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南笑着低下头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对了,彭成的罪定了,一个月后处斩。”
“我听说了。”梦娘说罢忽然低声道:“说到这,我有样东西给你看。”
梦娘从一个机关里取出一张纸递给周嘉南,正是彭成供认受钱家指使陷害陈言和韩樾一事。周嘉南扫了一眼,大惊失色,问道:“这是何处得来的?”
“赵康时给我的。”
周嘉南细细看完还给梦娘,正色道:“这个东西现在不能见光,陛下绝对不会重审旧案,若是现在见了光不但不能翻案,还会害了你。”
“你放心,我都忍了这么多年,不会冲动行事的。”
周嘉南点点头,有些激动的说道:“真是苍天有眼,这是铁证,若是将来钱党倒台也能那倒这样的供词,定然让当年的冤情大白于天下。”
梦娘的神色忽然变得冷冽,说道“彭成快死了,也是时候对钱党下手了,叶神仙那边准备的如何了?”
“差不多了,李文华很快就要去陪彭成了。”
周嘉南说着,伸手掐灭了桌子上一个将要燃尽的烛台。
有人死期将至了。
第83章 一剑霜寒十四州(十一)
浙江钱塘,
沈云舒一瘸一拐的走到朱翊珩搭的粥棚里,将一朵来时在路边采的海棠花插到昭昭头上,然后顺势坐在她旁边。
昭昭摸了摸自己头上的花笑的眉眼弯弯, 然后抱着沈云舒的胳膊说道:“沈姐姐,你什么时候继续教我写字啊?青云哥哥自己字写的像狗爬, 还笑话我!”
沈云舒扁扁嘴为难道:“可我自己写的也不好啊, 你怎么不让你家公子教你?”
“他才不肯呢,他说让我等你来教。沈姐姐, 我悄悄跟你说, 这其实也是他给自己留得念想, 公子他其实一直很惦记你。”
沈云舒闻言笑着戳了戳她的脸蛋道:“你个小丫头, 知道什么惦记不惦记?”
朱翊珩本来跟青云在前面施粥,听见身后似乎有笑声,一回头就看见沈云舒坐在昭昭旁边,随即就把活都推给青云,从椅子上把昭昭拎起来说道:“昭昭别坐着了, 快去帮帮你青云哥哥。”
昭昭不服气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却看见朱翊珩一个劲给她使眼色, 只能不情不愿的给他让出位置。毕竟昭昭也希望他能追妻成功, 这样沈姐姐就能一直陪着自己了。
朱翊珩自然的坐到沈云舒身旁,有些担忧道:“你怎么过来了?脚伤好了吗?”
沈云舒故意逗他道:“我怎么不能来?你别忘了, 你现在赈灾用的可是我的银子,这个粥棚现在姓沈, 我不得来看看你们有没有拿着我的银子偷工减料吗?”
朱翊珩闻言用修长的食指支着额头笑着摇摇头道:“我哪敢偷工减料, 我要是敢吞你的钱, 后半辈子还不得被你吃的死死的?”
“别胡说八道,我可没打算答应你, 你后半辈子跟我有什么关系?”沈云舒虽然这么说,脸上的笑意却有些抑制不住。
“好好好,都听你的。不过我猜你今天来是想来看看蒋宗林吧!”
沈云舒瞪大了眼睛,随即又有些得意道:“没错,我是想看看害死张总督和李巡抚的帮凶到底是个什么人?那殿下难道不是为了他而来吗?”
“当然。”
两人说完默契的相视一笑。过了一刻钟,柳宜年带着蒋宗林来巡视灾情,远远看着,蒋宗林倒不像个武将,有些清瘦。能做到封疆大吏的多是文臣出身,能领兵的文臣,就更是难能可贵,张廷彝算一个,蒋宗林也算一个,不过后者得到这一切权力的手段并不道德。沈云舒看着蒋宗林跟灾民说话的样子,倒像是有几分真心。说话间那些灾民似乎指了指粥棚的方向,随即不知与柳宜年说了什么,便带人走了过来。
蒋宗林走至青云面前,神色和善问道:“这粥棚是你设的?”
