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川听出了弦外之意,连忙解释道:“阁老莫非是觉得月溪是为着我的意思有意针对阁老?他也不过是因缘际会才跟着蒋总督,蔡御史发现了那些奸佞的罪行,他是个儒生,只知道实心用事,做官一板一眼的不够圆滑,这才被人推出去做了挡箭牌,哪里有别的心思,我就更没有了!我向来身体就不好,也不知还能活多久,只盼着这副老朽的身子还能帮钱阁老为百姓做点事也就是了。”
钱尚摇了摇头,慢悠悠道:“姜阁老,我还不了解你吗,怎么会这么想你?我的意思是,现在清流那些人蠢蠢欲动,为了朝局,咱们俩可不能像他们那样为了一己私利争了起来,我自身倒是没什么,只怕党争误国啊!敏达!”
“儿子在。”
“你今日就起个誓,等我退了那天,你要像对我一样对姜阁老,唯姜阁老马首是瞻!”
钱敏达抬起手就要赌咒发誓,被姜川拦住,一脸为难道:“阁老您这是做什么,我哪里受的起啊!阁老的意思,我都明白,您放心,别人我做不了主,我自己定然不会让阁老难堪。”
“好,好啊!有姜阁老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敏达,姜阁老家中事忙,咱们就不多打扰了。”钱尚说着拍了拍姜川的手背,姜川连忙扶着钱尚送他出去。
路上,钱尚低声道:“姜阁老,我老了。没几年活头了,什么权利啊,钱财啊,我早就不在乎了,我现在别无所求,若说有,也不会过是一个善终罢了。”
“钱阁老为大明操劳一辈子,定然会安度晚年,名流青史的。”
“但愿如此吧!”
姜川看着钱尚父子的背影越来越远,脸上和善的笑意渐渐褪去,做了一辈子恶居然妄想善终,真是笑话,坏事做尽想退了,纵然他想退,自己也不会让他退。这场权利的游戏没人能活着离开,从前的陈言是这样,如今他也是这样,自己将来焉知不是这样?
第95章 江湖夜雨十年灯(十一)
柳宜年写给梦娘的信, 终于是比他先到了京城,梦娘在京中消息灵通,早就听说他要回京赴任, 可或许是近乡情更怯,收到信时到底还是格外激动, 撕开信封的手但有些抖。
柳宜年在信里说自己一切都好, 让她不要担心,等她收到信的时候, 十日之内就可以见到他了。这次多亏了云舒的帮忙, 能牵扯出通倭大案, 钱党覆灭指日可待。待他回京, 就回尽快拿到刑部特赦批文,为她脱籍赎身,一生一世再不分离。
梦娘将信贴在胸口,脸上不自觉的浮起浅浅笑意,可随即眉眼间又蒙上一层愁云。她听到柳宜年一切顺利自然欢喜, 她比任何人都更急切的想见到他, 想让钱家父子死无葬身之地, 可那一生一世的承诺是她早就不敢肖想的, 她真的还可以和他在一起吗?
梦娘还沉浸在即将重逢的欣喜和对未来的担忧中,雪心忽然急匆匆的跑进来, 看着梦娘却欲言又止。梦娘见她满面愁容,便问道:“雪心, 怎么了?”
雪心犹豫半晌, 才吞吞吐吐的说道:“姑娘, 我…我听说柳大人坐的船遇上了风浪,说是…翻了!”
梦娘手中的茶盏掉落在地, 摔个粉碎,她连忙起身,紧紧拽住雪心的胳膊,急道:“消息准确吗?会不会是误传?”
“姑娘,是真的,当地官府已经派人打捞出了几具尸体,已经查实他们就是柳大人的随从,官府已经将此事上报朝廷了,陛下已经派人去沿途搜救了。”
梦娘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抓着雪心的手忽然脱了力,她明明才刚刚收到他亲笔写的信,说就要回京赴任,再也不会跟她分开了,怎么会骤然得此噩耗!
