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瑶面露犹豫:“可……”
“如你所言,此事与我师父有关。”丁曦打断她的话,语气是惯常的冷淡而不容拒绝,“而他既然是我的师父,就算……真的他死了,我也要替他找回尸身,给我死去的师娘一个交代。”
接着她不顾阻拦转身就走,然而刚走出一步,就看到了站在怪石堆之后的丁延堂。
他站在那里,不知已经站了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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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
丁延堂从锁柜之前转过身,手里拿着一只黑木匣子。
凌云阁的大殿内灯火通明,大厅里站满了内门弟子,然而自从丁曦被带过来之后,这里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唯有赤色的烛火微微晃动,照得丁延堂手中的匣子幽幽发着暗光,让人一看便觉得这匣子极沉。
他朝着丁曦走过来,把那匣子放到她手上,又指了指上面的咒术封印,道:“信就在里面,但你要答应师叔两件事,我才能替你打开它。”
丁曦一边接过,一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答:“好。”
丁延堂叹了口气,那张在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脸上浮现出几分无可奈何,在昏黄的烛光之下,显出疲态,让人错觉他老了不少。
“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都觉得你师父没死,想要下山亲自去找他。”他哑声道,“所以为了阻止你,我便打算瞒着你。但今日我听到瑶儿说,她觉得这事应该让你知道,你自己也觉得自己应该知道,我就明白,我瞒不住你——就好像当年,瞒不住你师父一样。”
说着,他叹了口气,似是想起了旧事,面上生出些感慨,良久,他才带着无奈地口吻继续道:
“七年前,你师娘失踪的消息传来,哪怕他当时已经疯了,我终究还是瞒不住他。所以你师父走了,且一走就是七年,这七年间,我总是派人去寻他,可他一直杳无音信,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而到了如今,他没回来,你也要走了。”
说完,他又叹了口气,面上浮出几分苍凉的悲意,直到过了好半晌,他脸上又渐渐浮出几分决然,相似下定了什么决心,又缓缓开口接着说道,
“所以,师叔要你答应我的第一个条件,就是三年之内,不准离开寒斜山。”
丁曦一顿,末了见他神色坚决,又蹙着眉犹豫片刻,才答了句好。
“还有。”
丁延堂又道,说着,他一边抬头看向丁曦,一边露出从未有过的肃然神色。
“明日午时,我与掌门要带你去祭台,祭告先祖,将我派掌门之位传授给你。”
丁曦眸光一滞,倏然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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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游泽
三年光阴,好比朝生夜死的如梭虫,在一千只虫子的生死之间,已然飞逝而去。
而丁曦,也终于得到了下山的机会。
她将专属于掌门的云锦长袍换成从前的青纱长裙,拜别众人,在寒斜山出发,踩着浮游剑从北向东南飞去,从漫天飞雪到春风十里,一路顺着信中指引的方向,落到了一处名叫乾阳的小镇。
此处已是九州大陆的东境,依山傍水,花红柳绿,亭台水榭鳞次栉比,长街窄巷纵横交错,与常年飞雪的北境相比,宛然是另一番人间景象。
而与她所在的凌云阁相对的,这东境也有一处修仙门派,名唤通灵殿,位于这乾阳镇百里之外的苍鳞山上。而她师父在信中所提到的地方,就在这苍鳞山上。
但若想上苍鳞山,通常只有两种办法:第一,是要有通灵殿的拜会门贴,表示自己是受了通灵殿的邀请,便可以直接上山;第二,像是丁曦这样的别派掌门,或者是别的什么有身份的人,则需要让人通传一声,说明自己的来意,才能被准许进去。
然而丁曦一没有门贴,二不想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便只好再做打算。
此刻黎明初晓,天际才微微泛亮,但这小镇上的行人却不少。丁曦一边思索上山的办法,一边顺着人群往前走,不知不觉间,缓步走到了苍鳞山脚下的一处酒楼门外。
她从思索中回过神来,一抬头,这才发现这酒楼名字取得极怪,便忍不住脚步一顿。而随着她的停步,在玉佩中的丁符也看到了这名字,便没忍住笑了出来。
“六道酒楼……好怪的名字,莫非它的意思是,这酒楼只有六道菜?”
丁符把那名字又念了一遍,末了又被勾起了几分好奇心,朝着丁曦道,“姐,不如我们进去看看吧?”
闻言,丁曦在门外停顿片刻,看到这酒楼生意兴隆,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便想着兴许能在里面打听到什么上山的法子,于是就依言走了进去。
一进酒楼,才发觉里面的人多得骇人,不只正厅,连四面楼上的桌席都坐满了。酒楼的店小二正忙得脚不沾地,又是端茶又是上菜,手上就没空过。
这会儿他刚刚送走了一桌客人,正收拾桌凳,抬眼便看到眼前来了一个腰佩长剑的青裳女子。
女子看上去极为年轻,身形纤长,用一只玉钗束发。她脸上带着素色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生得极美,然而神色却冷极了,只一眼,便扫得店小二一个激灵,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殷切地开口道:“客官来了?是要用饭还是住店?您请上座!”
