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赋——春风蘸酒【完结】
时间:2023-05-03 14:45:39

  “那几位觉得, 他们这样做,大概整个工程能生省下多少银子?”
  “至少能省下账面上六成的钱。”
  柳宜年眸色一沉,却依旧一脸温和的对几个匠人道:“我知道了,多谢几位直言相告。”
  说罢转身将方才工匠说的话默了下来,拿给他们几个确认无误后,让他们签了字后便可以离开了。
  柳宜年负手走到几个苦力面前,声音中带了几分威严道:“你们几个是重要的人证,现在外面很多人要杀你们灭口,你们暂且留在这里,本府会着人每日给你们送来饭食,保证你们的安全。本府会派人知会你们家里,就说是官府征辟你们公干,最多一月即可归家。可在此期间你们若敢私离此处,便是参与朝廷官员贪墨的大罪,轻则流放,重则斩首。”
  几个苦力连忙磕头道:“大老爷饶命,您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您千万留住我们的命啊!”
  沈云舒和朱翊珩对视一眼,原来看着温润君子的柳宜年办案的时候居然是这样雷厉风行,两人憋着笑跟着柳宜年离开了仓库。
  “他们这么偷工减料,就不怕有人举报他们吗?其实哪怕用好一点的材料修河堤,也还是有很大的油水可捞,可他们这样,上面若是追责,命可都没有了,为什么还敢这么做?”沈云舒不解。
  朱翊珩抱臂说道:“侥幸吧,贪墨就跟赌博差不多,贪了还想贪,能有十分利谁甘心只拿八分?”
  “我看了县衙的账册,朝廷拨下的修河公款是二百万两银子,直接拨给浙江巡抚衙门。经手的便是布政使,上一任杭州知府,河道衙门,钱塘县令。按照方才那些工匠说的价格,总共贪下的至少一百二十万两银子,层层贪剥,不知道分道梁县令那里有多少银子。”
  柳宜年说着声音骤然凉了下来,朱翊珩观他神色,心中了然,笑了笑,“你该不会是打算抄他家吧?”
  沈云舒一脸诧异道:“柳大人,你该不会是打算把他们都处理了吧?这不太可行吧,现在整个浙江除了月溪都是钱党的人,你任期至少还有两年,能全身而退已经十分不易了,若是现在对他们动手,钱尚父子必然会让浙江上下一起对付你,姜阁老素来明哲保身,他会为了你得罪钱家,触怒陛下吗?”
  “当然不能都处置,也不能不处置,自然也不会是我一个人对抗整个浙江官场。三日后,蒋总督会来杭州,届时我会跟他说清楚这件事,由他领衔,我们联名上书,将贪墨修河公款的一干人等下狱问斩。”
  蒋宗林是钱党要员,人尽皆知,柳宜年选蒋宗林做盟友,实在是兵行险着。况且如今钱党权倾朝野,就算杀了他们,继任者必然还是钱党的人,百姓还是受苦,何必冒险呢?这些话沈云舒觉得自己说不合适,便推了推朱翊珩,想让他劝劝柳宜年,谁知朱翊珩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对她微微摇了摇头。
  柳宜年侧目看见两人动作,并未说什么,只是淡淡笑了笑道:“沈姑娘远道而来,我还未尽地主之谊,左右要回去,不如我们一道去城中逛逛如何?”
  沈云舒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便应下了,几人进了钱塘城里,正走着,忽然看见前面围了一堆人,还有几个官差急匆匆的扒开人群进去,沈云舒有些诧异的问道:“这是干什么呢?”
  “走,去看看。”
  几人走过去,才看见并不是什么热闹,而且官府拿着名册收粮食,许多百姓拿着粮食排队上交,一个农户将手里的粮食倒进官府的斛中,一个官差伸手抓了一把米检查成色,扔回去说道:“这米成色不好,只能折七成。”
  说罢另一个膘肥体壮的官差冲着装满粮食的斛猛踢一下,几乎撒出了一半的粮食,记录的官员眯着眼,得意的冲着农户喊道:“刘四,你合该交一石粮食,如今只有半石,还不速速把斛再倒满!”
