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鸦雀无声,成明帝目光掠过众人定在钱尚身上,带着狐疑的打量着他,压着声音问道:“钱阁老,卢和裕可是你举荐的,他这么做可跟你商量过?”
钱尚眯着眼睛,拖着苍老的身体上前道:“回陛下,臣不曾知晓此事。这些年臣为国举士,绝无私心,此番卢和裕怯战,罔顾圣意,是臣识人不明,愿领责罚。可事已至此,当务之急是如何解危局,依臣愚见,为长远计,只能同意通贡了!”
钱尚此人最擅长的就将如此厚颜无耻的话说的大义凛然。钱党如今大权独揽,眼见着无人反驳,次辅姜川身为清流首领,自然不能再任由钱党祸乱朝廷,便上前驳斥道:“不可,如今兵临城下,我们此时答应通贡,且不说他们会如何趁火打劫,即使我们全部应允也难保他们不会出尔反尔,到时候收了我们的钱接着攻打京城,又当如何!”
钱敏达在一旁冷哼道:“那姜阁老的意思,是还要打了!那是你去打还是我去打啊!”
姜川面不改色继续说道:“术业有专攻,自然不能是我们去打!兵部右侍郎王学谦之前在地方有跟鞑靼作战经验,不如让他代替卢和裕去统领兵马,反击鞑靼!”
钱敏达咄咄逼人道:“这王学谦进兵部也有三年了,太平日子过久了,姜阁老能保证他去了战场不会向卢和裕一样当缩头乌龟吗?陛下,为稳妥计,还是应当主和不主战。”
成明帝沉着脸不发一言,兵临城下如此屈辱他自然不想缩在城里,可如果兵败,到时候若是蒙古人打进京城,到时候可就不只是屈辱了,江山社稷只怕都会断送在自己手里。
姜川眼看着成明帝犹豫不决,心急如焚只能上前道:“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若是王学谦不能击退敌军,臣愿以死谢罪。”
钱敏达眼看着姜川拿出死谏的架势,唇角一勾,便想到了一个毒计,他故意转过身,姜川正色道:“姜阁老,你是不是忘了,赛罕之所以会进犯我大明皆是因为当初陈言和韩樾两个奸贼为了邀功贪墨,非要收复河套,与蒙古人开战,这才有了今日之祸!姜阁老,我没记错的话,你是景和二十年的进士,陈言那时候是礼部侍郎兼任翰林学士,算起来应当是你的老师吧!”
姜川顿时脸色惨白,钱家父子最可怕的点并不在于党羽众多,而在于他们成明帝所有心思都了如指掌,他们知道如何投其所好,更知道如何能戳中成明帝的痛点,将与他们作的人置于万劫不复之地,陈言无疑是成明帝心里最深的一根刺,用这根刺来捅姜川,再好不过。
如钱敏达所愿,成明帝果然看向姜川和眼神多了几分阴鸷狠厉,姜川此时无论承认还是否认,成明帝都不会满意,正想着如何破局之时,钱敏达给太子使了个眼色,太子会意上前道:“父皇,儿臣以为钱尚书说的有理,绝不可因为一些沽名钓誉之人的野心,将父皇的安危和大明的基业置于危险之地啊!”
三皇子素来嘴比脑子快,看着太子和钱党勾勾搭搭的往后缩,心里来气,便道:“太子这话说的不,这鞑靼人我大明一直虎视眈眈,就算当初不提收复河套的事,他们一样会打过来,都这个时候了,我们若一再退让,只会让他们以为我大明无人敢战!父皇,儿臣愿为父皇分忧,带兵反击鞑靼!”
成明帝素来知道自己这个三儿子这些年光长胆子,不长脑子,若是让他去打仗,倒不如现在直接割几座城池给蒙古人。
一直坐山观虎的赵王看着三皇子做了这个出头鸟,便也附和道:“父皇,三弟说得,蒙古人凶残贪婪,绝非守信之辈,万万不可答应。我大明五万兵马难道还打不过区区一万蒙古人吗?”
