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舒摸着他的心跳,自己的心脏不由得跳的更快了一些,她看着朱翊珩,有些哽咽道:“十四岁之前,我好像一直都是被权衡利弊之后丢掉的那一个,我并不觉得自己不够好,只是我知道没人会选择我。我从前觉得殿下对我只是一时兴起,日子久了就腻了。我又觉得殿下像天上的月亮一般,我再喜欢也摘不下来,更不敢高攀,但为着殿下对我的情义,我想贪心一次,做一颗月亮旁边的星星,一直陪着殿下。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沈云舒说完伸出了手臂,第一次主动抱住了朱翊珩,她将头靠在他怀里,朱翊珩低头吻了吻她头顶乌黑的秀发,他们像是两只收起了一身刺的刺猬,约定在从此以后孤独的人生中互相取暖,不离不弃。
皇宫丹房内,成明帝正在跟叶神仙修道谈玄,他的面色此时因为服用了术士的丹药而格外红润,他让叶神仙替自己卜上一卦,解卦之时,叶神仙忽然眉头紧锁,对成明帝说道:“回陛下,这卦象显示东南方向有妖邪妄图扰乱朝局。”
成明帝皱眉道:“东南?可是那些利用修河堤贪墨的蛀虫?”
叶神仙摇了摇头,“回陛下,那些只是奸佞,东南只怕还有妖邪。”
成明帝正揣测会不会是蒋宗林时,刘千山就带着一个折子进来了,他如往常一般,并未打扰二人谈玄,只是立在一旁。成明帝用余光扫了他一眼,沉声道:“什么折子,值得你特意拿进来?”
刘千山微微抬眼答道:“回陛下,是浙江巡按御史蔡惠的折子,八百里加急递过来的,说是有要事禀报。”
成明帝接过折子展开细看居然是弹劾浙江布政使冯瑞昌涉嫌通倭,人证物证俱在,然则他并不肯招认。成明帝看罢想起叶神仙方才说的妖邪,勃然大怒,对刘千山道:“让锦衣卫去浙江,把这个通倭逆贼抓回京城,朕倒要看看,是谁给他的胆子通倭!”
第94章 江湖夜雨十年灯(十)
钱府里, 钱尚正躺在摇椅上听着昆曲班子唱戏,戏台上正唱着《丽堂春》,钱敏达此时官服都没换就急匆匆的走进来喊道:“爹, 不好了,清流派去浙江的那个巡按御史蔡惠参了冯瑞昌一本, 说他通倭!清流这是要跟我们拼个你死我活了!”
钱尚听到通倭二字猛地从摇椅上坐起来, 惊道:“你说什么?谁通倭?”
钱敏达以为自己老爹耳朵背了,招呼昆曲班子别唱了, 对钱尚急道:“还能是谁啊!冯瑞昌!陛下已经让锦衣卫把他和什么倭人一同押解回京。爹, 咱们该怎么办啊!”
钱尚眯缝着眼, 将最近接连发生的事在脑中串联起来, 先是玄清观莫名其妙的塌了,李文华被革职查办入了牢狱,接着是浙江那边自己的人蒋宗林参了自己儿子提拔的李林贪污修河公款导致钱塘水灾,朝中清流一派趁机参他们父子二人跟这两桩事脱不开干系,半个多月了, 两班人如今为了这两件事在朝堂上互相攻击, 吵得不可开交。如今浙江又出了通倭的事, 这明显是要把他的左膀右臂一个个拔除啊!
这些事表面上看着是清流的手笔, 可今日细想下来却越发觉的不对,高文远那些废物有多少斤两钱尚再清楚不过了, 他们没这个本事,那会是谁呢?他脑海中猛地想到一个近些日子安分到他近乎忘却的人, 他抬头问钱敏达:“冯瑞昌通倭你参与了吗?”
钱敏达眼睛一瞪, 忙不迭的辩解道:“爹, 你当儿子是疯了吗?我怎么可能让他通倭啊!儿子也是今日才知道的!”
钱尚点点头,“这就对了, 你都不知道冯瑞昌通倭,蔡惠才到浙江不足半月,他如何能查到通倭这样的大案,幕后推手自然是另有其人。这折子只署了他一个人的名字吗?”
