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哪‘忠肝义胆’的先喊了一声‘护驾’,众贵女顿时像被热油烫到的老鼠,惊叫着四处乱窜。哭的、喊的、叫救命的,各有各的嚎叫,苏南枝与琼玖两个被云籁提着胳膊往粗粗的廊柱跟前跑。
云籁不愧是雪山里头出来的人,雪窝窝里都能提着两头狼崽子跑翻山越岭跑十几里路,更别说是苏南枝与琼玖两个瘦的跟小鸡仔子似的女子。他手脚麻利,没等底下打起来的两拨人看清楚现况,便将二人送上了房顶,也不使她们俩下地走路,就夹在胳膊底下,快步到一处无人的院落下脚,再推院门,三个人急罗罗找了跟前儿巡逻的侍卫求救,直呼团圆宴上太后娘娘遇刺,快要他们过去救驾!
段太后遇刺!这可是宫里防卫不当,真要叫那些个贼人得手,今儿晚上当差的有一个算一个,可全都得抄家灭族呢。
又是陈首辅夫人亲自来告知的,侍卫们不敢怠慢,叫齐了弟兄们,便提着兵器去宴席上救驾。
苏南枝则由留下的两个侍卫一起,踉踉跄跄的往前面男人们吃酒的宴席上去,要给皇帝陛下通禀呢!
而就在火光石电间,景寿宫早就乱做了一团粥,杀人的,找人的,自己往刀口上撞的,死走逃亡,有两个没长眼的千金小姐吓破了胆子,尿了裙子瘫在地上犯了癔症,浑身抽抽着口吐白沫,这些个平日里最将规矩礼教的贵女命妇,如今也都成了山上的野猴子。
段太后由层层叠叠的侍卫护着,她被挡在人群的最中间,听到有人死了,只当是自己的人得了手把苏南枝那个祸害给了结了,可等了一会儿,却不见那些个得手的人利落退下,心里不禁犯了嘀咕。
那嬷嬷又过来禀报,说另来了十几个真的刺客,现与他们的人打做一团,还误杀了好几个人呢。段太后这才尖叫一声,知道急了。
“护驾!快护哀家出去!快护着哀家,到安全的地方去!抓住这些个贼人!杀无赦!杀无赦!”段太后嗓音尖细的命令侍卫们斩尽杀绝,什么你的刺客、我的刺客,留着都是落人口实的祸害,不如全都杀了,不留活口也省的费心。
不知是段太后嗓音太大,还是那些个侍卫们对主子的声音有与生俱来的敏锐,段太后一句杀无赦,先愣住的便是景寿宫自己的那些个杀手,接着跟随云籁一路过来的杀手们也愣住了,他们可是皇帝陛下派来的人,是宫里自己的人,太后娘娘要杀刺客,也不能误了他们这些个无辜的人。
可有人想停手,却有人要立功,苏南枝叫来的救兵一进来就听到段太后的吩咐,二话不说便提刀叫嚣着朝发愣的黑衣刺客扑去。
“杀!”
“奉太后懿旨,杀无赦!”
第114章 V更新
苏南枝把人都鼓动去了景寿宫,自然没有别人再同小皇帝报信儿。
等她把消息带过去,惊慌失措被陈志高护在怀里,小皇帝脸上挂着笑,眼角却止不住的抽搐,待众人带人手赶往景寿宫,小皇帝看着面前景象,连最后一丝笑意也当然无存,眼角倒是正常许多,不抽搐了,只是带着狠戾的目光死死盯在段太后脸上,再不挪开分毫。
“皇……皇儿……”段太后磕磕巴巴的伸手想要朝小皇帝走,可儿子眼睛里的恨意却教她心下生出胆怯。
“母后可安?”小皇帝指尖握成了拳头,妄图驱散四肢末端的麻木。他眼睛扫了一圈儿,入目皆是地狱。死了的黑衣刺客们同枉死的贵女夫人们倒在一处,他的朝臣悲怆的跪在妻女身边,口中念着老天爷,却将对帝王的尊敬与忠诚一点点撕碎。
宫里的侍卫一向是要留活口的,没有主子的明令懿旨,他们岂会拔刀无差别的杀了这些人?必是段太后下了旨,斩尽杀绝,才酿成了眼前的这片残案。
小皇帝觉得脑袋有些眩晕,父皇教过他的话,他记不起来了,先生讲过得道理他也全都遗忘,小小的身形打了个趔趄,身后执笔太监眼疾手快,拖一把将人搀稳才没叫小皇帝当即栽倒在地。
小皇帝看着执笔太监的脸,动了动嘴角,木讷一句:“小朝儿,萧阁老死了,皇叔何在?”
外人站的远些,大约摸是没有听到,陈志高是内阁首辅,立于众人之前自然是把这句呓语听得清清楚楚,便闻那执笔太监道:“哲皇叔同是萧一鸣一案的凶嫌。”
小皇帝突然眼尾泛泪,呜咽一声,悲切哀痛:“父皇……”
纸笔太监恐外人发现小皇帝的失态,扯下身上的大氅,将人掩住,高呼陛下惊厥,立传太医,待小皇帝被众太监抬走,那执笔太监撇开段太后这位主子不理,却到陈志高跟前稽首:“请大人主持大局!”