大好局势被三皇子这个蠢的搅和了,钱敏达气恼道:“二位殿下!这用兵打仗怎么能用数量多寡来判断,如今已经火烧眉毛了,二位殿下就不要刻意与太子争短长了?”
殿中一时间你一言我一语的吵了起来,议战和又变成了党争,只是一时间分不清究竟是太子党和赵王党还是钱党和清流。制衡之术本是成明帝最喜欢也最擅长的,可如今这个局势了这群人还在吵听起来只让人觉得厌烦。成明帝一气之下将桌子上的砚台扔到大殿上才中终止了这场聒噪的争论。
成明帝闭目思索片刻,似乎有了决定,才缓缓睁开眼敛眉沉声道:“岁币不能给,此时给了他定然贪心不足,只要他们愿意退兵,马市可以开,等他们退出大明边境,岁币就给他们。”
朱翊珩知道成明帝这便是不打算打了,余光看向殿中众人,竟无一人再敢进言,思量再三,上前拱手道:“皇兄,可否听臣弟一言。”
成明帝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朱翊珩,打量了片刻道:“说吧。”
“臣弟前几日奉圣谕出使通州,故而与鞑靼首领赛罕有过往来。赛罕此人,贪婪狡诈,好勇斗狠,不臣之心昭然若揭,绝不会因为大明给他一点好处就满足,反而会让他觉得我大明软弱可欺,更加肆无忌惮。而且据臣弟那日所见,鞑靼士兵只有五千左右,并没有彭总兵上报的那么多,而我们有五万兵马,所以如果我们决心反攻,必胜。”
钱敏达没想到一向万事不沾身的朱翊珩居然会在这个时候出头,他素来又与朝中人并无瓜葛,又深得成明帝信任,一时间不好攀扯,便问道:“怡王殿下只是远远看了几眼,如何就能算出人数?更何况殿下怎知那就是鞑靼人的全部兵力?”
朱翊珩神色淡然道:“本王平素心算颇有研究,看一眼便能算出大致数量,不会差太多。至于鞑靼驻兵都在那里是彭总兵亲口跟我说的,是否属实,钱大人不妨问问彭总兵。”
朱翊珩一句话不但把锅甩的干干净净,又让成明帝重新动了打仗的心思,钱敏达眼见和谈不成,便进言道:“既要用兵,臣以为可以让彭成取代卢和裕,统领兵马突击鞑靼。”
“不可!彭总兵为人胆小怯懦,只怕担不起这个大任,还请皇兄另择名将。”
钱敏达被朱翊珩这一顿乱拳打的不知所措,只能无力的争辩道“怡王殿下,无凭无据您可不能乱说啊!”
朱翊珩并未理会钱敏达,而且正色道:“皇兄,臣弟今日所言,句句属实,愿担干系。无论皇兄另派何人出兵,臣弟愿同往,与京城共存亡。”
朱翊珩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成明帝自然无法拒绝,思索片刻道:“那就让王学谦去吧!内阁今日将详细作战计划呈交给朕,不得有误,都退下吧!”
朱翊珩还未走出大殿,身后忽然传来成明帝的声音,“老十六,你留下。”
朱翊珩转身走回殿中,却见成明帝盯着他,用一种近乎齿冷的声音问道:“你方才说彭成胆小怯懦,是何缘故。”
“臣弟离开通州时,通州卫指挥使汤和暗中求见,跟我说彭成之前在大同贿赂鞑靼人请求撤兵,到了通州又纵容他手下的人强征军饷,还给了我一封他亲笔所写的密信,求我面呈皇兄。”
朱翊珩十分恭敬的将汤和的书信呈上,成明帝却并未接过,而是用一种阴晴不定的神色望着他,“那你为何现在才给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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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七)
“因为汤和所说之事无凭无据, 臣弟怕他是胡乱诬陷攀咬,凭白惹得皇兄动怒。”朱翊珩在成明帝身边多年,早就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修炼的炉火纯青。
成明帝略抬了抬眼皮, 追问道:“你既然觉得汤和是诬陷攀咬,刚才为何又当着众人言之凿凿?”