青云拱手答道:“回官爷,是东家设的。”
“东家现在何处?”
沈云舒走上前朗声道:“我就是,不知几位是哪个衙门的?”
柳宜年见蒋宗林神色中有些惊讶,适时的接过话道:“本府是杭州知府柳宜年,这位是浙直总督蒋宗林蒋大人。”
沈云舒这才假装震惊行礼道:“民女沈云舒见过部堂。”
“我听百姓说这个粥棚已经设了半月有余,敢问这些粮食都是沈老板自己出钱买的吗?在何处买的?”
沈云舒心想他可能是怕自己的粮食来路不正或别有所图,便答道:“回部堂大人,民女从前做生意时认识一个杭州的米行老板,故而这些粮食都是我与一位好友共同出资在杭州城里买了粮食,再运过来的。”
“不知沈老板在杭州做什么营生?”
“民女在京城开了个酒楼,此次只是路过钱塘。”
柳宜年忽然冲沈云舒作了一揖道:“想来沈老板此次民赈定然花费不少,我代钱塘百姓谢过沈老板了。”
“府台大人言重了,民女此番也是恰好遇上了灾情,我本就是钱塘人,如今看着家长的流民实在于心不忍,就想着能帮一点是一点,共克时艰。”
“如今倭寇横行,实在不太平,劳烦沈老板将路引拿来,让本官看看。”柳宜年说道。
沈云舒将路引呈上,柳宜年接过确认无误后交给蒋宗林。
蒋宗林确认了沈云舒的身份,一直紧绷着的脸这才有些舒展,“女子经商者,本就不多,像沈老板这样古道热肠的,就更是少之又少,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让人钦佩。”
“部堂夸赞,民女愧不敢当。”
朱翊珩在远处摇着扇子,看着沈云舒和柳宜年一唱一和的演戏,三人又说了几句,蒋宗林便就跟柳宜年带着手下离开了。
朱翊珩慢悠悠走过去,问道:“你觉得,蒋宗林怎么样?”
“不好说,至少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坏。如果这些年他在浙江的政绩有七分真的话,应当是个好官。你觉得呢?”
“是个好官,但不是个好人。”
沈云舒转身看向他一脸疑惑道:“不矛盾吗?”
“不矛盾啊,人性本来就是复杂的。更何况,是在官场。有时候有野心有手段的坏人也是有良知的,那这种人是可以做好官的。”
确实,人性本来就不是非黑即白,很多时候是看不真切的。
“云舒,那时候你问我的三个问题,我有答案了,你想不想听?”
沈云舒一怔,眼神有些飘忽本想岔开话题,可看到朱翊珩一本正经的样子又于心不忍,于是咬着唇迎上了他的目光,正色道:“那殿下,你想不想知道我这三年都做了什么?”
“啊?”朱翊珩不解。
沈云舒继续说道:“我帮你在大同开了两个马场,养了一万匹马,还帮你做了一些重要的东西。在京城开了酒楼,你知道吗,酒楼里有好多能干的姑娘,她们会酿酒,会做菜,会点茶,会算账管事,还有手脚利落的可以打杂,有能说会道的可以跑堂。所以如果有机会,女子真的并不一定要困在宅院里,也可以天高海阔的去生活。
说真的,我以前从来没想过我能做这么多事,更没想过我有一天有能力去帮别人。我觉得这样的生活很有意义,我也很喜欢现在的生活。殿下,你没有觉得,我比从前更有利用价值了吗?”
朱翊珩听到利用二字,心里只觉得很不是滋味,问道:“这跟答案有什么关系?”
“关系就是,我是喜欢殿下,但我不想放弃我自己的生活,来变成殿下生活里锦上添花的一部分。至少,现在不想。”
朱翊珩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不是因为别人,也不是因为不喜欢,而且因为自由。他不由自主的转了转脑袋,几次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口。最后只说了一句:“现在不想的意思是以后会想吗?”
