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宜年笑了笑,说道:“不是绮梦说的,是殿下。沈姑娘,殿下这些年一直没有娶妻纳妾,他心里一直是有你的。”
沈云舒听完有些惊讶,只能干笑两声说道:“柳大人,你知不知姑娘可不希望我跟殿下在一起。”
“我知道绮梦的考虑,我从前也殿下有一些偏见,但我觉得这毕竟是两个人的事情,我们无权插手。沈姑娘,如果你们有什么误会的话,不妨趁现在说清楚。”
沈云舒十根手指搅在一起,低头答道:“没有误会,我们只是不合适罢了。”
第79章 一剑霜寒十四州(七)
北镇抚司,
成明帝让锦衣卫审彭成,如今谁都知道风向变了,自然是墙倒众人推。出乎意料的是, 姜育恒居然把这个立功的好机会交给了赵康时。倒不是他突然转了性,只是他想把侄子送上帝位, 自然得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而有着姻亲之约的赵家父子就是一定要团结的人。
故而他友善的拍着赵康时的肩膀,推心置腹的跟赵康时说什么肥水不流外人田, 又说什么一家人不分彼此, 锦衣卫指挥使迟早是你的这种话时, 赵康时只是面无表情的说了一句, 卑职领命。
彭成这个人天生的软骨头,贪婪胆小,贪生怕死,平生没吃过什么苦,故而抽了几鞭子, 打了几棍子, 就都招了, 不过他招是招了, 也不忘到处攀扯钱家父子和别人,总之就是坏事都是别人唆使胁迫他做的, 他不过是从犯。可惜,这些话从前或许有用, 现在是成明帝要杀他, 那他说什么都难逃一死。
吴松将彭成签字画押的厚厚一大摞供词上交给赵康时审阅, 他在翻阅供词的时候猛然发现其中有一页页写到,成明九年五月, 时任甘肃总兵的彭成因阻挠军务,贪污受贿等罪名被三边总督韩樾弹劾下狱。成明十年三月,韩樾陈言因上疏请求成明帝发兵收复河套等地,惹成明帝不悦,加之钱尚父子罗织罪名栽赃陷害,下狱待查之际,钱尚父子胁迫他写下陷害韩樾贪污军饷,谎报战功,勾结陈言,图谋不轨的书信。
赵康时心里一惊,七年前的旧案的点点滴滴忽然涌上心头。成明十年二月,陈言因为上疏收复河套惹怒了成明帝,可当时并没有打算杀他,只是责令他以户部尚书官职致仕还乡。而那一年的三月,成明帝却突然派人在他还乡途中将他押解回京,同年五月抄家问斩。
而那一年的四月正是自己成为陛下钦点的武状元,任命他为锦衣卫千户,而去陈言家里抄家是他进入锦衣卫的第一次任务。那时候,他是真的以为陈言被杀是咎由自取,可当他看到全家上下只抄出了三百两银子和几万本古书典籍,他忽然发觉自己错了。再后来,他久经官场,看清了钱党的嘴脸,他开始发觉这应当是钱尚制造的诸多冤案中最大的一桩。
彭成说出这件事当然只是觉得这是钱家父子众多罪状中拿的出手的一条罢了。可在赵康时看来,他的这封书信,或许就是当年让成明帝下决心杀了陈言的真正原因。
成明帝对这桩旧案一直讳莫如深,他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做错的,这张供词递上去也只能是废纸。赵康时看着供状思量许久,终于暗中将其抽了出来,藏在怀里。将其他供词整理了一下,将一些不能交上去的话抹去后,交了上去。
浙江钱塘,
朱翊珩坐在粥棚前摇着扇子休息,看着青云给百姓施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撸着袖子在他旁边坐下,想借一借扇子的风,朱翊珩把扇子一收道:“你怎么不去帮你青云哥哥。”
“我的公子,我都跟着你忙活一上午了,就算是头驴都得撂蹄子了,你就不能让我歇歇吗?”