丁曦依言坐下,在桌上放了银钱,一边冲店小二简短地道:“茶。”
“得嘞,请您稍等。”
店小二恭敬地收了钱,便转身去替她端茶。他前脚一走,丁符便从玉佩里兴冲冲地说:“姐,你刚刚怎地不问问那小二,这酒楼名字的由来啊?”
闻言,丁曦低头瞥他一眼,淡声答:“何必问?六道,自然指的是人、神、仙、魔、鬼、妖这六界的轮回之道。”
“你这是瞎猜的!不算!”丁符不服气,“我看,应该是取自人间六道真味,即酸、甜、苦、辣、咸、淡,而且要恰巧与这酒楼名菜相呼应才是。”
丁曦略一挑眉,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听得四周忽然从嘈杂变得寂静了许多,而酒楼里,那些原本坐着喝茶吃饭的宾客都站了起来,朝着门外走了出去。
“怎么回事?”
丁符被这些人奇怪的举动打断,顺着人群的方向朝外面看过去。
丁曦见人多,下意识将玉佩往回收了收,才跟着人群往外走。只见那些原本喧闹的客人都噤了声,一同走到外面的街道上,而后纷纷神色肃穆地抬起头,望向不远处的苍鳞山。
这是在干什么?
丁符正纳闷间,忽然便听见有一阵浩荡的钟声,从那百里之外的苍鳞山传了过来。
钟声震耳,带着巨大的轰鸣,仿佛翻涌而来的巨浪一般,自天际劈头而下,惊得丁符一个激灵,接着,他下意识从玉佩中抬起头,顺着钟声,朝那远处的苍鳞山望去。
一眼望去,那山势极高,仿佛拔地而起,直逼云霄,那巨大的钟声自山顶落下来,如同来自天际。远看去,隐约可见山上苍翠的绿意,而在半山腰起,那山林间多出来一些体积巨大的、灰赤色的岩石,那些岩石连绵成线,一路沿着山势盘桓向上,远远看去,好比盘山而飞的苍龙,“苍鳞山”因此得名。
钟声响过七下,紧跟着,一个厚重而威严的声音自天际传来:“生门开,迎各路英杰上山——”
这声音落下,丁曦才倏然想起来一件事——原来今日是倾囊节。
倾囊节,九洲大陆每十年一度的节日,取自“倾囊相赠”之意。按照惯例,此节由东南西北四大仙门轮流举办。每十年的这一日,负责举办的仙家会打开通往山顶大殿的生门,好让来自各地的英杰上山参加比武,比武后,前五十名可被收入仙门,成为仙门弟子,从此衣食无忧,富裕一生。
怪不得今日这酒楼里的人这么多,原来都是从各地赶来,来参加通灵殿的倾囊节比武的。
既然如此……
丁曦勾了下唇,心道那上山一事,便是易如反掌了。
想到这里,她突然将目光看向了腰间玉佩。
玉佩里,丁符原本还在纳闷想这些人在看什么,他无意识地一抬眸,却冷不防被丁曦的目光吓了一跳。
玉佩上的荧光跟着哆嗦了一下,丁符颤巍巍的声音传出来:“姐,你、你要干什么?”
丁曦好看的眸中闪过一点狡黠的神色,再配上她原有的那种冷淡神色,显得格外瘆人。她勾起唇,抬手捂住那玉佩,又飞快地将它藏进了袖中:“借你一用,你安心睡一觉就好。”
————
一个对时之后,苍鳞山山顶,通灵殿,演武场。
通灵殿的掌门游青涯端坐在看台之上,手中折扇轻摇。他年近半百,却生了一张风流倜傥的脸,唇红齿白,正眯着一双眼,笑得如沐春风。
而在他身边的侧席,端坐着一位身穿绛裙的年轻妇人,便是游青涯的妻子游夫人。此刻,二人正一边说笑,一边将视线扫向看台之下。
看台下的演武场边上,此刻已然站满了前来参加比武的人。人群密密麻麻地站了一片,又在门派弟子的指挥之下依序站成了两队,等待着一会儿上场比武。
烈日升起,暑热随之而来,蒸得人人头上都在冒汗。而在游青涯身后,那名站着的少年,后背的衣衫也早已被汗水浸透,似乎是已经被这日头烤得受不了了。
但只有那少年自己知道,他那汗不是热出来的,全是冷汗。
少年生了一张清秀的脸,神色却紧张得厉害,他嘴唇微动,仿佛正默念着什么。正专注间,前面的游青涯突然回过头,抬眸瞥了他一眼,吓得他一个哆嗦,背后的衣裳又湿了几分。
他僵了片刻,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朝前迈了一步,抬手敲了一下令鼓。
鼓声咚地一下,台下肃然寂静,所有人的目光纷纷朝着少年看了过来。他一个激灵,猛地攥紧了手里的鼓锤,抖着声音喊道:“时辰已到,生门关闭,比武开始——”
说完他忙不迭地退了回去,仿佛前面有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游青涯瞥了一眼他发抖的双腿,不动声色地蹙了下眉,末了什么也没说,只将视线重新移向看台。
令鼓响过,比武正式开始,场上上来两人,开始互喂剑招。十来回合之后,胜者进入下一轮。
游青涯看了几场,觉得有些无聊,于是侧过身同游夫人说话。
“夫人。”他折扇轻摇,面上笑意盈盈,“依照惯例,我们各自从人群中选一位胜者,然后压下赌注做个赌局,如何?”