“跟他联名的还有杭州知府柳宜年。”钱敏达说完忽然也明白了什么,惊道:“爹,你的意思是这些事幕后推手都是柳宜年!”
“他自己倒是做不了这许多,若是京城中无人,他如何能找到最合适的时机撼动朝局?更何况倒了我们,他又能得多少好处,无非是帮他那个老师罢了!”
钱敏达疑惑道:“爹的意思是这些都是姜川干的?可他不是早就跟清流那些人闹翻了吗?他们难道是为了掩人耳目假意闹翻?”
钱尚此时已经心中有数了,复又靠回躺椅上,慢悠悠道:“闹翻了未必是假,他也不必跟清流合作,无非是拿他们当刀罢了!我从前倒是小瞧他了,他何时有了这样深的城府,这样大的本事,险些把我都要骗过去了。”
钱敏达看着钱尚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便凑到他身旁俯身问道:“如今形势对我们十分不利,爹可有应对的法子?”
钱尚略略抬眼看着他儿子,说道:“明日你跟我去姜川府上,姿态放低些,态度谦卑些,毕竟皇上现在还是信任我们,也得用我们,想倒我们没那么容易。他如今不过是次辅,内阁还是在我们手里的,朝局也还是在我们手里的,当初陈言可是首辅,又得陛下青眼多年,不还是败给了咱们父子,落得个抄家灭族,当街斩首的下场,何况是他姜川!”
钱敏达眼里露出寒光,得意道:“爹的意思儿子明白了,不就是在陈言身上的那一招,敌进我退,敌退我守吗!只是,还有一件,那冯瑞昌是不是得在进京之前将他做掉。”
钱尚已经暗黄的眼珠忽然发了狠,“当然,不过要做的干净,不留把柄,绝对不能让他落到锦衣卫或者刑部的手里。若是落到他们手里,就算你没参与这件事,他们也会让冯瑞昌硬生生扯出你来!通倭大罪纵然是你爹我也担当不起!”
“儿子明白!”钱敏达眼珠子一转,坏心思又涌了上来,继续问道:“要不要顺便把柳宜年也做了!水上风浪大,若是翻了船,倒也不奇怪!”
钱尚闭上了眼,轻轻晃起了躺椅,慢悠悠道:“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太聪明的人大抵都是活不长的,自古就是这样。”
钱敏达知道老爷子这是默许了,便说道:“爹您放心,儿子这就去办,就算李文华,赵博元,李林这些人都不中用了,其他的人都死绝了,只要有你和儿子,咱们一样能东山再起!”
钱尚冲着屏风外摆了摆手,昆曲班子又咿咿呀呀的唱了起来,钱府依旧如往日一般满园春色。
浙江杭州,
朱翊珩的伤养了两天,整个人精神好了许多,以至于大夫熬好的养血固本的汤药,他居然想偷偷倒掉,被沈云舒抓了个正着,这才不情不愿的喝了一口。
“你快点喝,越凉越难喝。”
朱翊珩装可怜委屈道:“太苦了,我喝不下去。除非,你喂我。”
“你多大了,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沈云舒嘴上虽然嫌弃,却还是用勺子吹凉了药送到他面前,看着他像个怕苦的小孩子一样皱着眉一勺一勺的把药喝完了。
沈云舒把碗放回桌子上,这才发现旁边摆着的湖蓝云纹荷包有些丝线都开了,这个荷包朱翊珩一直带在身上,想必他是十分喜欢的。
沈云舒将其拿过来预备补一补,仔细端详一番,却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故意拿到朱翊珩面前晃了晃,有些吃味的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这个荷包?莫不是里面装了跟哪个姑娘的定情信物?”
朱翊珩唇畔带笑答道:“你若是想知道,打开一看便知。”
“看就看!”沈云舒说罢将荷包打开,只见里面除了一小袋蜜饯,就是一条丝帕和一个平安符。她拿出平安符仔细端详才发现这是当初朱翊珩离京就藩时,自己去寺里给他求的。
沈云舒既惊喜又诧异,问道:“我不是把它缝到香囊里了吗?殿下是怎么发现它的?”
“这个说来还要感谢青云,他笨手笨脚的把香囊烧了个洞。不过若不是他,我如何知道你心里其实也有我呢?”