朱翊珩摆出一副惊恐之状, 犹犹豫豫道:“臣弟......臣弟不敢说。”
成明帝沉着脸, 语气却缓和了些,“但说无妨, 朕恕你无罪。”
朱翊珩得了免罪赦令这才继续说道:“臣弟当日发现鞑靼兵总人数跟彭总兵奏疏上说的不一样, 就觉得可能有问题。当天就去查了一下通州的驻军人数, 发现与在籍的人数根本对不上, 臣弟怀疑是有人在吃空饷。可彭总兵一直遮遮掩掩不想臣弟知道,所以臣弟猜测这些事情恐怕跟他脱不了干系。
其实臣弟的奏疏早就写好了,只是思前想后觉得开战在即,他们到底也是为国奋战的人,若是他们此次能立下战功, 臣弟再向皇兄禀告, 或许可以让他们将功折罪, 留一条命。却不曾想因为臣弟的一念之仁居然让大明险些毁于群蠹之口, 臣弟罪该万死。”
朱翊珩说罢,双手将自己的奏疏与汤和的奏疏一同呈上, 然后将头结结实实磕在地上,大殿中顿时再次陷入安静, 连成明帝的呼吸都清晰可闻。良久, 成明帝才从御座上走下来, 接过奏疏,将两份奏疏猛地展开, 朱翊珩便知道,自己没事了。
这世上能看透成明帝全部心思的除了钱氏父子,还有一个就是朱翊珩。他从小就在成明帝身边长大,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多疑和算计,知道他的逆鳞,自然也知道在危局中如何脱身。于他而言,最需要的就是一个没政治手腕又犹豫心软的弟弟,只要能让他相信这一点,自己就永远能保住这条命。
又过了一会儿,成明帝才收起奏疏,对朱翊珩轻飘飘说了句,“好了,起来吧!”
“臣弟不敢,还请皇兄责罚!”朱翊珩说罢将头重重磕在地上。
成明帝上前俯身伸手扶了朱翊珩一下,他这才战战兢兢的起身。
成明帝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抚,“你心肠软,朕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这皇宫里心肠硬的人太多了,你这样才最难得。更何况,吃空饷也非一朝一夕铸就,此事皆因卢和裕怯战,并非其他,错不在你。好了,回府去吧!”
“皇兄虽然不怪罪臣弟,可臣弟实难心安,求皇兄让臣弟随王侍郎同去,弥补过失吧!”
“朕都说了错不在你,你为何非要去?想领兵打仗了?”成明帝刚刚缓和的神色里又染上了几分意味不明的凝重。
“臣弟无才无能,只是因为得皇兄偏爱,才能做得这个富贵闲人。可如今国家有危难,臣弟既然领受了皇兄的俸禄,自然应当替皇兄分忧,臣弟愿只身追随王侍郎,无需官职,更无需兵将,若能用臣弟这个王爷的虚名,让蒙古人知道皇兄的决心,让大明百姓知道皇兄心中始终装着他们,纵然殒命臣弟也算是死得其所。”
没有权利权利只有虚名的亲王,由他去既可以稳定军心,又可以稳定民心,还不必担心他别有用心。更何况他是王爷,自然不用他冲锋陷阵,到底于姓名无碍,如此百利无一害的事,他既然提了,成明帝自然也没理由驳斥。
“你既又这个心,朕就允了!”