“不会的,他答应过我会平安回来的,他不会有事的。”
梦娘此刻什么也顾不得了,如同疯了一般就要冲出去找柳宜年,雪心死死的拽住她,劝阻道:“姑娘,你连柳大人现在到底在哪都不知道,去哪里寻他啊!柳大人虽说现在失踪了,可到底没有打捞出尸体,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至少还有活着的可能!”
梦娘此时自是听不进去的,除非亲眼见到柳宜年活着,不然她寝食难安,于是更加奋力想要挣脱开,雪心眼看着就要拦不住,忽然想到沈云舒,于是连忙将她搬出来劝道:“姑娘,你听我说!柳大人身边还有云舒呢,云舒带着暗卫,她那么聪明,那么有本事,柳大人一定不会有生命危险的!说不定,这是他们的计谋,金蝉脱壳!姑娘若是就这样去了岂不是坏了事?”
听到沈云舒,梦娘这才有些冷静下来,那些暗卫都是一等一都高手,保护他们二人应该不成问题。更何况他们俩那么聪明,无论什么情况都一定能想到对策。雪心说的对,自己只有留在京城才能帮到他们。
“雪心,你选几个身手好的人沿途去寻,他们如果脱险了,应该不会再走水路,让他们沿着陆路去寻。”
“姑娘放心,我这就去。”
永和宫内,
朝中诸事繁杂,成明帝今日难得没有修道,本来预备宿在姜贵妃宫中,可姜贵妃三句话不离她哪个宝贝儿子,并且明里暗里想让成明帝严惩钱党,听得他心烦不已,便去了德妃住的景阳宫。
德妃常年修佛,成明帝看见桌子上誊抄的《金刚经》墨迹未干,想必是刚写的,便拿起来看了看,德妃在一旁说道:“这不过是臣妾闲来无事抄的,写的不好,恐污了陛下的眼。”
成明帝将袖子一甩,看了一眼德妃说道:“你的字在后宫里算是拔尖的,朕虽不拜佛,也看得出你是用心了,修佛好啊,修佛的人没那么多欲望!朕最喜欢的就是你不争不抢的性子!”
成明帝说罢就把佛经放回桌上,自己走到床边坐下。
德妃看成明帝揉着眉心,便坐到他旁边轻声问道:“陛下可是有些头痛,要不要臣妾替陛下推拿一下。”
成明帝也懒得睁眼,就随意的点了点头,德妃从前就会一些按摩推拿之术,经她按了一会儿,成明帝竟然真的好些了。
“陛下为了国事宵衣旰食,也要保重龙体,切莫太过操劳。”
成明帝慢慢睁开眼,叹气道:“朕何尝不想躲个清闲,可这朝中的糟心事是一桩接着一桩,玄清观倒了,刑部给李文华定了罪,可他那个锦衣卫儿子,又不知道在哪找到了蛛丝马迹,说玄清观本不会那个时候倒塌,都是因为起火的缘故。而起火是因为玄清观几个宫女太监趁着叶神仙在外面敬天祈福的时候故意纵火,把玄清观给烧了。按他的说法就是有人故意用此事来扳倒李文华,想抓出背后的人一同问罪。有什么可抓得,无非就是党争陷害,这些日子,两帮人一直在吵,吵得朕头疼。你说朕该不该听赵康时的继续查下去?”
德妃想了想,一边帮成明帝按摩一边说法:“臣妾是妇道人家,朝政是一点都不懂,不过听陛下方才所说,这李文华贪墨是事实,无论有没有这场火,玄清观都会倒,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那他就合该是死罪,至于要不要继续追查那就得看陛下觉得他是不是死有余辜了。”
“那爱妃觉得他怎么算是死有余辜?”
“这臣妾哪里知道,说出来只会惹得陛下笑话。”
“朕让你说!但说无妨,没有罪。”
德妃这才开了口:“依臣妾愚见,他既然死罪已定,那不如抄了他的家,看他这些年贪墨了多少银子,若是数额巨大,可想而知他是如何中饱私囊,那必然是死有余辜。”
成明帝这些天一直犹豫不定要不要继续追查,如今竟被德妃一语破解,他从前竟然没发现她竟有这等智慧。于是有些欣慰的说道:“爱妃倒是有大智慧的,贵妃要是有你一半的温和恭顺,朕也能少头疼些!”
