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光但凭师门兄弟姐妹发泄愤懑,一面思索怎样对付任清浊。若最终要将五印庵的事和盘托出,又如何对他提条件?
正想着,任清浊无视众人,再次发问:“敢问那位高人身在何处?”
垂光尚未开口,只听一个人说:“死了。”
众人吓了一跳,吵的也不吵了,骂的也不骂了,都循声看去,说话的人却是何重绿。
任清浊看清是他,干脆不予理睬;何重绿却又说:“妙生老尼已然坐化归西,投奔佛祖了。”
这回轮到垂光震惊,他不但准确说出妙生此人,更说她已不在人世,简直是……
何重绿见她神色大变,满意笑道:“消息尚未传到这边,还是我快一步罢?”
“你没扯谎?”垂光冲上去盯着他,“你怎么知道?”
何重绿双手一摊:“何需扯谎?前尘往事一笔勾销,那舍利塔便是她的功德簿,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不死还要怎样?”
垂光和尚琼隔着老远彼此相望,都觉得大出意料之外。
众人见她这般发问,便纷纷问道:“当真是妙生师父?拳经居然藏在五印庵?”
尚琼向何重绿不解道:“你不是在忘忧川和任清浊打起来了,怎么又会知道五印庵的事?”
何重绿倒不遮掩,一指齐丹:“我见过她的踪迹,跟到五印庵,自然也看过那面墙壁。”
“什么墙壁?”任清浊和许不饿此刻顾不得正道掌门身份,也向这位恶人说起话来。何重绿却朝两人冷哼一声,抱起双臂欣赏天边白云。
场面再度尴尬,垂光这时已理顺了思绪,便将按照信物线索寻到五印庵的事简略说了,又道:“妙生师父就是当年分送四件信物给四位祖师的乔木庄故人,是她调换了拳经,因此最初咱们的版本就是假的。”
三位掌门顿时神情一凝,众弟子一路听来只觉今日猜测也好惊讶也好都不够使了,只管眨着眼睛听她讲。
许不饿到这时才全然相信了她,赶着问道:“方才说的那面墙壁,便记录了拳经的原文?”
任清浊盯着垂光,不等她回答,却听何重绿哈哈笑道:“这倒不假,可惜那墙壁已经被我毁去了。”
众人愕然,连垂光也“啊”地一声嚷道:“你???我走之前那里明明砌了起来的!”
“你学会了,我学会了,还留着做什么?”何重绿转向任清浊笑道,“如今世上唯独两人会速朽功,”他点点自己,又点点垂光,“你若想学,要么求我,要么求她。我既已来了,不如这就磕头拜师罢。”
满场一时无人出声。尚琼四下一瞧,见大伙儿脸色都古怪,自然听得懂他的意思:这人如此心狠,自己记得了便将墙壁摧毁,从此便能拿捏四大拳门许多人。然而谁又当真肯求他呢?掌门也好,弟子也好,要学这功夫,以后自然要看垂光脸色了——这几乎是把四大拳门送进了垂光掌心里。
也许何重绿全靠垂光才学到了正经的速朽功,这样做算是他的回报罢。
想明白这里头的道理,貔貅暗自发笑,满脸都是看好戏的模样,等着任清浊开口来求垂光。
任清浊更加心知肚明,这时便向垂光道:“任某愿求摧枯手正统心法,不知如何方能抄录相赐?”
何重绿见他低头,简直开怀无比,却又说道:“万垂光神功初具,在年轻弟子当中已算无人能敌。以她的资质,假以时日,超越你等黄土埋到脖子的前辈也不是难事。你任老儿此举,无非也因为三五年间必有英雄大会。到那个时候,各路高手齐聚灵芝寨,比出天下第一,你是打算在英雄榜上争一个位置的。如果换了是你,你肯把功夫传授给她么?她也能上榜一争,又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他一面说,任清浊眉心一面狂跳,叫他字字句句说得准。正琢磨如何增加一些优厚条件来换取经文,垂光却上前道:“这话未免可笑了。即便当真做了天下第一,却是个没用的人,背着这个名头,岂不是如同一座石像?如果你只以为我要做天下第一,丝毫不顾旁人死活,倒把万垂光忒也瞧得小了!”