沈云舒自是不肯承认,嘴硬道:“谁心里有你了,这种平安符寺庙外不知有多少,五文钱一个,我买了好多,送了好多人呢,你少自作多情了。”
沈云舒说罢别过头假装去拿丝帕,岔开话题道:“这个呢?这个是哪位姑娘送的?我可不曾送过你这种东西!”
朱翊珩歪在床边,捡了一个蜜饯扔到嘴里,吃着蜜饯含含糊糊的道: “你不记得了,当时在通州,我胳膊受伤了,你用它帮我包扎的。”
沈云舒听罢把丝帕丢到一旁,一脸嫌弃道:“那都是血,你也不嫌脏,留着它干嘛,快扔了吧!”
朱翊珩伸手搂住她的腰,低声问道:“我才不扔,若不是它们,见不到你的日子我如何能熬过去?这些年你难道没有拿着我送你的东西睹物思人吗?”
“我没有!唔…”
沈云舒未说完的话被朱翊珩一个浅浅的吻堵了回去,“云舒,你这嘴也不硬啊!”
“殿下你太过分了!”沈云舒气的捂住嘴,朱翊珩却倒打一耙委屈道:“云舒,你怎么还叫我殿下?”
“那我叫你什么?朱翊珩?”
“哪有连名带姓叫未婚夫婿的,听着倒像是刚认识的陌生人。”
“那…珩郎?”沈云舒说完抖落了一地鸡皮疙瘩,连连摆手道:“太恶心了,我叫不出口。”
朱翊珩也皱了皱眉道:“这浓情蜜意的称呼怎的听你说出来就怪怪的?不行,你再想一个好的,不然我不放开你!”
沈云舒歪着脑袋想了半天,突然福至心灵,“阿珩!我叫你阿珩好不好。”
“好。”
朱翊珩修长的手指沿着她额角的头发划向耳际最后落在她微红的脸颊上。咫尺之距,呼吸可闻,他仿佛能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和两个人越来越急促的呼吸。他慢慢靠近,在确定沈云舒没有拒绝之后,在她唇上落下一吻,不同于刚刚的浅尝辄止,唇瓣的柔软相触时,他慢慢试探撬开了紧闭的门,唇舌交缠间,他放在她腰际的那只手使了力,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加深了这个绵长的吻。
沈云舒只觉得自己的脸越来越烫,朱翊珩身上的檀香味混着唇舌间甜丝丝的蜜饯甜味和残留的汤药苦味,交杂着越来越急促的呼吸让她目眩神迷,她只觉得周身都在不可控制微颤,便伸出手环住朱翊珩,抓住他的衣襟,神志已经不甚清明,闭着眼睛任由自己彻底沉迷在这个充满爱意的吻里,
正渐入佳境,难舍难分之际,忽然听见有东西坠地,随即便听见一个小姑娘稚嫩明亮的尖叫声:“殿下,沈姐姐,你们在干什么!天呐,我什么都没看到!”
沈云舒连忙推开朱翊珩,一抬头就看见昭昭捂着眼睛直摇头,一旁的青云看着他俩憋着笑,她此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朱翊珩倒是脸皮厚的坦然,神色自若的对二人道:“你们俩来的真不是时候!”
沈云舒推了他一把,对二人道:“你们来的正好,好好照顾你们家殿下,我出去透透气。”
昭昭这才偷偷露出眼睛说道:“沈姐姐,左右马上就要走了,去船上透气吧,回京城的船只已经停在码头了!”
“回京城?”沈云舒看了一眼朱翊珩,以为他为自己安排的船,便摇头道:“回京城也不急这几天,你为了我伤的这么重,我怎么也得等你伤好的差不多了我才能放心回去。”
朱翊珩握着她的手柔声道:“你不急,可我急啊!”
昭昭在门口插话道:“沈姐姐,不是你自己走,是殿下还有我们跟你一起走!”
沈云舒一脸疑惑的看向朱翊珩,他笑了笑,“皇兄八月份就给我来了密信,说是他与太后都很挂念我,恰逢十月十六是太后寿辰,让我回京城去小住几月,算算日子,现在也该走了。”
沈云舒这才发现自己先前被骗了,气恼的打了他一下,“好啊,原来你早就知道自己要回京城,还故意不告诉我,让我以为我们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让我舍不得你!”
