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就有人乐出了声:“傻子,天子家里哪里种地?”
“天子就是种地,也得使金铁锹。”
大家伙儿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的议论开来,苏恒听着淳朴的话,面上漾笑,不好同他们讲的那么真,只得道:“我父亲原是做买卖的,士农工商,商为最末,真论起身份来,与大家伙儿也没个区别。”
“只是我母亲身份尊贵,也是因着母亲,我与我娘才衣食稳妥,我母亲文采最好,她老人家在世的时候,曾拜于宋大儒名下,为天下念书人所孺慕,也是因着我母亲的谆谆教诲,叫我念书识字,教我接人待事,我才有了如今的造化。”
大家伙儿还是头一回听苏知州说起家里事儿,先是听他说母亲,又提起娘亲,明白些的小声提醒了大户人家的规矩众人才恍然大悟,明白过来苏知州说的是当家主母。
“那……苏大人,你是庶出,大房的孩子不欺负你么?”那人红着脸,“我家就兄弟俩,我哥哥还老做鬼欺负我呢。”
苏恒不去同他们讲苏家唯一嫡出的那位便是当今天子,反倒顺势为他们说起了今年大考的事情。
“我们家不论这些个的,便是当今陛下,就更不论这些了,前段时间的大考不是出来了,平头百姓出身的占了多数,如今的天子最是公正,再不似从前那般眼睛里只看的到世家子弟。”他们种地的虽不在乎朝堂上的事情,可这事儿却能叫他们知道天子的公正。
“老百姓也能做官儿?”
苏恒认真点头:“从前老百姓做官,难。世家当道,上头的人只能看到世家出身的孩子,可今时不同往日,咱们陛下眼里没有什么士族庶族的分别,只要家里孩子好生念书,日后中个秀才,一路能进云中府,把名字贴在国子监的大红榜上,便能做官。”
“乖乖哩!还有这等好事儿!”
“那我家小子要是好好念书,以后也能当县太爷?大发!大发!这是祖上烧了高香,要沾上孔老圣人的光了!”
众人哄笑,顺着话各自说起家里小孩子念书的事情。
一日劳作,近太阳落山,苏恒才领着一老仆,骑驴慢悠悠回城。
临近城门,远远便听见有人高呼,“家信!家信!六爷,家里赶急送来的了。”送信的奴才打马跑到近前,苏恒拿过书信,拆开来看,看到头一页的字迹,当即打起精神,目光也变得凌厉起来。
他仔细看过一遍,又问送信的奴才:“几日方到?”
“路上走了四天,是官家驿站送到家里来的,说是加急,叫小的们一收到信,就拿给六爷来看。”
苏恒驴子也不骑驴,抢过马缰绳就翻身上马,还不忘吩咐跟着老奴:“明儿个你替爷告个假,衙门口来了差事,种地的活儿爷今年就暂缺了,明年再替他们补上。”
老奴耳朵背,他又说的太快听不清楚,还没等老奴伸着耳朵‘啊啊’的多问两句,就听马蹄声哒哒,一阵扬尘起土,哪里还见苏六爷的影子?