何重绿挑眉道:“那你要同他换什么才不亏?”
一句话问出了众人心声,在场几乎无人不想得到原本拳经,却不知这个女孩子会提出什么要求。
垂光站在一道道目光中吸了口气,沉声说:“《乔木拳经》原本就是乔木庄的东西,也是四大拳门的东西。我从来就没想过藏私,本来就打算将这件事公之于众。在此先问掌门师姐和师父,这件事可否由我作主?”
春茶点了点头,九方绝说:“你找到的,自然你说了算。”
垂光便说:“照我的意思,不但各门派经文全部奉上,连同总纲和其余三门功夫,整本拳经都每家一份,速朽功人人练得。”
众人一听竟能拿到全本,喜出望外;许不饿笑成一朵花:“这可太……”
“可我也有条件。”垂光立即打断了他,“四大拳门有强有弱,此前纷争也与此有关。今日过后任掌门若仍旧一心拿下青阳岭,我们也占不着多少便宜。可我要告诉诸位,门派弱小也能练出好功夫。练武一时半刻看不出成效,怎么说也要过上些年月,才知道一个门派实力高低。不如咱们约定,如今我拿出《乔木拳经》,二十年后再看四大拳门是什么格局。在这二十年里不起内讧,专心练武;什么四家合一也好,一统拳门也罢,到时候咱们凭本事说话。”
众人听她要用拳经换二十年平和相处,一时无话。垂光并未妄想以一本拳经永葆青阳岭太平,却盼着师门得此经书相助,二十年内能够长成一批年轻高手,也足以在江湖立稳脚跟。
青阳岭虽然破了些,她想,可功夫都是一样的,我们有我们的本领,一定不比大门派差。
遥遥望着同门欢喜的脸庞,她按捺着喜悦,对任清浊说:“拜速朽功所赐,我想过许多回:人生苦短,天地无垠,若世间一切都是速朽,那么究竟如何方能不朽?只凭肉身,终究是无法不朽的。”她像是说给别人,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也许武学流传后世,千秋功业方能不朽。练习前人留下的功夫不难,只请诸位时常想一想,学武是为了什么?”
第62章
九方绝面露微笑,安静地靠在楚钧华身上。
场中寂静一刻,半空有女子声音传进来道:“就这样办,再好不过了。”嗓音轻柔冷冽,内力之锋锐却激得众人打个激灵。
大门外有人扬声道:“芙蓉洞主碧湖仙子、晴雨山庄易归潮前来拜谒。”
尚琼一听果然是易归潮的嗓音,当下奇道:“这两个怎么碰到一起了?”