“好。”游夫人笑着点点头,言毕将目光转向看台之下,在人群扫视一圈。片刻后,她将目光定在一名身姿出挑的年轻女子身上,示意给游青涯道:“夫君你看,妾身觉得,那青衣女子不错。”
游青涯顺着她的指引看过去,又听得耳侧的游夫人笑着道:“我看她举止间很有风姿,又气质出尘,想必是个极为稳重之人,且修为也不低,所以妾身就选她了。”
游青涯看了一会,接着便笑起来:“夫人好眼色,这次我认输了。”
他刚一说完,那女子似有所感,竟抬头朝他看了一眼。然而这一眼,却让游青涯变了脸色,张口惊疑道:“丁曦?”
游夫人听完也是脸色一变,朝那女子细看过去,这才注意到那女子身后背着一把黛色长剑。剑身修长凌厉,衬得那女子也是气势冷厉,仿若一把出鞘的利剑。
“浮游剑,确实是丁曦没错。”游夫人惊诧开口,“可她不是凌云阁的掌门么?怎会在此处?”
“这其中必有古怪。”游青涯蹙起眉,说着他转过身,同身后的弟子低声说了句什么,那弟子便被遣走了。
末了,他转过身,脸上重新恢复了笑意,同游夫人安慰道:“无妨,此人向来有医神之名,如今又有了掌门身份,想必不会乱来。我找人去问明来意,正好你近日身体抱恙,也顺道请她替你看看脉象。”
游夫人点点头,跟着游青涯一起重新将视线移回了看台之上,专心看起了比武。
然而他们谁都没注意,在他们说完那番话之后,站在他们身后的少年却后退着偷偷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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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身形纤瘦,却动作极快,只一眨眼的功夫,便从看台溜到了后山,趁着四下无人,又一头钻入了那片竹林中。
这林中的竹子生的极为茂盛,又因处地背阳,虽然外头烈阳高照,这竹林之中却格外阴暗。
少年在这竹林中一路疾奔跑,七扭八拐地绕过几条林间小道,最后辗转到了一处林中的小竹屋前。
那竹屋极小,仅有一人半高,且看上去极为简陋,屋前的小院用木头做的栅栏围起来,但那栅栏不高,少年只一翻身便到了院中,又轻车熟路地推开了竹屋的门。
吱呀一声,随着那门被推开,斑驳的树影摇曳晃动,投下昏暗的光影,少年踩着那光影,朝那狭窄而昏暗的屋内走进去,屋内什么都没有,只有头顶和右侧各自开着一扇小小的木窗,而在正对着门的左侧屋角,有一个人。
那是个身形看上去极为年轻的男子,穿着一袭单薄的广袖白衣,如墨的长发自他背后披散而下,衬得他身形颀长,纤瘦如竹,但可惜,他的面容被掩映在了阴影里,故而看不清他的长相。
不知道是不是长年不见阳光的缘故,男子的手腕和双腿都生得极白,在一片幽暗里,泛着一种病态的憔悴感。然而在他的身下,又有一道长长的铁链从地面上延伸而出,绕过他苍白而纤长的手腕,又缠着他的双腿,将他牢牢地禁锢在了角落里。
原本,他是可以坐起来的,但由于他双腿过于修长,又缠着铁链,使得他整个人不得不蜷缩起来,抱着双膝,将脸埋在一片阴影里。
不知是因为睡着了还是怎么了,少年的到来也未曾让那人做出什么反应,他仍是倚坐着,整个人一动不动。
少年习以为常,反手掩上门后便疾步朝他走过去,亲昵地开口道:“游泽师兄,我来看你啦。”
他在那男子身前俯下|身,又伸手轻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等了好一会儿,被喊作游泽的人这才缓缓抬头,隔着额前垂落的几缕长发看了他一眼。
昏暗的小屋里,那双刚刚睁开的眼睛显得格外澄澈,落在少年身上时,眼底的神色有片刻的茫然,过好一会儿,他才开口:“游祈少主?”
他的声音很轻,虽然带着些低哑,但语气极为柔和,像是穿林而过的风,听着极为悦耳。
“是我。”
游祈见那人认出了他,便眯着眼笑起来,一边应着,一边献宝似地从袖里拿出来几颗糖,递到男子身前,兴冲冲地道,
“泽师兄你看!我给你带了这个,是梅花姜汁糖,很甜的,可好吃啦,你快尝尝!”
闻言,游泽弯起眉眼,在晦暗的阴影里,朝他露出一个极为浅淡的笑来。而后,他很轻地摇了摇头,用低哑而温和的语气轻声道:“你吃吧,少主,我尝不出味道的。”
“啊?”游祈讶然地张大眼睛,接着又有些失望地低下头。他盯着那些糖看了片刻,突然又想起什么似地兴奋地道;“对啦师兄,还有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