官道上空空旷旷,零星行人慢慢走近,只有送信的奴才与耳背的老奴牵着毛驴站在原地。
送信的奴才把苏六爷的话大声重复两遍,那老奴才明白过来,稳重的将拴毛驴的绳子递了出去,高声吆喝道:“我听不见,毛驴给你,六爷的吩咐事儿,你别当误了。”
送信的奴才看看二里地开外的城门,又看看跟前儿的毛驴,再看看远在天边,望不到影儿的村落。
隐约感觉,自己吃了个闷亏。
第178章 V更新
“修圣人像?”副将怀里抱着衣裳,又勾着头帮忙找靴子,嘴里忙不迭问道。
苏恒一把拿过靴子,左右脚登上,又起身披上里衣,赶罗罗道:“今年大考十之有六都是平头百姓出身,世家大族断了只手遮天的本事,这是大喜,别说是咱们瞧见了心里头高兴,就是街头巷口,卖菜的小做买卖的知道了,这里头也得暖和和的。”
“那可不,能指着念书光耀门楣,如今又有这么好的光景,便是娘老子辛苦些许,儿子丫头有了本事,一家子奔头才更卖力了。”副将家里也有个丫头,念书有些天赋,跟来南平州这两年,他家丫头在学里常做榜首,若是云中府天子脚下一日清明过一日,日后出个女相公,也未必不能。
苏恒道:“且等着吧,等爷把这孔圣人的像立起来了,各地到学里念书的孩子还要更多。”
副将递上披风,苏恒接过,二人匆匆出去,出府上上马,天已经黑了下来,副将请示先去底下哪个县,苏恒盘算一刻,道:“就近的转看,不论选不选在地方上,咱们走一趟,也叫他们知道这事儿要紧,再加上正是农忙,赶时辰还要从地方上调来石匠。”
话虽这么说,苏恒心里却早有了打算,家里的意思是什么,他从云中府出来的时候心里已经清楚,南平州这么大的动静,为的是什么?陛下心里图的可不是南平州这荒芜之地,要建圣人像,送来的消息又不走官中文书,这圣人像啊,为着是给昭南那边的看,圣人像必要高高大大的才行。
一行人就近转看了几家子,一路向南,直奔国界而去。
南平州往北草木愈加茂盛,而草木茂盛之处,多毒虫蛇害,景致虽好,却不宜居,此地也是南平州最穷的一个县了,苏恒在县衙门下马,县令穿着里衣单衫,趿拉着鞋子就迎了出来。
“卑职牛司农,不知上官驾到,有失远迎,望乞恕罪。”
苏恒虚拖一把,将人搀起,虽那牛县令进了县衙门,且将建圣人像一事说出,那牛县令便面有难色:“这是……还要建个祠堂啊。”
“自是要建祠堂,孔圣人像立下,再添体面阔派的祠堂,由州中派来夫子教书,你南川县可是就有咱们南平最大的学堂了。”副将挎刀拧眉,武将的气势甚是凌人,“当今圣上器重念书人,你南川县的孩童们念书识字,日后出个榜眼探花,你这做父母官的也脸上有光不是。”
“上官此言在理,此言在理。”南川县这位牛县令是个老实人,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儿他心里知道,只是自家这一亩三分地里能有多少家底儿,牛县令更是清清楚楚,“可……”
牛县令见那副将眉毛立起来了,吓得一个哆嗦,藏了藏脖子,转头为难的看向上首的苏知州:“大人……”
苏恒看了看桌上摆着的热茶,普通样式的三才碗,上头勾着靛蓝花边,伸手拿起,打开来看,里面跑的也是枝叶最大的陈茶,苏恒吃上吃口热茶,笑着又将杯子放下,叫人给那牛县令搬个椅子慢慢地说。
观苏知州是个好说话的主,又有哪些坊间传闻赞苏知州的好名声,牛县令也大着胆子把实情说了出来:“大人……这,请孔圣人到我南川县是天大的好事儿,更是我南川县全县老百姓的福气,只是大人您也是知道的,我南川县不同于咱们别的地儿,南川县多沙石,沙窝窝里头种不活粮食,朝廷给的种子,顾的着口粮已是艰难,再没别的力气用在这上头了。”
“没钱?”苏恒道。
牛县令苦着脸道:“没钱是一,可眼下比银子更要紧的是没个活命的奔头。也不怕您笑话,别说是老百姓吃不好饭了,就是下官这县衙门里头,也是咸菜清粥,将将能过啊。”
苏恒想了想,问他道:“州里不是说了么,朝廷的银子播下,各县再依着自己的法子来管,因地制宜,不拘种什么养什么,你南川县沙石多,粮食不好种,那就种别的。”
“换过的了。”牛县令说着就落泪起来了,“头一年来,就请了有经验的老农来看,说是种粮食不成,下官与县丞等诸人合计,依着青州那边,改种地豆,可南川县的土地实在太过贫瘠了,都说昭南好山水,地上砸个坑,就能长花结果子,我南川县与昭南比邻,可怎么就我南川县该这么倒霉呢!”
