,似乎还要比申鹤戴的粗些。
也不知道钟离带着觉不觉得沉,嗯。
“我才不讲究呢,我早上看仪倌小妹在收拾空酒坛,起了歹心。”华予嘿嘿偷笑:“与其说用红绳,不然说你同意让我给你编辫子,往年你都不肯答应的,今天居然给我得手了~”
钟离微作叹息,肯定了她的说法:“是,你得了手。”
于是华予得意地坐在长寿椅上哼唧,风吹动她发旋边的绒毛,缥碧的水在他们的脚下潺潺地流。钟离看上去心情颇佳,人也耐心,他将手里三股束到尾梢,然后把虚搭在自己左腕上的发绳取下,不急不慢地打了个圈,然后开始缠结。
他修长的手指上下翻飞,把派蒙看得眼花缭乱,直揉眼睛。荧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上边,她瞥眼去瞧华予腰侧的羽饰。
在栅条的罅隙里,荧轻而易举地看到了随风微荡的白羽,不,不是白羽。
蔓发的灰本就将纯白覆盖,可现在又多了浓墨似的乌,蜘蛛纹路般的黑几乎要爬满每一根纤羽。她的心蓦地一沉。
派蒙还在旁边惊呼:“好复杂!钟离,你这也会啊?好厉害!”
钟离将最后一线收紧,六片的绯花在他手上绽开:“略知一二。”
华予在边上添油加醋:“你应该问他有什么不会的,除了生孩子,他什么都会。”她又忖思:“等等,又不是当不了大姐姐,那生孩子他也会啊!钟离他分明十项全能。”
派蒙震惊:“我还以为钟离只晓得那些上流社会的知识,居然连生小孩也会!?”
荧都一瞬忘了羽饰的事,她瞪大眼看钟离。
在她们的屏息中,钟离陷入了沉思:“我从未想过这种事,就理性而言,似乎可以。”
荧和派蒙倒吸凉气,连带吸气的还有梨木椅上的华予。……不是,你提出来的观点,你吸什么气啦!
“但很遗憾,魔神不能通过人类的方式孕育子嗣。否则提瓦特遍地都会是行使淫.祀的魔神。”
钟离的结论一出,华予遽然松了口气,她咕哝道:“我就说嘛,怎么可能和我看的话本子一样,不然全提瓦特都带球跑算了……”
“哦!话本子!对了,小花钟离,话说昨天的那本‘山娘娘’怎么样啦?”
“咳!”
荧赶紧捂住无邪问话的派蒙那张神之嘴,华予已经在原地咳得肺腑都快出来了,钟离将手里的发辫送归原位,闻言安静思索:“书里的桥段,部分超出理智范畴了。”
“我想,就算是魔神的身体,也不是时刻能弯成那种形状?人类的想象力,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咳咳咳!!!”
把脸憋得烧红,快要冒烟的华予连忙打断钟离越来越离谱的感慨:“什么也没有我不知道有这种啊啊都被我扔了哈哈哈!你们快看看我的头发是不是又冒茬了!”
刚刚好像听到了风之翼弯道超速的话,她们听错了吧?荧和派蒙目瞪口呆地把快掉的下巴安回去,她们和钟离看了看坐着的人的发顶。
还真冒茬,像地里带箨的笋。
同为白发麻花辫,她们也只见过申鹤的,可与她相比,申鹤的头发虽然蓬驰,却匀称多了。华予的头发看上去量多,但短毛不少,一编起来,绦辫里都开始横毛,完全束不齐。
她额前的流海也是绒绒的,并不因为霜发有了束缚而改变。
“要去春香窑买发膏才行。”钟离显然对华予的头毛状况颇有心得:“就理性而论,一支不够,还得再来一支。”
华予慷慨陈词:“干脆买个八瓶,把我脑袋抹得严丝合缝算啦!再把我流海往后一抹,露个大额头,枫丹律师就是我!”
“并无不可。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见过璃月一位叫立本的商人……”钟离陡然莞尔:“我有点想多买几瓶了。”
“你不准!”
好像知道钟离在描述什么终景,离飞机头就差一步的华予暴跳如雷。她骤然搬转圈椅对钟离,接着把身后麻花辫往手里一捞。
用锐利的蜜眸瞪人,华予举辫恫吓钟离:
“往生堂客卿,别逼我抽抽你!我的辫子可是很沉的,打人超痛!”
“这点我倒不否认。”钟离遽然忍笑:“以前海灯节,有次你束了辫发,我和若陀走在你后边,你左顾右看彩灯,我和若陀则左闪右避,躲你长辫。”
华予一怔,像是终于明白了千年前友人的突然出逃,所以恍然大悟:“怪不得那次若陀跑没影了,你突然在桥下给我盘了个髻。”
钟离眨眼问她:“还要盘吗?”
“才不盘,会显得脑袋秃。”华予摇了下头,她低头看向手里梢尾的精致花结,露出笑容:“不过,你编的真好。”
那年海灯节,他们提着手里的霄灯,走过了一座又一座的河桥。
他们举着烤吃虎鱼,看东风夜放,鱼龙光舞,火树银花飞往夜空,映照着所有人的脸姹紫嫣红。红绳结,五彩缕,繁花戴头,礼物交换,每年的海灯节他们都一起过。
只是百年前差一点,百年后也不成了。
她做到了能做到的一切,剩下的交给了其他人,真高兴璃月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璃月的人们啊,真如岧峣巉石般顽强。
因为他们的神,就足够坚强。
她真的很喜欢这片弱小的存在也能活着的乐郊,不过,倘若能再过一次海灯节就好了。
华予放下手中的草花结,她看钟离,眸光澄明:“钟离,我现下已经是死了吧?”
西风遽然卷起红绳垂下的结环,六瓣花在烟青的衣裳上翛翛。乌茶泛丹霞的尾梢也被吹动,沉金的眼眸缓缓望向她。
“是。你已经死了。”
第21章 莫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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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华予仰着头看钟离:“巴巴托斯第一天就有来过吧?虽然被你们屏在外边,没能听到你俩的对话,不过大致也能猜到你们在谈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