“姜妹妹:漂亮活泼,臣妾有时也很羡慕她,能陪着陛下说说笑笑,不至于像臣妾这样沉闷无趣。”
成明帝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你这样就很好,朕一样喜欢。”
德妃低眉顺眼笑的一脸温柔,成明帝如今心情好了许多,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在过几天老十六就该回来了,朕有三年没见他了,这次可得让他在京中多住几个月。对了,你还不知道吧,老十六在条陈里说,他这次还带回来一个姑娘,想求我给他们赐婚。”
“陛下这些年一直为怡王的婚事操心,如今总算是尘埃落定了,臣妾先恭喜陛下了。”
成明帝却忽然有些惆怅道:“只是那姑娘的门第太低了,是个商户,实在是有些配不上老十六!”
德妃笑了笑宽慰他道:“陛下,怡王不成婚您不放心,如今要成婚了您还不放心。自成祖起,皇室娶亲只要家世清白就是,不论出身,臣妾知陛下爱重怡王,可他先前姻缘坎坷,如今都二十三了,好不容易愿意成亲了,陛下还要拦着吗?您不想早点看看您的皇侄吗?”
成明帝叹口气,摇头道:“罢了罢了,他喜欢就行,大不了朕赏她一个出身就是。”
十月初三,是圣旨中让柳宜年去刑部赴任的日子,就在钱党以为他已经死了弹冠相庆之时,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青年出现在刑部衙门门口。守卫当即拦住他,“刑部衙门闲杂人等禁止入内!你是何人?”
那青年挺拔的如同一棵白杨,正色道:“本官,新任刑部侍郎,柳宜年。”
第96章 江湖夜雨十年灯(十二)
赵博元之前就听说过柳宜年的才名, 无非是什么一次登科,状元及第,他自己也是二甲进士出身, 凡能中进士者,才情大多不相上下, 运气而已。更何况他与柳宜年的父亲柳安, 同朝为官多年,一个炮仗脾气的直肠子。料他也生不出多了不得的儿子。
赵博元也听说了他在浙江的政绩, 饶是如此, 也未放在心上, 直到今日真正见到柳宜年那一刻, 他才忽然发觉自己从前应是小看他了。
几番问答,柳宜年的回答滴水不漏,不卑不亢,虽如今只穿着粗布麻衣,却字字铿锵, 显然已经将《大明律》烂熟于心, 陛下的调令到他手里不过二十天, 他是如何忽然之间就对大明律法和刑部办事章程如数家珍?除非, 他早就知道自己会进刑部,或者说他为了进刑部早有预谋。
他的老师姜川是礼部尚书, 且他做过几个月的翰林院修撰,于公于私礼部侍郎似乎更适合他, 他为何费尽心思舍近求远呢?赵博元忽然觉得心里一阵不安, 面前这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 他的野心远远不止于一个三品侍郎,他想要的应该是自己刑部尚书的位置, 甚至更多。
赵博元这才仔细打量着柳宜年,他看起来和自己长子差不多大,身形却是文人的清瘦挺拔。他走到柳宜年旁边,收起方才严肃的模样,缓和了脸色说道:“好了,公事咱们以后日日都要议,今日就说点私事。我与你爹从前也有些交情,论理应当叫你一声贤侄,可自从他外放,我们也好多年没见了,他一向可好?”
“劳赵大人记挂,家父一切安好。”
柳宜年的回答恭敬疏离,完全没接什么贤侄叔父的话,赵博元神情一滞,依旧端着一副尊长和颜悦色的模样说道:“那就好,你爹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执拗,永州远离京城,没这么多纷争,其实更适合他!”
“下官与家父都是大明的官员,在哪里都是一样为大明办事,为百姓办事,全凭陛下差遣。”
赵博元此时眼里已经没了笑意,皮笑肉不笑的摇了摇头,“年轻人过的太顺,没经过什么风浪,总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总把自己看的太高,又把别人看的太低,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太风光平顺时还是要小心行事,柳侍郎以为呢?”
