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萧斐与卫芜音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想到了一点。
眼前迷雾忽地豁然开朗,萧斐眉头重新舒展开,恢复了一惯的稳重,“算算时间,他们在江南也有一段时日了吧。”
前段时间借着巡盐,他们两方都派了人去江南查账,途中有消息秘密传回来,他这边暂时没接到异常,她那边想来也还是风平浪静。
卫芜音回想一番这段时日接到的密信,进展尽在掌握,只是算算时日,差不多有近一月不曾收到消息了。
他们各自派去的人最后是一起行动的,她这边近一月没有消息,萧斐那边应该也差不多,径直问道,“你上一次接到密信,是什么时候?”
“差不多一个月前,”见她似有担忧,笑道,“他们既是暗访,总有不方便传信的时候,江南各方若还有其它动向,巡盐那边总也能听到些风声,殿下不必担心。”
萧斐说得也没错,而且连他都不觉得如何,她也没什么好担忧的,便重新把话题引回来,“虽说短时间内,东南沿海那些口岸不会马上通商,但却可以提前做好准备,换些可靠的人上去。”
“殿下有人选?”萧斐问这话的时候,将东南那边的情况大致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他也想过往东南一带安插官吏,但都因为之前不曾过多经营而作罢。
“有,”卫芜音却卖了个关子,“但不是现在。”
见萧斐眼中带着不解,她忽然问,“此番收回皇庄,新增的这些税赋,户部打算如何分派?”
前几日在政事堂,众人就曾探讨过这个问题。
眼下各地拨款都有些紧张,还有好些地方亟待修缮,同样盼着户部的拨款。
若此时突然有一大笔税赋充入国库,无疑是一块肥肉。
各方都希望先拨给自己,到时候不光是京中这些人围在户部衙署,恐怕各地的急递也要雪片儿似的进京了。
听到她这样问,萧斐大致明白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殿下意下如何?”
那就是答应了。
由户部出面,为东南一带筹集粮草,只要东南境大营粮草充足,面对肆虐多年的海寇,就也有了决战到底的本钱。
之后便是往东南境安插人手的事。
卫芜音在心中思索着:
各地州府之间的动向牵一发而动全身,但军中却相对来说要宽松一些。
甚至被分派到东南境的这些将领,大多数都是被从其它地方发配而来,这些人因为本身晋升之路艰难,一应行事也都变得极其无所谓,如果能把这些人都收拢到麾下……
视线无意中落在萧斐脸上,见他脸上还留着之前被她抹上的口脂色,便拿过叠好放在一旁的帕子,打算叫他擦一擦。
萧斐此时还坐在黄花梨椅子上,身子却略微侧过去一些,对着那盆黑叶龙吐珠,不知在想什么。
她便也狐疑地往花那边看去,顺便又从一侧稍稍探出些身子,观察他脸上的神情。
夜风从窗外拂过,枝条拂动发出沙沙的声音,婆娑树影印在窗上,衬得窗纱看上去略有些斑驳。
萧斐自余光里看到卫芜音的举止,倏地回过头。
暖黄灯影下,她着一身浅杏色的襦裙,这颜色明明是个轻快明媚的色彩,她也本是个年纪尚轻的小娘子,但不知为什么,竟忽地显出了一种趋近凋零的冷意,然而等他定睛细看,那种感觉却又不见了。
见萧斐转回身来打量她,目光里透着说不出的奇怪,卫芜音不悦的回视,“看出花儿来了?”
还是这般颐指气使的样子鲜活一些。
萧斐这样想过,随即笑道,“臣想同殿下讨一样东西,不知殿下可否割爱?”
卫芜音神色一凝,眼里透着审视,“先说来听听。”
“它。”萧斐一指对面那盆黑叶龙吐珠。
像是知道卫芜音会拒绝,他飞快的给出一个理由,“殿下不是还疑心微臣送殿下弩和箭的意图吗,如果以此花作为交换,殿下还会对臣不放心吗?”
“一盆花,换全府护卫的弩箭,你就甘愿?”