一旁的齐丹低声说:“洞主不晓得,易庄主那边倒是我娘临走时同他说的。她料定任清浊不会善罢甘休,便偷偷拜托易庄主来一趟以壮声威。”
尚琼默默点头,心知必是易归潮思虑周全,有意请来碧湖,这一趟倒是及时雨了:若外头当真埋伏了任清浊的人,这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春茶起身相迎,请进门来,果见碧湖款款而至,对垂光说:“芙蓉洞先领贵派盛情,练功有不通之处,还要你不吝赐教才好。”
垂光连忙摆手:“使不得!这可折煞我了,洞主才是前辈,咱们一同钻研。”
众人哄笑起来,许不饿也说道:“灵虚楼也多谢青阳派,碰巧四家掌门都在,这件事便好商量了。”
碧湖冷然道:“乔木庄多年前风流云散,泰半毁于人心不齐。如今这门功夫再现世间,想必倒有不少可商量之处。”
任清浊忽然向垂光拱手道谢,面现愧色:“阁下能有如此远见,我不及也。既如此,便践行二十年之约……”
“二十年长了些罢?”何重绿原本在一旁静听,见他说话便揶揄道,“以任老儿的功力,研习拳经……唔,或许还能再活不止二三十年。这样一瞧,守个二十年也不算长。”
任清浊面色不变,犹如不闻。易归潮连忙解围:“四大拳门得此神功,必能日渐兴盛,可喜可贺。”
任清浊就坡下驴,当即接上:“教导提携拳门弟子,忘忧门责无旁贷。四家之中,敝派略有些积蓄,愿意每年拨出款项,资助各家子弟专心练武。”
许不饿瞟见青阳派破旧小楼的影子,哪有不懂的道理,连忙跟着说:“灵虚楼也应当出一份力。”
众人见两家掌门气势汹汹地来又争着破财出钱,都怀疑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尤其青阳派子弟,向来穷惯了,听见旁人竟要掏钱来养自己,难免觉得幸福来得太过突然。
这时一个人猛地笑道:“不必了。青阳派也用不着。”
尚琼踱着方步走到场中,对任清浊和许不饿彬彬有礼一欠身:“旁的没有,钱财管够。别说养几个拳门弟子,当心我一个不留神把你忘忧川买下来。”
见他大话说得硬气,青阳派弟子当中有人笑问:“你从哪里发财回来了?”
垂光憋不住笑道:“你问他可问对了人。”
尚琼朝易归潮望去,易庄主何等识相,早已遣人抬上众多木箱,一字排开在当地:“我已把尚兄弟此前托付的金叶子和票据全部换成现银,都在这里。”
此举虽然俗气却大为明智,一排排白花花的现银如此惊心动魄,众人看得目不转睛。
齐丹叹道:“我的天爷,原来你这么有钱?”
尚琼风度翩翩表示小事一桩:“和师门神功相比,钱财不值一提。”
垂光亲眼见了才意识到两人一路竟然攒下了这么多钱,不禁对貔貅大为佩服。尚琼小声说:“随你怎么用。不许输给他们!”
垂光看了看春茶,见她微笑点头,便对任清浊和许不饿说:“两位掌门的好意,我们掌门心领了。青阳岭不但养得起自家弟子,若另外三家有一时不便,也可伸出援手。”
这句一出,貔貅招来的万贯家财注定就此散尽。垂光看看尚琼,两人感慨之余觉得莫名爽快,相视一笑。
众人见她这样一说,便也不好坚持。正要再客气两句,忽闻青阳派数人大叫:“师父!”
原来九方绝朝后一仰,倒在楚钧华怀中。
垂光大为惊骇,连忙狂奔到他身边,只见九方绝眼帘紧阖,顿时吓得魂飞天外。
楚钧华大哭道:“徒儿没用,都怪徒儿没用!”
齐丹哭道:“师父,你放心啊,我有娘了!我娘武功不错,温柔漂亮,是世上最好的娘。师父你放心啊……”
众弟子听得涕泪滂沱,垂光什么也说不出,只会呜呜地跟着说:“师父!师父……”
尚琼根本挤不进人群,正要发急,只听九方绝啧了一声:“师父还没死呐……”
这悠悠一声几能穿魂,几个人同时收泪。
九方绝朝垂光哼道:“没把你那两根金条用了,我怎么放得下这个世间……”
垂光带着鼻音说:“那我再给你点钱罢,你再牵挂一百年。”
“够啦够啦,”九方绝想着弟子给的横财,一脸幸福,“师父终于舍得花出去了。”
任清浊在后头问道:“九方兄伤势如何?我等可为你运功疗伤。”
“多谢美意,不必了。”九方绝阻拦着围在身旁对他横眉立目的众多弟子,缓声道,“这伤不怪任掌门。师父骗了你们许多年,说自己是武学奇才,你们这帮子傻蛋,也都信了……其实不止任掌门,我也练出内伤来啦。”
众人又吓一跳,楚钧华顿悟道:“因为有伤,方才比武才失手了么?”