  刘四看了一眼手里的米袋子,只剩个底了,无论如何也是装不满的,便哀求道:“老爷们,今年地里的收成实在不好,这已经是全部的粮食了,求几位老爷容我将地上的粮食再装回去一些吧!”
  “少废话,每户交多少银子,这都是记录在案的,你这刁民还想抵赖不成?赶紧回家取粮食,要么交粮,要么交钱!”那官差说着嘴角一横,威胁道:“要么,进大牢走一趟!”
  那农户还要再哀求他们,却被一个官差一脚踹到地上,呵斥道:“老实点!好好想想是交粮食,还是进衙门!”然后冲着那些排队的百姓道:“下一个!”
  这便是由来已久的让天下百姓为之苦不堪言的淋尖踢斛,沈云舒看着心里冒火,却无法出头,因为这是大明律赋予他们的权利,大明律里并未写淋尖踢斛的官差要使几成力。可如今县里糟了灾,百姓的日子的日子已经很难了,他们居然还在这个时候横征暴敛,实在是全无人性。
  眼见着下一个人的粮食也有一半被踢出去充了公,沈云舒再也忍不住了,对柳宜年道:“柳大人,你帮帮他们吧!”
  一直沉默的柳宜年这才走上前去,对行凶的官差呵道:“住手!”
  说着将腰牌亮出,几个官差连忙跪了一地道:“小的们不知道府台大人来了!有失远迎,还望府台大人恕罪!”
  柳宜年脸色一沉,说道:“如今县里受灾,你们身为官差,应当体恤百姓,谁让你们如此收缴公粮的?还殴打百姓,若不是本府今日路过,还不知你们县衙的人竟是这样做事的!本府已经派人盯着你们了,今日踢斛若是撒出来的超过一成,明日本府就亲自把你们几个送进牢里,明白了吗!”
  “小的们明白了!”几个官差磕头如捣蒜。
  柳宜年瞪了他们一眼便走了,他并未带人来,不过是诓他们的,可他们心中有鬼,自然会当真。至少今日,定然会乖乖照做。
  “柳大人,真是心怀子民的好官,杭州有您这样的知府是杭州的福气。”沈云舒由衷的夸赞道。
  柳宜年听完却摇了摇头,叹气道:“没有用的,我救的了他们今天,救不了明天,救的了钱塘的一隅百姓片刻,杭州其他的县呢?整个浙江呢?说到底不过是一时一刻,一朝一夕,终究是无济于事。”
  沈云舒听着垂下了头,因为柳宜年说的对。他是知府,他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各个县的官府如何做事,他只是杭州百姓的一把伞,只能给一部分百姓遮挡片刻风雨。
  “你们想不想去府库看看?”
  朱翊珩听到柳宜年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忽然笑了,说道:“月溪何必卖关子,你会不知道今日是收官粮的日子吗?想必说要带我们逛逛便是看这个吧!你既想让我们看府库,那我们还能不去吗?烦请柳大人带路吧!”
  沈云舒看着二人相视一笑的样子,不由得腹诽这两人何时关系这么好了?怎么感觉两个人已经心照不宣了,合着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了?
  又走了一会,几个人便到了县衙府库,柳宜年说是想清点一下,便让差役打开了府库大门,刚走进去,就被浓重的霉味熏的不清。只见里面堆满了受潮的药材,发霉的棉花,和一些腐烂的瓜果蔬菜。
  朱翊珩和沈云舒看着眼前的场景,皆是一阵缄默。
  柳宜年的声音却是面不改色,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眼前的场景,平静道:“不光是这里,台州的府库亦是如此。如今百姓的赋税越来越重,可国库却依然亏空,我从前一直想不明白,我大明地大物博,为何会这样?直到我看见了台州府库,看到了这样堆积如山荒废的东西,我才明白了,其实并不是大明没有钱,只是那些钱或烂在这里,或烂在层层盘剥的贪官污吏手里。”
  柳宜年说着转向沈云舒说道:“沈姑娘,你刚刚问我为什么明知道救不了百姓,还要在铁板一块的浙江凿个口子,因为我需要几个贪官的人头来做我回京城的投名状!”