“能得殿下赐一样东西,对微臣来说足矣。”
卫芜音沉思片刻。
这花是闻野送来的贺礼,由他亲手栽种,精心培育而成,如今既然成了她府上的东西,就此转赠给萧斐,也不是不行。
“这花精贵,别被你养死了。”
……
从公主府后门出来,夜色已经浓稠如墨。
萧斐出来以后,随手把抱着的那一大盆花塞到青桐手中。
青桐猝不及防抱住个大家伙,到回府以后,才终于抽出机会来询问萧斐,要把这盆花摆放在什么地方。
然而开口之前,忽然注意到自家主子脸上的异常。
烛光一照,一侧脸颊不甚匀称的显出红晕,连嘴角都隐约留着一点儿,加上萧斐的皮肤白,这些明显被分辨出是口脂的痕迹就更是让人无法忽视。
青桐干咳了一声,虽然不好意思,但还是尽职尽责的提醒,“公子,你脸上……那个……咳、有东西。”
萧斐回想起来原由,从容的洗去脸上痕迹。
青桐这才接着问出刚才想问的问题。
萧斐正将外裳搭在衣架上,闻言转头看了一眼,眼中原本兴致缺缺,像在想着该如何打发这盆花。
又忽然想起什么,直接道,“抱去给音音看看,它要是喜欢,就和它的窝摆在一起。”
音音是那只小白猫的名字。
虽然青桐总觉得,自家主子给只猫儿起这名字好像有什么用意,但他不敢细想,答应一声,就去了猫窝。
小猫的猫窝挨着萧斐的床榻,它这会儿正在睡觉,青桐戳戳它的爪子,愧疚感十足的把猫儿叫起来,然后示意它去看那盆黑叶龙吐珠。
被吵醒的小猫表现出十足的不满,暴躁的拍了青桐一爪子,看也不看那盆花,伸了个懒腰,继续睡觉。
青桐干脆把猫儿抱到那盆花前面,这回小猫给面子的多看了两眼,甩了两下尾巴,依然没什么兴趣。
青桐回去把结果告知萧斐。
听到“音音”对花毫无兴趣,萧斐嘴角微勾,却又佯装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既然不喜欢,那就往远了放吧。”
最后那盆黑叶龙吐珠被放到了后院角落,每日虽然有人专门照料,但带它回来的主人,却一眼也不曾来看过。
第45章
一场秋雨一场寒, 连着下了几场雨,京城转瞬间就罩上一层寒意。
卫芜音刚下了早朝回来,常服还未曾换下, 就听说行宫那边来人了,说元康帝要召见她。
她连忙跟着行宫来的人出府,见到公主府门前还多停了一辆马车, 不由得一愣。
“陛下今日偶得一卦,需得在金明池召见殿下, ”宫人解释着, “车也需得坐行宫里的, 殿下身边切不可带人, 还请殿下现在就上车。”
这样一来, 绿朱和绿拂二人也只能留在公主府中, 等待金明池那边的传信。
卫芜音坐进马车的时候, 闻到马车里充斥着浓郁的灵宝慧香,这香气不像是在行宫中沾染到的, 更像是临时在马车内点燃,用最短的时间熏出来的。
金明池在城外,从公主府出去,一路上未曾耽搁,到达金明池时也近正午,走过几座桥, 最后卫芜音被带到一座水榭前。
周围禁军把守森严,走近门前, 守在门口的锦礼马上进屋去通报, 隔着一扇门,卫芜音听到里面传来连贯的金钵敲击声。
不多时, 锦礼从里面出来,引着她进去。
水榭内同样点着灵宝慧香,似檀非檀的香气冲击着灵台,让人生出无尽的敬畏。
元康帝盘膝坐在榻上,看到她进来,一指单独搁出来的一张几案。
“殿下,”锦礼立即为她解释,“陛下是让你摇出一卦呢。”
几案上铺着一块绣满道德经的锦缎,其上搁着三枚卦钱,还有一只龟壳。
卫芜音依言上前,先捡起卦钱放进龟壳之内,虔诚摇了片刻,再倒出里面的卦钱。
卦象一出,锦礼立即端起几案放到元康帝近前。元康帝低头看了一会儿,又一指蒲团。
锦礼连忙将蒲团放到卫芜音身前,作出“请”的手势。
卫芜音跪坐在蒲团上,叩拜元康帝。
这还是她在行宫遇刺以后,第一次得到父皇的召见。
“伤可好了?”元康帝问。
卫芜音恭恭敬敬的回答,“谢父皇挂念,晋阳的伤都已经好了。”
元康帝点点头,看着跪在蒲团上,一身常服,俨然已有上位者威仪的女儿,心中随之而起的,却并非欣慰,“你从前隔三差五就会去东宫探望太子,询问他的功课,平时也会向三位大学士询问太子的学业进度,如今怎倒像是完全忘记了还有太子这个人一般?”