九方绝笑道:“总有掩盖不住的一天。我从前觉着内功总练不顺,便以为是太难,总想找个法子解决,可越琢磨越难,便忍不住同自个儿较劲。方才听任掌门也是这样说,可见练武不外如是,时间一长,难免就积重难返。”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垂光后悔得无以复加,这一刻恨死了自己,不知道整天乐呵呵的师父忍了多久,“都怪我!都怪我没早点告诉你速朽功的事!我这就告诉你练法,还可以补的!”
“你不要慌。”九方绝拉住她说,“师父早就知道没法子的。”
垂光不敢乱动,口中仍道:“有的!妙生师父说过可以补的!”
九方绝牢牢抓着爱徒说:“那时候我要你去送信物,就是因为知道为时已晚。师父沉疴难愈,这掌门不换不行,才赌上这一把,干脆把你逼出个模样来。垂光争气得很,师父做不到的,你都做到了。”他拍拍垂光爆出青筋的手背,“师父自称武学奇才,毕生却只能做到不叫你们经脉受损,无法教导出真正的高手,实在惭愧得很。如今有了拳经,师父再高兴不过了,你也高兴一点罢?”
垂光双泪长流,看着他的白发恍然大悟。九方绝早已发现内功心法的问题,始终想要解决却并未成功,以致未老先衰,须发皆白。他以为是他的不足,便尽力保护着他的弟子,因此青阳派功夫不高,却没有一个人当真因为练内功而受伤。
除了师父。
《乔木拳经》能帮助四大拳门所有人,却偏偏帮不了自己的师父,这让她惶恐又无助。
九方绝看她哭了,又劝道:“人生天地间,谁不是速朽呢?你都练功了,怎么还不看开些?师父早晚是要死的,活到这个年纪,已经比等闲老头儿多享了许多福……”
齐丹抹着泪去捂他的嘴:“那你现在不死,就别吓唬我们。”
“好好好……”九方绝模糊地答应着,被人扶了起来。他用虚弱的手摸了摸垂光的头,低声叹道:“我原本想让你做掌门,没想到得到了比那更好的结果。都是天意,天意啊。”
“不全是天意罢。”垂光说,“师父从前的话也要改一改了。”
“什么话?”九方绝想了想,“‘聚散得失不由我,爱恨生死终成空’?玩笑话你怎么也记得,师父可真丢人。”
垂光说:“正是这句,我看倒能改作‘聚散得失能由我,爱恨生死未必空’。一件事再难,如果想做,或许当真有能够做到的时候。”
九方绝像是愣了一刻,又笑道:“人还多着,你去帮帮师姐。”
尚琼便接过手,和楚钧华等人扶他回去服药休息。垂光又对几位掌门说:“拳经我都记得,稍后便誊录出四册,为四位掌门一一奉上。”
春茶虽不说话,却能灵活指挥众人分头行动,很快三大拳门便各自有一两人留宿等着取书,其余人先行散去。碧湖和易归潮叫带来的人帮忙送客,青阳派狭小的地盘一时熙熙攘攘,挤得快要爆炸。
垂光瞧见何重绿还没走远,便追上去,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抓耳挠腮时何重绿反倒说:“你说的话都做到了,是个守信之人,咱们两不相欠。”
垂光听了,暗自松一口气,发现他在这件事上果然十分在意,便说:“你那时候说,遇见白鹿烟,害你身败名裂,一无所有……我想你说得不对。即便全天下都抛弃你,你还有武艺傍身,有你的剑。你在痛苦的时候,孤单的时候,甚至发病失去神智的时候,都在练武。你并非一无所有。对你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何重绿久久不语,半晌问道:“你学武是为了什么?取代任清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