“殿下,我是个很贪心的人。我想做朱翊珩的妻子,可我不想做怡王的妃子。我贪恋你的喜欢,却又不愿意献祭自己的自由。”沈云舒说着忽然鼻子一酸,勉强扯了个笑容,“其实这些话我想说很久了,可说出来一点都不痛快。殿下你知道吗,如果你刚刚不提那三个问题,我可能会一直卑劣的拖下去,不接受不拒绝,等回了京城就音讯全无,一刀两断。所以你看啊,我真的不是什么好人,就算失去,也没什么可惜的。”
朱翊珩沉默了片刻,他一直都知道沈云舒是个很执拗的人,可自己比起她来,尤甚。他很确定自己的心意,既然这样,他就绝不会放手,更不可能让她嫁给别人,可总要她心甘情愿,于是说道:“那你就当作我没有提到那三个问题,我也当作你没有给我答案,至少在你离开钱塘之前,我们还维持刚才的状态,不要拒绝我,不要躲着我,可以吗?”
朱翊珩看她犹豫,强笑着补了一句:“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你知道的。等你回京城,如果你还没改变主意,咱们就一刀两断。”
“好。”
沈云舒从粥棚离开后,就在城中闲逛。她这次来其实想买几台丝绸织机回去,顺便寻几个会用织机的工人,若是能挖到绣工好的绣娘就再好不过了。江浙的刺绣功夫和丝绸,京城那些有钱人一直趋之若鹜,可毕竟物稀又路远,若是京城就有现成的地道的江浙时兴的丝绸款式和绣面花样,京城多富贵,这些精致的生意,想来应该不愁销路。
沈云舒如实想着,在看一个绣娘卖的绣花帕子时,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一个男人喝的醉醺醺的调戏路边一个姑娘,姑娘怒极,打了他一巴掌,他嘴里骂骂咧咧的居然夹杂着几句倭国话。
沈云舒登时心里一惊,只见这人并未剃发,穿着也完全是汉人的打扮,说话的口音也是江浙口音,周围人似乎只当他发酒疯,并没在意,被调戏的姑娘快步离开了,他觉得没趣,也晃晃悠悠走了。沈云舒觉得不对劲,便让身后的暗卫跟着那个人探查一番。
夜里,暗卫回了客栈,说那人去了城东一家客栈歇脚,约莫中午,来了两个带斗笠的人,进了房间,把斗笠摘了,是倭人。然后三个人不知道用倭国话说什么,又过了半个时辰,两个带斗笠的人就走了。天黑之后,又有一个人去了,两个人声音太小了,听不真切,在纸上写写画画,也看不太清,隐隐约约好像在说什么茶叶,什么丝绸,瓷器,多少万两,似乎是在谈什么生意。
沈云舒脑子里将这些信息过了一遍,倭寇,商人,丝绸,生意,难道是通倭走私?于是问暗卫道:“可有提到人名,官名?”
暗卫想了想,说道:“好像提到了王记绸缎庄,还有冯大人。”
“冯大人?”
“是,冯大人。”
浙江叫的上名号的冯大人,难道是浙江按察使冯瑞昌。他可是钱尚的左膀右臂,让他来地方也不过是让他捞点油水顺便攒点功绩,回京城仕途自然可以再上一层楼,眼瞧着三年任期就要满了,他应该很快就要回京了。若他真的通倭,钱家怎么可能完全置身事外,不但可以剪除他们的得力干将,还能在成明帝心里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就可以帮梦娘更快的扳倒钱家了。
第二日,沈云舒一大早便带着暗卫打扮成贵人家眷的样子去了王记绸缎庄,从这个突破口查下去,或许会有惊喜。
沈云舒说要买丝绸,小二看了她的打扮立马将她迎进去,开始介绍各种丝绸,沈云舒摸了摸其中几匹丝绸,撇嘴道:“材质还不错,就是这样子没什么新意。就这些样式吗?”