跟前儿的县丞递上帕子,走上前替县令说话:“容小的多嘴一句,我们太爷一样是穷苦出身,最是体恤老百姓的不易,四邻八乡,附近几个县除去官家统一征收的税银外,别的县都有二分火耗银,独我们南川县没有这一样,老天爷不可怜见,朝廷要建孔圣人像,给孔圣人他老人家建祠堂,又免了念书孩童们的开销,别说是我们太爷了,就是街上拉个老百姓去问,也是磕着头谢朝廷谢陛下的大恩,可……实在是没钱来办啊。”
牛县令听了县丞的话,眼泪再也忍不住的落下来了,嘴里嘟囔道:“只说老百姓的事儿,你那些做什么。”
再看苏恒脸色,早已铁青连嘴皮子也抿成了一条直线了,他起身将牛司农扶起,沉声道:“你说的事情本官都记下了,圣人祠就定在你们南川了,县里没有银子,没有粮食,都不打紧,州里拨钱拨粮,总不能叫你南川县过不活的。”
苏恒沉着脸出去,后脚就有县衙门的差官来报,牛县令还一头雾水,就听那差官道:“太爷,那位苏知州没原道回府,却领着人往田里去了。”
“他去田里做什么?”牛县令忙道。
差官作答:“说是去看地,听说那苏知州常与老百姓说话,他亲民的好名声也是不少人都知道的。”
牛县令慢慢坐下,依旧头疼建圣人祠的事情,州里拨银子?说的好听,知州大人发了话,可管兵的管不着管人的,知府衙门的人批下来的银子,又有多少能进他南川县的口袋里呢?
遽然,牛县令又想到一事,拍大腿起身,高呼一声“糟糕”。
县丞在一旁起立,二人对了个眼神,县丞也忽然反应过来,“您先穿衣裳,我就去前头跟着,我先盯着他们,等着您来。”
牛县令点头,鞋子掉了也顾不得,跑着往后堂去穿齐整衣裳,嘴里忍不住大骂姓苏的是个麻烦精,不是个好打发的主。
第179章 V更新
夜色已深,官道两遍的长着稀稀落落的野草,开垦的天里空空荡荡,零星两颗树木掩映下有人家住户,一条小路从官道连到人家,苏恒在路口拉紧了马,压低了声音同身旁副将道:“你过去听听,里头说话的是不是有昭南口音。”
副将应声,抽佩刀就要走过去,却被苏恒叫住:“只听个墙角,回话就成,莫要惊动里面的人。”
“是。”副将把佩刀交于手下,另取靴中匕首,莫入草木之中,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没多会儿,便见副将从一旁的田里猫腰出来,“一家五口,说的全是昭南话,属下映着灯光细观了他们的眉眼,脸短而宽,鼻子小小,脸上还纹着蜈蚣似的黑字儿,可不就是昭南那边的人嘛。”
昭南人怎么会定居在我后梁国境内?再说了,南川县是新开的荒,这地儿从前山匪横行,别说是人家了,大雁打天上过一遭也得留下点儿东西才成。
苏恒微微前倾了身子,夹紧马腹慢慢前行:“跟上,咱们往下一家去看看。”
又四五家,里面住着的也都是昭南人,随行的将士手中的长戟捏紧,昭南多巫蛊,听说他们那边的神婆子会勾魂,不使刀枪,只做法那么一挥,就叫人在不知不觉中丢了性命。
“大人,依我看,必是那牛司农有问题!”南川县治下住着这么多昭南人,牛司农是当地父母官,别人不知,他岂会不知。
苏恒笑了笑,调转码头才道:“走,上官道上去,咱们给那为一心为民的牛县令来一出‘回马枪’。”
南川县住了多半儿的昭南人,这消息传到云中府连天子都知道了,而自己这个守在跟前儿的知州却一无所知,还得从家信里才意识到这一茬子,‘牛司农’好名字啊,小小一个南川县,竟是南平州头一个在陛下那里露脸的地儿。
一行人刚走上官道,就见来路上有人影打马奔来,副将拔刀号令众人将苏恒围在身后,待那人走近,却见是南川县的县丞,人到跟前儿,下马就跪下来认罪。
苏恒坐在马上,与副将对视一眼,有些摸不清南川县是什么个意思。副将上过战场,是个利落人,下马厉声道:“南川县期满上官,还不把他押起来!”