朱翊珩拿扇子敲了一下她的头,笑道:“好你个昭昭!这几年我教你读的圣贤书都算白读了,怎么一开嘴还是撂蹄子这种粗话?”
昭昭不以为然的伸了个懒腰道:“公子还说呢,哪有人光教读书不教习字的,青云哥哥都笑话我的字难看!再说了,我是做丫鬟,又不是考状元,你还非得要我时时刻刻咬文嚼字不成,已经很合体统了,我的公子!”
“我不教你习字那是因为有人当初答应了要教你,凭什么她揽的活要我来做?”
“算了吧,你这几年给沈姐姐写了那么多信,她有回一封吗?可见是没希望了。”昭昭说完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凑到朱翊珩旁边笑嘻嘻道:“公子,你昨天到底遇见谁了,不来粥棚帮忙也就算了,晚上我们回去你就顶着一张黑脸一句话不说。今天早晨又突然什么都好了,到底因为什么啊?”
朱翊珩故意不告诉她,闭着眼一脸的讳莫如深,“天机不可泄露,不可说啊!”
昭昭撇撇嘴,一盆冷水浇灭了她高涨的好奇心,便背过身去也懒得看他。东张西望之时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个漂亮姑娘正与几个工匠攀谈,她虽也穿着寻常的粗布麻衣却在灾民堆里显得格外惹眼。
昭昭戳了戳朱翊珩说道:“公子,你快看,那个姐姐是不是很漂亮。”
朱翊珩睁开眼不以为然的瞥了一眼,忽然瞪大了眼睛,那不是沈云舒吗?定睛一看,立马坐直了身子,快步走了过去。
沈云舒此时正跟几个工匠来暗中寻着冲到岸上的河堤砖石碎块,来确认河堤修建时是否真的偷工减料。故而当朱翊珩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时,她属实被吓了一跳,她转身看清来人,捂着心口蹙眉问道:“你怎么在这?”
朱翊珩指了指自己的粥棚道:“我来赈灾啊!你呢?”
沈云舒扫视了一圈,见四下无人,凑到他身边低声道:“果然是人祸,不是天灾。”
朱翊珩看了一眼地上的砖石,便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随即说道:“就凭这些?河道衙门那些人要是一口咬定这是伪造呢?”
沈云舒却是胸有成竹的笑了笑,“当然不是靠这个,我已经让生意上的朋友帮我找到了去年参与修缮河堤的匠人,柳大人现在应该已经见到他们了。”
“动作这么快?”
沈云舒笑着拢了拢鬓边的碎发,有些不自然的说道:“我们也该过去了,告辞。”
“云舒!”朱翊珩指了指粥棚道:“这都中午了,你肯定没吃饭吧,去吃一口再走吧!几位师傅,也去喝碗粥吧!”
沈云舒还在犹豫的时候,那几个匠人饿了一上午此时腹中饥饿自然忙不迭的答应了,她便也只好跟了过去。
朱翊珩招呼青云给他们一人盛一碗粥,朱翊珩也端了一碗递给沈云舒,她接过却没喝,而且打量了一下粥棚的结构布置,看着围在粥棚旁边喝粥的灾民,惊奇的问道:“这不是官府的粥棚?是你支的?”
“当然不是官府的,这是本公子自发的民赈,已经支了半个月了,三天换一个受灾的村子。”
“半个月?那得不少银子呢,可你不是说你只是路过,哪来这么多银子?”
“我出门随身不得带个两三千两银子,不过也花的差不多了,最多还能再撑五天,只怕我要没钱回封地了。”
朱翊珩说着叹了口气,晃了晃自己腰间空空的钱袋子。沈云舒憋着笑,说道,“我带了些银钱来,可以借给你,不会让你回不去山阴的。”
“真的?朱翊珩笑着冲青云喊道:“青云,再盛一碗粥,我也饿了。”
昭昭皱着眉看着两个人从刚才就一直有说有笑,朱翊珩素来对姑娘没什么兴致,怎么今天这么殷勤?方才不还说惦记着沈姐姐吗,怎么这么快就变了,于是端了一碗粥没好气的递给朱翊珩,还故意提高了声音说道:“公子,少沾花惹草吧,少夫人知道了该生气了。”
朱翊珩紧张道:“你这丫头胡说什么?我何时娶亲了?”