  沈云舒默然,她确实并未想到这样一层,柳宜年继续说道:“其实,老师更希望我能走一条稳妥的路,平级调出浙江,有朝一日能做到封疆大吏,到时候再回京城,进内阁。可我不知道大明还等不等得连那么久!殿下之前也问过我为什么一定要回京城,这就是原因。
  我若是留在这,做知州也好,做知府也好,哪怕将来做到了巡抚,总督,我最多只能护佑一方百姓,还要在上面各种条条框框的约束和下面层出不穷的贪官阻挠下左支右绌,勉力为之。大明如今的危局早就不在于几个贪官污吏,甚至也不完全在于钱党,而在于制度,只有从源头解决大弊,才能真正护佑天下百姓。”
  朱翊珩抬眼看着柳宜年,眼神锋利,唇畔浮起一丝笑意道:“所以月溪你带着我们绕了这么大一圈子,是想告诉本王你想变法?”
  柳宜年冲朱翊珩郑重作了一揖道:“臣平生心愿致君尧舜,再复民安。殿下可愿相信臣?”
  朱翊珩望着直着脊背却十分恭敬的柳宜年良久终于笑了笑,上前扶起他道: “本王自然相信你!本王亦有中兴之志,盼来日月溪能助我清除弊政,肃清吏治,还天下以河清海晏。”
第81章 一剑霜寒十四州(九)
  从县衙府库离开后, 沈云舒与朱翊珩便一直沉默的走着,过了许久,沈云舒才抬起头感慨道:“我真没想到, 柳大人居然是这样的人。”
  朱翊珩挑眉笑了笑,问道:“那你本来以为他是怎样的人?”
  沈云舒歪了歪脑袋, 想了想说道:“江辰从前跟我说过, 柳大人这个人虽然很有才华,却十分刻板无趣, 像是照着端方君子模板刻出来的泥塑, 毫无生气。哥哥说他从前在翰林院的时候, 官帽从来都是戴的正正当当, 官服也是板板正正的,连一丝折痕都没有,永远礼数周全,按章办事,任谁都挑不出一丝错处。他这样一个人居然会想要变法改革, 这也太…太匪夷所思了!”
  朱翊珩听完忍不住笑了笑, 耸耸肩道:“那是他们眼拙, 柳月溪才不是这样的人!我十几岁的时候就认识他了, 那时候他爹还是左都御史,他爹那张嘴啊, 整个朝中就没有他不敢参的人,生出的儿子也是青出于蓝。小小年纪不平则鸣, 明明是文武兼修却从不轻易动手, 反而是以理服人。他读过那么多书, 脑子转的比大多数人都快,又严于律己, 谁能说的过他!
  他虽说表面学的是孔孟之道,可实际上却是博百家之所长,他这个人温和守礼,可脑子里其实没有大多数儒生那么多条条框框,更不是什么不苟言笑的人。只是后来,出了变故,才变得沉默谨慎,可他内里一直都没有变。如今大明弊端比比皆是,早就是积重难返,他今日说想改革变法,那就说明他已经有了深思熟虑的计划,他愿意致君尧舜,我自然也愿意,建一个河清海晏的大明,我心亦如此。”
  沈云舒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若他们真的能推行改制,革除弊端,那大明中兴有望,百姓的日子也会好过许多。可她随即又不免替梦娘担忧起来,自古改制的臣子可都没什么好下场,朱翊珩如今虽说信任他,支持他,可若他真的登上那个位置,真的会兑现吗,若改了,柳宜年可会善终?
  “云舒,你想什么呢?”
  “没什么。”沈云舒收回思绪,忽然发觉她已经跟朱翊珩一起走了好远,此时他就十分自然的站在自己身侧,由于离得太近走路时难免胳膊相撞,隔着薄薄的衣服都能感受到彼此肌肤的温度,这让她心里十分别扭。恰好两人这时走到一个路口,她便指着一边道:“殿下,粥棚往这边走,我住的客栈在另一边,就此别过吧。”
  “我送你回去吧。”
  朱翊珩说完很自然的就往客栈那条路走,走了几步感觉身边空了,回过头却发现沈云舒此时一脸严肃的站在原地,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又退回她身边问道:“怎么了云舒,你不是要回客栈吗?”
