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格雪山上终年积雪不化，从这里看去，更是一片银白。呼啸着的寒风裹挟着细小的雪粒，打在伊里丝脸上，倒也不让她觉得冷。
她顺着阿奇尔指的方向看去，正好从山脉的缺口之中看到了格里伦斯的外城，看到了更远处，已经模糊成了一片阴影与黑线的关隘防线。
伊里丝有些意外，她好奇地走到窗边，仔细观察着那个角度。
“我以后应该会经常呆在那儿吧。”阿奇尔说道，“你也许可以在这里看到我。”
伊里丝一愣，没想到他是这样来堵自己的话语的。
只是她还没解释，阿奇尔就继续说了下去。
“你说的对，我之后必须常年驻守遍地，也许陪你的时间会更少。”他语气低沉，但在伊里丝听来，更像是温柔的解释，却又藏了一些逗弄的意味，“而且你怕冷，在冬天的时候就留在格里伦斯吧，这儿比沃伦郡更温暖，也更安全。”
“而且我也能从关隘的城墙上看到你在的地方。”
伊里丝抿了抿唇。
是她自己开的话，阿奇尔只是顺着说了下去，可真的听到了，她自己又觉得不痛快。
思来想去，她也只能变扭地转过身去，袖袍之下的手轻轻勾住了阿奇尔有些冰冷的指尖。
“你知道我要什么。”伊里丝低下头去，有些晦涩地说道，“别让我再等下去了。”
阿奇尔反握住她的手。
“我明白，我的领主。”
第93章 传位
表明了心意之后，阿奇尔又在格里伦斯待了两三天。在伊里丝需要和其他领主商量合作事宜的时候，他就往她身后一站，既是无声的支持，也帮着伊里丝压制住了许多闻风而动的墙头草，让重建格里伦斯的日程变得更加稳固。
可惜，他和余晖不同。余晖没有在关隘的名册上，对外他也只是关隘商队的负责人，可自由支配的时间很多，在商队重新出发之前，他都可以自由自在的四处游荡。而阿奇尔只是出来了几日，就很快收到了布劳特送来的急信，说是有一件要紧的事情需要他去落实，同时劳伦斯也提到，这件事情也需要洛韩领主的帮助。
劳伦斯的话说得语焉不详，阿奇尔和伊里丝也没太看明白。但是联想到如今皇帝市场时常昏迷不醒的状态，伊里丝还是决定和阿奇尔尽快赶到图尔提斯。她将大部分的事务托付给了柯尔特，自己则带着瓦尔基里，还有阿斯克勒尔一起乘马车赶了回去。
至于阿奇尔，在接到信件后他就立刻出发，比伊里丝他们早了大半日到达。
劳伦斯对他风花雪夜的那些事情倒也没有什么反应，他只是按照皇帝的吩咐，将阿奇尔带到了议事厅，然后就去接皇帝了。此时在房间里坐着的除了亚述公爵和三位军团长，还有前日刚刚赶到的斯图亚特家族代表。
“坐下吧。”帕西瓦尔出声说道，他指了指靠门的木椅。
阿奇尔默默地照他的话做了。
整个房间里静默无声，军团长们也是一脸严肃的样子。只有那位斯图亚特家族的代表，有些焦虑地捻着衣服的下摆，似乎有些不安。
阿奇尔安静地坐在亚述公爵身边，等着好戏开幕。而亚述公爵显然也不知道皇帝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一脸茫然，但耐心地等待着。
很快，劳伦斯就推着轮椅，将皇帝推入了桌子上的主位。
阿奇尔抬头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心里顿时觉得有些不妙。
皇帝的眼神虽然很亮，但他被毒素蚕食了将近一年的身体已经成了一个空壳。更不要说他在北地征战的时候受伤严重，几乎丧失了行走的能力，接连的阵仗奔波，也已经掏空了他最后的一点底子。
奥古斯都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神采奕奕地来到这个房间里。
阿奇尔突然想到了阿斯克勒尔曾经用于形容将死者的一个词。
“回光返照。”
皇帝快死了，而现在的这场会面，也许只是他在传位前的最后一次安排了。
想到这，他也有些于心不忍。不管这位皇帝曾经做了什么伤害过洛韩家族的事情，究其根本，也只是受制于加伦斯一族和教会的逼迫，他本人其实和洛韩公爵一样，都为了赫伦而付出一切。
包括生命。
皇帝并没有让他们等待太久。
他让劳伦斯拿出了在去北地后不久就写下的密令，让军团长们一个个传阅了下去。他们看后，大多是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却也没有提出异议，只是掏出了自己的军团徽章，放在了皇帝面前，表示了对他命令的服从。
等羊皮卷传到阿奇尔面前，他也看完之后，才反应过来军团长这么做的原因。
羊皮卷的内容并不多，只是简简单单几句话，写了在奥古斯都去世后，他的表妹所生的孩子——西瑞尔·斯图亚特，将被皇帝亲自指认为继承人。
斯图亚特家族的族长将成为赫伦新的掌权人，这足以让斯图亚特家族全族震动。