昭昭白了他一眼,对沈云舒夹枪带棒的说道:“姐姐好生漂亮,我家公子平素就是这样风流的性子,你莫要被他骗了,我家少夫人性情可是十分泼辣的,姐姐可要想好了。”
沈云舒被她逗笑了,放下了手里的碗,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道:“小昭昭,你怎么不认识我了?我是你沈姐姐啊!”
昭昭不敢置信的看了她一会儿,才发现她笑起来确实和印象中的沈云舒很像,便扑过去抱住她欢喜道:“沈姐姐,真的是你,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沈云舒半蹲着揉了揉她的脸道:“我们昭昭都长这么高了。这几年过的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你?”
“没有,大家都对我很好。”昭昭忽然想起自己刚才说的乱七八糟的话,连忙解释道:“沈姐姐,公子没有娶媳妇,他这几年一直惦记着你呢,从不曾跟别的女子多说一句话!”
沈云舒抿了抿唇,挤出了个有些尴尬的笑,她只是摸了摸昭昭的小肉脸就起身开始埋头喝粥。气氛忽然又尴尬了起来,那些喧闹的声音仿佛离她越来越远,远到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粥是糙米和杂粮,里面还有沙子,嚼起来还有些硌牙,她索性囫囵咽下去,一口喝了半碗。再一抬头,却发现朱翊珩已经将碗里的粥喝完了。她有些诧异的看着朱翊珩,当初在通州的时候,一碗杂粮饭他一口都吃不下去,如今居然能面不改色的喝下一碗混着沙子的糙米杂粮粥。
沈云舒故意揶揄他道:“我还记得你从前喝不下这个的。”
朱翊珩耸耸肩,说道:“那能怎么办?我总不能看着灾民受苦我自己在这吃大鱼大肉吧,那也太没心肝了!”
沈云舒故意揶揄他道:“哦?你几时长出的心肝?”
朱翊珩却突然凑到她面前咫尺之距,盯着她低声道:“自然是认识了你以后,我才成了个有心肝的人。”
沈云舒被他吓了一跳,却是不动声色的往旁边挪了两步将碗放了回去,对几个匠人道:“诸位,我们该走了。”
说完对一旁的昭昭笑着说道:“昭昭,姐姐还有事先走了,过几天再来看你。”
昭昭晃着她的胳膊道:“那说好了,沈姐姐可不许骗我。”
“不骗你。”
就在沈云舒预备落荒而逃的时候,朱翊珩却跟了上来,旁若无人的站在她身侧,跟她一道走着。
沈云舒只能停下来,无奈道:“易公子,我不是说了,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吗,你现在跟着我算怎么回事?”
“那个姓徐的根本就不是你未婚夫吧,你就是故意诓我的。”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你就算要成婚,也定然得挑一个好的男人才是,这个姓徐的,论样貌,论才华,论胸襟抱负,哪一点比得上我,你怎么可能舍我而选他呢?”
朱翊珩说的理直气壮,沈云舒听得哑口无言,她从前觉得沾上了点烟火气的朱翊珩很可爱,可现在似乎沾的太多了。如果是三年前,她很难想象这种话会从朱翊珩嘴里说出来。她摇了摇头,不置可否,自顾自往前走着。朱翊珩见她没说话,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想,大摇大摆的跟在她身旁。
京城教坊司
赵康时将那张供状给了梦娘。
梦娘接过那张薄薄的纸以为是银票或是什么寻常消息,可展开之后忽然脸色骤变,拿着供状的手一直在抖,她知道彭成一定会死,但她没有想到彭成居然会供出这件事。有了这个东西,将来若是朱翊珩能登基,这便是洗清父亲和韩樾将军冤情的有力证据。
她有些激动的抓着赵康时的胳膊追问道:“这真的是彭成亲口招认的吗?有几份?能不能给我一份吗?”