左右随行将那县丞按住,远远又见另一人也疾马赶至,嘴里连声求饶,高呼上官赎罪。
苏恒想到那破旧简陋的南川县县衙,心有不忍,也想听听南川县能说个什么解释:“把人拿下,别伤他性命。”
一行人从南川县县衙出来,又压着南川县两个父母官回了县衙,当值的差官也被苏恒带来的兵押下,院子里乌泱泱跪了十几个,苏恒也不坐屋里,只叫人搬了椅子出来,坐在廊子底下,左右提灯,明晃晃的能将坐下每一个人的脸上神情看清楚。
“牛司农?”苏恒笑着念那牛县令的名字。
“下官在。”牛县令卑微应声,脑袋垂的低低,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去。
“你拿陛下给的银子,去替昭南的神婆子们养儿孙,再来跟州里哭穷?”苏恒面上是笑着的,笑意里却满是要杀人的狠戾,“寒门出身,科举入仕,厉帝时你还是一甲第十的好名次吧,怎么就是只喂不熟的白眼儿狼呢?”
苏恒将登记百姓名录的黄册摔在地上,凛色质问:“本官来南平州的第一天就下过的令,凡投定居我南平州百姓,不拘先前是什么个身份,只如今造了册子,写的清清楚楚给我报上来,那便都是我后梁的百姓,本官问你,昭南定居于你南川县的,有几个等级在册?”
牛司农嘴里呜咽许久,才重重地磕头,哭声道:“下官……罪该万死!”
第180章 V更新
南平州知州衙门大牢里,牛县令脚戴镣铐,小小的四方窗子落下天光,太阳明晃晃照在牛县令毛躁凌乱的发顶,而牛县令双手张开,在半空中恭迎着什么,然后一个接一个的冲着太阳磕头,似是在进行着某种仪式般的祈祷?
苏恒一行人远远的看着,直到那牛县令一套动作做完,才不动声色的离去。
出了大牢的门儿,副将招手叫了个男人,到知州大人面前问话:“瞧清楚了?”
那人姓路,单名一个川字儿,他从前是在南川县地界上占山为王的,后来实在是没了生计,荒山野岭的往来行人多是比他们还要穷苦,便是遇上了富庶大户,也都是兵器齐全的练家子,本家扈从自不必说,还有同行的镖师门也一个个不好惹的气势。
在南平州这地界上,当土匪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活计,后来过不下去,这小子便投靠了远亲,机缘巧合,如今跟着保兴跑商队,他对昭南后梁两国边界一带熟悉的很,也算是有了个安生糊口的活计。
苏恒要打听昭南那边的事情,正愁身边没有个聪明机灵的人呢,保兴从西边回来,途径此地,正巧知道苏恒这边急这么个人,便将路川送了过来,他跑过昭南,也知道这些神神叨叨的事情。
“瞧清楚了。”路川陪着笑脸儿道,“他这是在拜太阳神呢。”
“太阳神?”
路川解释道:“昭南国虽有皇帝,可百姓却更信圣女,传说圣女是太阳神的使者,有了圣女才有了日出日落,叫昭南百姓种下的种子全都结果,栽下的树木茂盛生长,老百姓提到昭南的皇帝可能未必知道,然一说起圣女,说起太阳神,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存在。他们起来的头一件事儿便是拜神拜圣女,晚上躺下之前,也要磕头拜呢。”
“什么夹了脑子的破神啊?还太阳神?合着他昭南头顶上的太阳和我后梁头顶上的太阳使的不是一个?”苏恒嗤之以鼻,还太阳神?后梁皇帝还是天子呢,天神不比什么破太阳神尊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