这话像是责问,卫芜音连忙道,“太子聪慧过人,如今读书也愈发努力,晋阳自问帮不上什么忙,若时常去东宫叨扰,担心占用太子用功的时间。”
多日未见,元康帝除了例行公事似的问了她一句,之后的话题,全都围绕在太子身上。
这样的情形在过去时常发生,卫芜音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毕竟卫然是储君,皇帝关心储君的功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是在前世最后的那段时日里,她反反复复回想自己的父皇,才忽然想到一个原本可以反驳的点:
卫然有三位大学士做老师,除了这三位大学士,他还有像萧斐这样的臣子偶尔教他一些时政之事。父皇若要询问功课,向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询问都可以,又何必问她这个并不曾插手储君功课的女儿?
之后她再回想父女之间相处的细节,突然发现……除了朝政、太子,父皇真正过问的她的事,不过寥寥几句。
那么……
在父皇的眼中,她究竟算是什么呢?
“拨给你的那三百护卫,在你府中可还习惯?”冷不丁听到元康帝问起她。
她迅速调整好心绪,神色与之前无异,跟着回答,“三百护卫每日在府中巡视,都还习惯。”
“嗯,”元康帝看她一眼,意有所指,“三百护卫对于公主来说,太多了,他们都曾是禁军,平日里练兵多少会带出禁军的影子,你要把握好这个度,不可任由他们胡来。”
这是在警告她不得越界,护卫就要有护卫的样子。
卫芜音恭敬应声,“父皇说的是。”
问了自己关心的,也敲打了这个野心初显的女儿,元康帝这才说出今日的正题,“今日叫你来,是想听听你对秋狩的看法。”
以往秋狩,皇帝会带领一众臣子到城外的骊山打猎,一来是这一年当中难得有此机会出宫松动松动筋骨,二来也是借着相互界限不太分明的打猎来拉近君臣之间的关系。
往年宫中就已经早早做出安排,提前去骊山打扫行宫,文武百官也各自在家中准备几日的日用之物,到时携家眷随皇帝一起前往骊山。
但是今年,元康帝不想去了。
眼看着秋狩的日子越来越近,骊山那边的管事也在请旨问今年的相关事宜,元康帝却迟迟不给出答复。朝中众臣见状,也不知该不该着手安排,早朝上不时就有人问起这件事,但谁也给不出一个确切的消息。
“儿臣以为,秋狩有必要举行。”
元康帝面色稍沉。
卫芜音见状,补充道,“但比起秋狩,父皇的清修更是要紧。”
眼看着元康帝的面色稍缓,她抛出一个可行的建议,“如今太子虽年幼,但到底也是储君,父皇何不趁此机会,让太子代君出面,如此也能对太子加以历练。”
这一次,元康帝没有用卦象来判断是否同意这个建议,而是沉思了半晌,点点头,“也好,不过太子毕竟年幼,许多事怕还是处理不周,就由你从旁协助,届时你们姐弟二人同去骊山。”
……
当天,东宫那边就接到了一道谕令。
卫芜音前去东宫时,萧斐正在为太子讲授近日挑选出来的奏疏。
看到她来,卫然把奏疏一放,就想逃离开书桌,往她那边跑。
萧斐虽然也看到了卫芜音过来,但他除了在最初瞥过一眼,算作见礼以外,之后再无任何反应,见卫然就要起身跑了,他拾起那本奏疏,轻轻敲了两下桌案,“太子殿下,臣还没有讲完。”
卫然撑着桌子的手臂一顿。
说来也是奇怪,其他三位大学士来授课,他尚能摆一摆太子的架子,累了就能休息,饿了就能吃些东西,三位大学士虽然表面上劝诫他,但也默许他这些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