赵康时握住了梦娘抓着自己的手,轻声说道:“口供画押都是他的,锦衣卫办案口供向来只有一份,我已经交上去了,这张本就是我留给你的。交上去,陛下也不会重审旧案,不如给你,也算告慰陈阁老和韩将军在天之灵。”
“彭成定罪了吗?斩首还是凌迟?”梦娘说话的时候,手指几乎要嵌进赵康时的胳膊里,脸色发白,嘴唇都在发抖。
“还没有,锦衣卫只负责审讯,定罪是刑部的事。不过他的供状我看了,桩桩件件都是死罪,斩首是最轻的了。”
听罢,梦娘眼角忽然有泪划过,她猛地抽出自己的手,将这张供状按在胸口,自顾自笑了起来,嘴里喃喃道:“爹,韩叔父,你们看到了吗?彭成狗贼已经招认了!他马上就要死了。”
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却依旧用力的笑着。她忽然脱了力,跌坐在地上,赵康时想扶她起来,却被她推开了,她扬着脸有些警惕的盯着赵康时,试探道:“赵大人,你为什么要把它给我?你就就不怕我有一天用这张纸杀了你爹?”
赵康时蹲下身,半跪在地上,按住她的肩膀温声道:“绮梦,我知道你恨我,也恨我爹,更恨钱家父子。七年了,你一直陷在仇恨里,你只是一个女子,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都背负在自己身上?我把它给你,就是不希望你再把自己困在仇恨里了,恶人已经认罪伏法了,让这一切到这里就结束吧。绮梦,离开这里吧,好好过接下来的人生,好吗?”
梦娘冷笑了两声,摇了摇头,蓦然发狠道:“结束?不,这才刚刚开始!不是我把自己困在仇恨里,是他们把我困在这里!不是我要背负这些仇恨,是他们强加给我的!我的人生已经被你们毁掉了,无论我是否离开这里,都不可能好好过了,你明不明白!”
赵康时看着红着眼近乎疯狂的梦娘,缩回了手,落寞的垂下头,站了起来。他以为这张供状可以让她放下仇恨重新开始,现在看起来好像适得其反了。他心里只觉得失望,并不是因为他觉得梦娘真的有本事能用这纸供状掀起什么风浪,而且他发现在她心里仇恨的分量比他想象的还要重的多,她不知还要把自己困在仇恨里自苦多久。
他颓然的走到门口时,身后忽然传来梦娘清冷的声音,“赵大人,多谢你。”
赵康时侧身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梦娘,只是抬了抬手,并未说话。
第80章 一剑霜寒十四州(八)
沈云舒与柳宜年约定的地点是在城外的一个废弃仓库, 她到那里的时候,那几个参与去年修河的徭役苦力已经在地上跪了一排。柳宜年已经连吓带骗的跟他们问出了实情。去年二月官府和河道衙门征辟他们修河堤的时候,为了能尽快赶出工期, 整个修建工程都是粗制滥造,极尽敷衍之能事, 譬如河堤建造时取土太近, 用得都是混着泥沙的劣土,修筑完成后并未按照规定凿洞验水, 诸如此类。
柳宜年看向沈云舒带来的几个人, 问道:“沈姑娘, 这几位就是修河方面的行家吗?”
几个人连忙拱手道:“不敢当不敢当。”
沈云舒冲柳宜年点点头, 随即向他们介绍道:“几位师傅,这位是杭州知府柳大人,奉命彻查这次河道失修一事,请几位前来只为求证,今后也不需要过堂, 几位照实说便是。”
为首的工匠上前一步答道:“回禀府台大人, 沈老板今天带我们几个去了决堤处附近, 捡到了一些被潮水冲上来的河堤残骸, 我们大致看了一下,决口处所用得条石和木桩都是次品, 根本不应该用来修河道,寻常时倒是无妨, 但是一但到了江水涨潮的时候, 这些材料建起来的河堤根本不足以抵挡湍急的水流, 而且我们发现连接条石的铁链居然生了锈,我们怀疑他们可能用的是上一次修河时的废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