朱翊珩假装被打到了伤口,捂着心口,沈云舒也以为自己碰到了他伤口附近,也顾不得生气,担忧道:“对不起,我忘了,疼不疼,我去叫大夫!”
他拽住沈云舒道:“没事没事,只要你能不生气,再打多少下都无妨。”
门口的两人皱着眉面面相觑,很明显这样的场景他们一时无法接受,只觉得被酸倒了牙。
沈云舒抓着他的胳膊有些担忧道:“回京城又要坐船又要坐车,一路上又颠簸,你的伤真的行吗?要不,迟几天也来的及的!”
朱翊珩拍了拍她握着自己胳膊的手,安慰道:“云舒,我真的没事。而且,我也想早点回去。钱党就要倒了,我自是要亲眼看着他们从高处跌落万丈深渊,死无葬身之地。而且宫里朝里也马上就要天翻地覆了,我倒要看看我那几个侄子是如何为了太子之位争得你死我活!”
京城姜府,
这日没有早朝,钱尚和钱敏达一大早就到了姜川的府上,门房进去通传以后,姜川亲自出来迎接二人,一贯和善的姜阁老今日似乎看起来更和善了。哪怕如今朝中风向变了,许多从前巴结钱家的人如今都避之不及,他却依旧如往常一般,如同一个后辈一般十分和气的将两人迎了进去。
到了会客厅,姜川请他们上座,让下人端来上好的碧螺春,本来预备伏低做小却被架在高位的钱家父子面面相觑,正想着如何开口之时,姜川倒是率先问道:“不知钱阁老和小钱大人今日来找老夫有何贵干?”
钱尚咳嗽了两声,才慢慢说道:“无事,就是想着许久没来姜阁老家,就带着敏达来走动走动。”
姜川看到钱尚的眼睛攘似诚氯耍便对伺候的下人道:“你们先下去吧。”
钱敏达看着四下无人,才开了口恭维道:“姜阁老的茶比我府上的好喝多了,不知姜阁老能否割爱,让我讨一些回去。”
姜川笑了笑,“小钱大人说笑了,我素来也不热衷于这些身外之物,不似小钱大人对茶道多有研究,我可不敢鱼目混珠,班门弄斧。”
钱尚又咳嗽了两声,竟从座位上走了下来,钱敏达也起身,扶着颤颤巍巍的父亲走到姜川面前,握着姜川的手道:“姜阁老,你是个厚道人,我们钱家如今被李文华和浙江那些罪臣牵扯上了,朝中众人都避之不及,只有你还跟往常一样对我们和颜悦色,以礼相待,我这心里感激啊!”
姜川义正言辞道:“钱阁老这是哪里的话!陛下心怀大明的万千子民,这才敬天祈福,每年从国库拨出几百万两银子修河堤,可那些人为了自己的私欲置百万生民的性命于不顾,置大明的基业于不顾,这才民怨沸腾于浙江,天神示警于玄清观,这些都是他们的过错,与阁老有什么相干?”
“可他们毕竟是我举荐的,他们有罪,也是我用人不明,有失察之过,他们参我也是应当的!我也快八十了,也时候该退了,只是若要把内阁交给清流那些人我不放心啊!他们那些人自诩忠直,实则志大才疏,心里只有党争。我知姜阁老厚道,不愿意争权,可非得把这内阁交给姜阁老,我才能放心隐退啊!”
钱尚端的一副老成谋国的样子,说的语重心长。姜川听罢却连连摇头道:“阁老才七十多,身体还硬朗,看着比我还年轻几岁呢,哪里就要退隐了?更何况就算要退,还有小钱大人这样的青年才俊做接班人呢!”
钱尚半眯着眼,有些嫌弃的看了钱敏达一眼,“内阁首辅这个位置,轮不到他!非你莫属!这是我的意思,陛下也有这个意思。钱敏达就有些小聪明,比不上你在浙江的那个学生,有大智慧!才三年,就从一个六品的翰林院修撰做到了三品的刑部侍郎,把浙江那些比他官高的人都玩弄于鼓掌之中,好本事啊!我听说他马上就要回京了,有他在你身旁,将来内阁交到你们手里我也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