伙计满脸堆笑道:“现在就这些,不过过几天,还会有些新样式。姑娘您再好好看看,这都是正时兴的样式,您穿在身上肯定好看!”
沈云舒假意想了一会儿,对伙计道:“我呢,打算多买些送人,都是有头有脸的女眷,不拘价格,样式一定要好。这样吧,把你们老板叫来,我得当年跟他说一说我的要求。若是谈的拢,我今天就可以付定金。”
伙计听完立马点头哈腰让她稍等,忙不迭的跑去找老板。
几个小伙计又是上茶水,又是上点心,沈云舒拿起茶水闻了一下,有些嫌弃的放回桌上道:“这西湖龙井怎么都陈了,也不知是哪年的,还敢拿出来招呼人,我们家的下人都不喝这种。”
说罢一边翻着丝绸花样一边抱怨道:“这老板怎么还不来啊,生意没做的多大,架子倒是不小。”
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抱歉,让姑娘久等,在下便是王记的老板王星澜。”
沈云舒听到他的名字忽然脊背发凉,手指不自觉的将手里的丝绸紧紧攥住,不会的,应当只是恰巧重名。
她平复心情,转过身去,却在看见他的面容那一刻神情瞬间僵硬,竟然真的是他,连嘴角笑起来的弧度都和从前一模一样。
这倒真是冤家路窄啊!
第84章 一剑霜寒十四州(十二)
沈云舒第一次见到王星澜的时候, 她才五岁,因着两家祖父是故交,又同在杭州为官, 就定了娃娃亲。王星澜比她大三岁,五岁的小孩哪知道什么情情爱爱, 加之那时候自己总缠着周嘉南一起玩, 故而对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印象。
后来再遇见王星澜,就是六年后祖父收了王家几十两钱帛, 半卖半送的将沈云舒塞给了王家。那时王家主君任杭州通判, 落魄的沈家女儿是做不得自己儿媳妇的, 加上王老太爷已经死了, 王家本就想赖掉这桩婚事。奈何沈家拿婚书说事,他也只好拿点银子打发了,就当买个通房丫鬟。
王星澜那时已经十四岁了,长的还算端正,王家所有人都拿沈云舒当奴仆, 沈云舒自己也想能活下去就好, 是他一遍遍的说一定会娶她, 她居然也信了, 还真的想过要跟他共度一生。可他软弱无能,这样的人定然是不中用的。别人欺负沈云舒的时候, 他帮不了;家人给他选了新的未婚妻,他拒绝不了;沈云舒被他家人卖掉的时候, 他也救不了。
沈云舒最后一次见他是自己被王家用布条捆着嘴, 用绳子捆着胳膊丢在院子里, 被人牙子当牲口一样相看。他就站在门后抹眼泪,一步都不敢向前。沈云舒那时候就知道了, 永远不要寄希望于任何人,只能自救。
她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看见他了,没想到居然在这里又遇见了。说真的,如果不是他跟钱党通倭有关系,她定然会扭头就走,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她强压着心里的厌恶,十分做作的装出一副久别重逢的欣喜状,对他道:“星澜哥哥,真的是你,我还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了!”
王星澜不明所以,“姑娘,我们认识吗?”
“你不记得我了?我是云舒啊,沈云舒。”
王星澜的眼神忽然就亮了起来,他不可置信的上前仔细打量她良久,才兴奋道:“云舒,你真的是云舒。”
沈云舒点点头,王星澜忽然抱住了她,她忍着厌恶小声说道:“星澜哥哥,这里这么多人呢,你先放开我。”
王星澜这才松开她,有些歉疚说道:“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随即他对伙计说道:“你们先出去吧,这位贵客我亲自招呼。”
几个伙计退下后,他便招呼沈云舒坐下,满脸都是抑制不住的笑,“云舒,你这些年过的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