  沈云舒看着他那张若无其事的脸,心里忽然一阵恼火,沉声道:“殿下,你可不可以不要在消遣我了?”
  朱翊珩满脸疑惑,“我何时消遣你了?”
  沈云舒看着眼前人倒摆出了一副无辜的样子,心里更气了,索性将这两日憋的话一股脑倒了出来,“殿下,我没记错的话我们现在没有什么关系吧!可你从昨天见到我就抱我,今日还刻意跟着我。既然三年前你并没有挽留我,那我们就都应该向前看。可你…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玩物吗?
  见到了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随意轻薄我,见不到也不会去主动找我。我都不知道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说你忘了我,你还记得我的生辰,每年如同应付差事一般送见首饰,可若说你在意我,却连一封书信都没有!”
  朱翊珩登时被噎的愣在原地,可随即他就听出了问题所在,沈云舒并没有收到自己的信?于是眉头一拧,说道:“云舒,不管你信不信,这三年我每个月都会给你写一封信,在你生辰前一个月把这些信跟生辰礼一起寄到京城,每年都是如此啊!是你没有收到还是周嘉南没有给你?”
  沈云舒不可置信的微微摇着头,这是她从没想到过的答案。所以其实被哥哥藏起来的不止是他每年送来的生辰礼物,还有那些跨越千山万水而来的书信,她甚至都不知道在错过的三年里那些信里面都写了什么。思及此处,她忽然身形一晃险些跌倒,朱翊珩想扶住她,她却踉踉跄跄的后退了几步。
  可是,哥哥为什么要这么做?
  “云舒,周嘉南是不是没有把信给你?”
  “没有。”沈云舒抬眼时看到了朱翊珩神色里的几分寒意,于是几乎本能的替周嘉南开脱,因为她相信不论是什么原因,哥哥的本意都一定不会是恶意。
  “哥哥每年都拿给我一个盒子,说是你送我的生辰贺礼,是我自己没打开而已,我不知道里面又信,我以为之只是寻常礼物,对不起。”
  这个谎其实并不高明,她若没打开,怎么会知道送她的是首饰,若打开了,怎么会看不到信。沈云舒既然想帮周嘉南遮掩,自己又何必揭穿,至少不能是现在。
  朱翊珩如实是想着,神色也软了下来,声音也变得温柔了许多,“云舒,你既没看到那些书信,也无妨。只是里面有些话我本来也是打算过些时候回了京城当面跟你说,既然今日说到这了,不妨现在就说了。云舒,我喜欢你,我想娶你,你愿不愿意嫁给我,做我的正室王妃?”
  沈云舒被这一个个突如其来的巨大消息冲昏了头,微张着嘴在原地半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朱翊珩说要娶她的时候,她的心跳的又快又乱,整张脸也越来越热,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低声道:“我…我不知道。太突然了,我现在脑子很乱,我再想想…,我先回去了,你不要跟着我。”
  沈云舒说完就快步跑开了,她心不在焉的快步往客栈走,一不小心撞到了一位身着绫罗的少妇,两个人皆是撞的一个趔趄,沈云舒头也没抬,就向那位少妇道歉:“对不住。”
  那少妇眉毛一挑,剜了她一眼,一脸厌恶的拂了拂自己的衣服。她身旁的侍女也得理不饶人的冲沈云舒喊道:“你长没长眼啊,大白天走路不看路,赶着去投胎不成?”
  “那你想怎样?”
  “你把我家夫人都撞疼了,你以为谁都如你一般皮糙肉厚不成?做错了事,自然是得态度谦卑些,语气诚恳些才是!”
  沈云舒看着主仆二人胡搅蛮缠,眼高于顶的样子,懒得与她们争吵,白了她们一眼就要走,那侍女却不甘心就此作罢,趁沈云舒不备,狠狠推了她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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