而且说实在的，西瑞尔和皇帝的血缘关系其实很单薄，根本也没到足以支撑继承王位的程度。说白了，只是皇帝不希望自己死后，王座落到一个没有本事的王族子嗣身上，让赫伦好不容易得到的安宁再一次化为泡影。
西瑞尔的政治素养很高，手段成熟，只需多加引导和培养，是有能力继承王位的。即使是阿奇尔，在和他早些年的交锋之后，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这让阿奇尔有些意外，却也不怀疑皇帝这么做的原因。
至于军团长们交出军团纹章，则和赫伦的传统有关：每一位新皇帝上任后，都会亲自选定军团的负责人，再将象征军权的徽章交给负责人。军团长们这么做，也只是为了表示自己对皇帝的决议没有异议。
而阿奇尔并不是军团长，即使他真的要上交徽章，身上也只有一枚洛韩家族的族徽。关隘骑士的队伍是当初的失乡骑士和亚细亚流民自愿与他一起组建起来保护关隘的队伍，不是皇家军团那样，能够放上谈判桌的筹码。
所以他没有动。
亚述公爵见他不动，便也只把第三军团的徽章交了出去，没有给亚述戍卫军的。
军团长们纷纷侧目，皇帝不动声色，斯图亚特家族的那位代表却是松了一口气。
“西瑞尔应该要你带来了他的想法。”奥古斯都沉声说道，“现在就是公开的好时机。”
代表点点头，从衣袋里摸出信件，开始朗读。
在这封信件的一开始，西瑞尔就公开表明了自己对军团的态度：他声称自己并不熟悉统领军团的事务，也无意于插手和改变，因此不会改变现状，军团长依旧是军团长。只是第三军团长的位置在亚述公爵退隐之后需要有有人接任，所以他提拔了原第三军团的副团长阿格规文，希望他能够继续带领第三军团，负责王城的守卫工作。
听到这几句话后，军团长们的表情明显和缓了很多。
“把徽章收回去吧。”奥古斯都脸上的表情也看起来很满意，他朝着军团长们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们按照指示去做。
接下来则到了有关各个边地防线的安排。
西瑞尔保留了古尔丹家族的权力，依旧将整片西南地区交给了洛兰德·古尔丹，只是希望他们能够加强和当地部族的沟通，化解几十年来的仇怨。
“我记得，你有一个部下是来自于西南部族。”奥古斯都抬手打断了那位代表，“他可以和你继续留在这里，但记得，部族的事情他也必须去做，这是他身为部族成员的责任。”
阿奇尔代布劳特接下了这个任务。
代表继续说了下去。
北地缇坦彻底臣服，然而那里依旧是一片混乱，加上北地的领主也大多死在了暗杀团手里，现下定然需要守卫者。唯一还算得上空的也只有皇家军团，故而西瑞尔的第三条消息，是希望第一与第二军团交替，镇守北地，彻底折服缇坦。
特里斯坦与帕西瓦尔对视一眼，欣然接过了这个任务。
最后一条，是和东南防线相关。
“族长认为，阿尔冯斯男爵在这一次的争战中功劳显著，不仅在正面战场上拖住了图谋不轨的加伦斯和乌拉尔联军，更是在之后的追袭战中成功俘虏了加伦斯一族，为赫伦拔出了毒刺。”代表深吸一口气，“而且亚述公爵在胜利之后，也曾向王城提议，选拔下一任继承者，并推举过阿尔冯斯男爵。他不仅熟悉东南边线，更是拥有足以守护边地的实力和声望。因此，族长决定支持亚述公爵的提议，让阿尔冯斯男爵继任东南边地守护者的职位，接手亚述戍卫军。”
这个消息来得并不算太意外，阿奇尔也只是点了点头，表示对于这条命令的服从。
“剩下的流程，族长都已经将具体的处理细节交给了海格法官。他会在王城拟好文书，之后会将羊皮卷发至各处。”代表卷起信件，将它放到了皇帝的面前，“您还有什么要我带回去的话吗，陛下？”
奥古斯都摇了摇头：“没有了，你去吧。”
代表躬身，离开了房间。
“军团长们，你们也去做应该做的事情吧。”奥古斯都平静地说道，“别让我失望。”
军团长们，包括亚述公爵在内，都起身行礼，然后走了出去。
房间里顿时只剩下了奥古斯都和阿奇尔，还有守在门口的劳伦斯。
奥古斯都并没有急着开口，他疲倦地眯了一下眼睛，似乎是在更仔细地打量着阿奇尔。
良久，他才说道：“东南边地交给你，是老师当初的设想。他说，你是他培养的最好的骑士，不仅是洛韩家族的守护骑士，也是赫伦的盾。”
阿奇尔微微垂下头去：“是，幸不辱使命。”
奥古斯都嗤笑一声：“现在就不用和我说好话了吧。”
他直起身子，直视着坐在远处的阿奇尔：“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的视线太过锐利，似乎能透过阿奇尔的伪装，直接看到他的心底。
“以前只是想活着回来，见到故人。”阿奇尔轻声说道，“现在身上多了几份责任，自然要做到许诺的事情。而且，保护自己的国土本就是骑士应该做的。”