“赵大人教诲的是,下官定当谨记。”
赵博元一拳打在棉花上,自觉没趣,收起了他的告身,便摆摆手让他早些回去。柳宜年正要告退,手下忽然进来禀报,说宫里的公公来宣旨,说是陛下召见他们,两人赶紧换上官服进宫面圣。
二人叩拜行礼,君臣寒暄几句之后才进入正题,锦衣卫抄李文华家的时候,抄出的金银字画总计二十万两白银,里面还有账册,记载了他在地方任职时前后贪墨军饷约四十万两,而其中不少银子都流向了钱家,成明帝只跟他们说了前半段,问他们李文华应当如何处置?
赵博元说道:“臣以为应当立即处斩,夷三族,以儆效尤。”
成明帝不置可否,转而问柳宜年,“你觉得呢?”
“臣以为李文华应当立即斩首,可他贪墨的军饷不能就这样作罢,父债子偿,应当让他子孙后代世代以罪民身份充军,直到哪一辈还清这笔钱为止。”
成明帝一脸赞许的看了一眼柳宜年,对刘千山道:“好办法!就让内阁按他说的方法拟旨,不要以为贪了朝廷的钱脖子一抹就算完了,都得报应到后代子孙上去!”
“是,奴才这就去。”
“把抄家的账册都拿到内阁去,让他们都看看!还有,这个旨务必让钱阁老拟!”
“是。”
虽说抄出贪墨军饷的罪是好事,可赵博元心里总觉得不太妙,果不其然,成明帝阴恻恻的说了一句:“赵爱卿,告诉你儿子,玄清观倒塌的事已经有了定案,不必再查下去了!做儿子的总给老子拆台是什么道理?百善孝为先,不孝之人,朕还敢指望他忠心吗?你啊真得好好管管他了!”
赵博元连忙答道:“是,微臣以后定当好好约束犬子。”
“好了,不议这些烦心事了!”成明帝说罢转身去案前拿出一本《大明律》递给赵博元,“赵爱卿好好看看,这是柳爱卿为《大明律》重新做的批注,你觉得写的如何?”
赵博元双手结过,翻阅了几页,余光瞥见成明帝正用一种赏识的目光看着柳宜年,便答道:“回陛下,微臣以为柳侍郎的注释言简意赅,通俗易懂,甚好!”
成明帝脸上带着赞许的笑对柳宜年道:“这是行家,都夸你呢!你是怎么想起给大《大明律》做注释的?”
“回陛下,微臣在地方任职时,发现大多百姓都没什么机会读书,或不识字或识不得几个字,《大明律》用词过于书面,对他们来说晦涩难懂,他们根本看不懂。故而有时犯了罪还茫然不知,纵然官府的人告诉他们所犯何罪,将大明律的条文念给他们听,他们也只觉得聱牙佶屈,听不大懂。
微臣以为,律法不应该只是执行律法的人要熟记,被律法约束的普通百姓更应该熟记,知道什么是错,知道犯罪后要承受的责罚,便会因恐惧而减少犯罪,这才是大明律存在的真正意义。所以微臣斗胆,为大明律重新做了注释,尽量解释的通俗易懂,这样若是能将注释后的版本推行下去,百姓们懂了法,不再知法犯法,就可以从根本上减少犯罪。”
成明帝满意的点点头,“好啊!这才是状元之才!朕本来是想升你做布政使,也是看了你注释的《大明律》才决定调你回来的,你的才华只造福一方百姓太可惜了,还是留在六部造福天下百姓吧!”
柳宜年连忙谦恭拱手道:“微臣才疏学浅,陛下圣赞愧不敢当,日后定当尽心竭力,不辜负陛下厚望!”
“赵爱卿,朕可是给你刑部送了给人才,好好栽培!”
“是!微臣定当尽心竭力,不使明珠蒙尘。”
赵博元深望了柳宜年一眼,他知道刑部以后不会太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