“臣弟领旨谢恩。”
朱翊珩走到殿门口时,身后忽然传来成明帝的声音,“老十六,朕现在只有你一个兄弟了,保护好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回来见朕。”
“是。”
这一句倒是真心的,只是夹杂在帝王家与生俱来的猜忌和狠毒中那一点可怜的兄弟情义,在这时候看起来只会让朱翊珩觉得可笑和不合时宜。
出宫的路上,天色渐渐暗下来,长长的路上空无一人,朱翊珩的脚步声在宫墙里回荡着。如果不是半月前被沈云舒撺掇去了通州,亲眼看到了通州的局势有多严峻,他今天根本不会站出来。时至今日,他忽然发觉自己心中某处似乎被推倒重建了,他从前一直在扮演着一个不问世事的富贵王爷形象,这是最安全,最稳妥的一步,可从今天起,他迈出了这一步,有些事就不能再回头了。
当天夜里,成明帝就通过了姜川指定的作战方案,吏部右侍郎王钦督守京师九门,又令锦衣卫指挥姜育恒、锦衣卫镇抚使守皇城四门,并募京城男丁及武举生员共四万协助守城。
是夜,兵部右侍郎王学谦带着募集的军民中的一万人前往安定门。临出发前,出乎意料的,朱翊珩这个养尊处优的王爷居然真的跟来了,轻装简行,除了一个随身护卫,什么都没带。
“王爷,战场上刀剑无眼,旁人未必护得住您,万一伤了您的千金之躯,我们可负不了这个责任,您还是留在京中更为妥当!”王学谦的客气中很明显带了几分对这个闲散王爷的轻视,如今千钧一发,他自然不想带一个累赘去,还要分心保护他。
朱翊珩却不生气,而是正色道:“王大人不必担心,本王不是来拖后提的,只是想尽一点微薄之力,帮王大人稳定军心,安抚百姓。而且本王已经当着内阁和诸位皇子立下军令状,死生自负,誓跟京城共存亡。”
铿锵有力的声音让王学谦终于直视了眼前这个小王爷,先前姜阁老跟他说今天若不是怡王爷,他根本没机会出征,本以为他只是在成明帝面前讨好卖乖,没想到竟真的有一片爱民之心。
“既然如此,那就有劳王爷了。”
一个时辰后,大军到达安定门,有圣旨在,卢和裕和彭成只能不情不愿的交出手里的兵权。众人站上城楼,发现鞑靼人仍然在像城门发起猛烈进攻,还抓着大明的百姓当人肉盾牌,当真无耻。
王学谦观敌军战局开始排兵布阵,制定作战计划。到达安定门城下的不过是鞑靼的先锋军,只有不到一千人,五路援军加起来足足有五万人,居然不敢一战,指望他们是不行了。于是王学谦派手下携两千人出城迎敌,两方力战,天未明时,鞑靼军队已经溃散而逃。
王学谦下令大队人马追击敌寇,展开反攻,卢和裕和彭成却以穷寇莫追为由不愿意出兵,奈何王学谦态度坚决,他二人有没有兵权,只得服从上级。
沈云舒得知朱翊珩随军的消息时,他已经跟着王侍郎在反攻鞑靼回通州的路上了。
沈云舒几乎是从凳子上弹起来,惊呼道:“姑娘你说什么?怡王殿下他随军出征了?”
“不是出征,只是随军,没有兵也没有权。”
“那他会不会有危险?”
“能有什么危险,五万兵马对着五千兵马想输都难。更何况这次带兵的王侍郎在地方颇有战绩,我爹生前也夸过他有大将之风,不会输的。 ”
沈云舒这才放心的舒了一口气。
梦娘从未想过朱翊珩居然会在这个时候出头,更没想到他真的敢随军,难道真的是自己从前小看他了,大事临头,他倒也不是只知道自保。不对,事出反常必有妖,到底是因为什么?
“云舒,朱翊珩在通州那几天可是发生了什么,他怎么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我真的没办法相信他那副冷心肠里会突然生出了天下苍生?”
沈云舒本能的为朱翊珩辩解道:“殿下他其实并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他不过是给自己戴了个自私凉薄的面具保护自己,此番去通州,他亲眼看见了这个人世的本来面目,所以那层自以为保护自己的面具就碎了。”
沈云舒的心思她早就知道,只是经过这许多事,以为她绝了念头,可这去一趟通州,怎么又这样了,梦娘不由得沉了脸色道:“就像你说的,他一层面具下套着另一层面具,你又怎么知道这一层下面又是什么呢?云舒,你可不要陷进去。”
沈云舒这才意识到梦娘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连忙反驳,“我?姑娘说什么呢,我这种没有利用价值的人,他连戏都懒得跟我做。你要是看见他平时怎么跟我说话,你就不会担心这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