他倒也不惧怕皇帝，干干净净地把想法铺了开来，任由皇帝研究。
皇帝眯了眯眼睛。
他看着面前明明弯着腰，却依旧锋芒毕露的骑士，终于是松了口。
“对伊里丝好些。”奥古斯都突然说道，“她值得最好的。”
阿奇尔一愣，没想到皇帝会突然说出这句话。
“墨提斯也是我的老师，”说起过去，奥古斯都的语气也顿时柔软了很多，此时的他更像是一个饱受病痛折磨，但依旧风轻云淡的年长者，而不是一个威严的皇帝，“我在伊里丝很小的时候就见过她，也答应过老师，要保护他的女儿，就和克劳德一样。”
“可惜，命运长河却不是我们能够轻易撼动的，一切都已成了往事，也是时候让它尘封在过去了，这不是你们应该关心的事情了。”奥古斯都在劳伦斯的搀扶下居然勉强站了起来，朝着门外走去，“继续向后看吧，那才是未来应该有的样子。”
二人擦肩而过，自那之后便再无多话。
然而，皇帝的故事很快就落下了帷幕。
在会议举行之后的第二天，皇帝的病情加重，止不住咳血，最终陷入了昏迷。陈压已久的毒素复发，即使庇阿斯和阿斯克勒尔用尽一身的医术，却也没能将奥古斯都从冥河里拉回来。
这位在赫伦内乱之中被推上位的傀儡皇帝，终究是将他的一生，都奉献给了这个并没有爱着他的国度。
劳伦斯带着他的棺木，回到了格里斯坦。他按照皇帝的吩咐，将他的骨灰葬在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山庄里面。
这里曾是他与墨提斯·洛韩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是他与哈瑞尔相遇，成为好友的地方；更是在他被推举为傀儡皇帝后，唯一算得上保有愉快回忆的地方。
劳伦斯沉默地看着那块本该刻有话语，实际上却空无一字的石碑，默默地送上了一株百合。
第94章 攻心
皇帝的葬礼很简单。
和他的遗愿一样，军团长们在图尔提斯城外架起了高高的柴薪，将他的尸首堆放其上。在所有到场领主、大臣的见证下，劳伦斯手执火把，亲自点燃了柴堆。
他站在离火焰最近的地方，看着陪伴了十余年的王者回到了大地。
奥古斯都的一生算不上自由，到了临了的时候，才终于有了选择的权利，
葬礼的火焰燃烧了一天一夜，直至第二天的傍晚，才将将熄灭。
劳伦斯踩着还有余温的灰烬，亲自走到了残留有灰白色骨殖的残迹那儿，亲手将皇帝剩下的骨灰收敛起来，放进了早就准备好了的朴素陶罐里。
没有了教会，自然也没有了那所谓的超度仪式。仪式结束后，领主们都离开了图尔提斯，只剩下军团长们，亚述公爵，阿奇尔，还有收到消息赶来的伊里丝。
劳伦斯将皇帝最后的密令交给了伊里丝，自己则带着皇帝的骨灰罐回到了皇家内卫的驻扎地，开始准备回程。
在他临走前几日，谬加临时叫住了他，问他之后有什么打算。
“没有人比你更适合掌管皇家内卫。”谬加看着劳伦斯略带疲惫的眼神，叹气问道，“你真的要在陛下离开后，就彻底放弃这支由你一手调教出来的队伍吗？”
劳伦斯抿了抿唇，答道：“我不会。”
“奥古斯都陛下的愿望，即是我的愿望，更是我的责任。”他望向格里斯坦的方向，语气中也难得带了一丝迷茫与犹豫，“他希望赫伦长存，希望我能站在新王的身边，看着一切变好。西瑞尔也接受了陛下的安排，邀请我继续担任内卫长的职务。所以在哀悼日结束之后，我就会回到王宫，和以前一样，是新皇的护卫。只是……我也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
“适应未来没有陛下指引我的日子。”
谬加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他答道，“我会延缓几日第四军团出发回城的时间，我们可以一起回去，让皇家内卫为存放皇帝权杖的仪仗棺木清扫归途。然后在你回到皇宫之前，我会代替你完成戍卫皇宫的责任。”
劳伦斯轻声应下了这份好意。
在皇家军团准备护卫皇帝的骨灰回王城时，图尔提斯城里的事务依旧繁忙。
阿奇尔因为要接手亚述公爵留给他的一切，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他必须尽快在亚述公爵隐退前获得亚述戍卫军将领们的认可，也必须尽快记住东南防线的全部布局。
虽然有着以往统领关隘的经验在，但和图尔提斯还有亚述郡相比，关隘还是太小太自由了。纵然阿奇尔见识过王城的波诡云谲，也有在危险之中拿捏平衡之道的经验，但他毕竟对东南防线的全部事务相对陌生，即使有着穆勒他们帮忙，却也是一团乱麻。战争之后的休养生息本就是重中之重，阿奇尔自然也只能将全部的身心都放到了这件大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