众人不知小皇帝方才低声嘀咕了些什么,只当是同那执笔太监吩咐叮嘱,又见他给陈首辅磕头,便当是小皇帝的旨意,也齐齐叩拜,求陈志高主持大局,更有尸亲跪步上前,求为妻女讨公道的。
而段太后亲眼看着儿子闭目不言,又垂泪离去,自知母子失和,她这一辈子最后的依仗,自今日起,便不与自己一条心了。
可她若不杀这些人,任他们留着一个活口,别说是母子连心了,依他儿子自私自利的性子,为求自保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他能割舍了自己的亲叔叔与娘舅,再舍了自己这个母亲,也不是不能的。
“先帝爷啊……”段太后膝盖屈下,慢慢跪倒在地,扬天长啸,一声先帝爷,便将天家母子间最后一块遮羞布撕去。
可看着面前的尸山血海,一个个死去的人儿多是世家大族里的夫人和孩子,在场哪个里没有姻亲近交因段太后的狠毒而丢了性命,他们是天家的臣子,却也是老百姓严重高高在上的贵人,他们在宫里跪皇帝跪太后,可出了宫,他们自己也是主子,今日段太后下手屠杀了他们的妻女姊妹,再没有因为她是太后而不记恨追责的道理。
陈志高冷眼旁观,看着跪在地上的段太后,慢慢讲眼皮低下,他早就给过这疯婆子机会了,只要她知趣儿,安安分分的不再生事,他便也懒得多搭理一回,可这疯婆子一而再、再而三的触及他的底线,张牙舞爪的挑衅他的耐心。今日之境,不过是罪有应得罢了。
陈志高点了妻女四个全在这场大祸里丢了性命的一位大人,教他着手细察此事。那大人哭成了个泪人儿,抱着亡妻与三个女儿的尸首,跪了这个哭那个,听到陈首辅之言,更是哆哆嗦嗦趴着上前令命,脑袋深深磕在这片沾染了血的地上。他跪的不是陈志高,他磕头也不是为着陈志高,只是那人眼底的愤恨,却叫景寿宫一众心惊胆战。
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陈志高是再不能回去的了,他虽与小皇帝闹了龃龉,可仍未翻脸,他是帝师又是内阁首辅,宫里宫外一应都需他来拿主意处置,苏南枝却闻着那血腥味儿心里犯恶心,提前随众人一同离宫散去。
好好的一个团圆宴,最终以漫天哀嚎结束,夜色渐深,外面落了雪,陈志高处理完外头的事儿,又命人将几位老大人送回家去,才到怡心居求见小皇帝。
门扉叩开,小皇帝穿着厚厚的寝衣,屋里地龙烧的旺旺的,热气蒸腾,烫的人脸上泛起红晕。
听到动静,小皇帝抬头看了看,抽噎了鼻子,道:“先生来了。”
“陛下”陈志高上前作揖,小皇帝也没了前些时候的外道,叫人搬了椅子来,“先生不必担忧,朕没有吓到。”
执笔太监上前道:“太医说,陛下是受了风寒,并无大碍。”
见了那般场景,又是哭着落泪,又是喊先帝爷与哲皇叔,岂会是受风寒之状?陈志高自然知道这是小皇帝杜撰出来糊弄人的借口,却不拆穿,只点头应下,嘴上虚虚客套,劝小皇帝珍重身子,以江山社稷为重。
“朕记住了。”小皇帝拉着陈志高的手点头,“先生说的话,朕一向都记得清楚。”
小皇帝语气也软了下来,他本就年幼,善听年长者言,加上自己耳根子软,是个习惯了听别人意见的主。先帝爷还在时,他听先帝爷的话,找先帝爷讨主意,后来他听陈洗马的话,用陈洗马教的本事讨了先帝爷的欢喜才坐上了如今的位置。
陈洗马一路高升做到了陈阁老,他又恐自己如先帝爷一般养出第二个南院王,便先后依仗了萧一鸣与哲皇叔二人,奈何那两个却都是短命的鬼,他后又另投段太后,如今段太后也犯了过错,兜兜转转,唯有陈志高一人在这朝堂上四平八稳的做的端正。
他这皇位,还得先生来护着才行。
小皇帝想清楚了这里面的理儿,待陈志高的态度便恭敬许多,又拉着陈志高的手,讲了许多初识时的美好。
可小孩子的手段,陈志高这般聪明人岂会看不明白?
倘若是放在以前,他或许还会念在师生的情分上,留一步退路,可如今他步步为营,南边又安排妥当,吃了这么些日子的闷亏,便是他好脾气的不记仇,家里那位小祖宗可不是个宽容大度的主。
过往的那些师生情分,也就只能是过往了。
第115章 V更新
叫受害者亲属来查景寿宫一案,陈志高摆明了是想至段太后于死地,段太后与苏家两口子的恩怨闹得云中城内人人皆知,陈首辅夹着私仇,也是明眼人都瞧出来的。
然,此次景寿宫一事,遇难者皆是贵女命妇,便是家中妻女无有牵连,也有姊妹姻亲涉及其中,都知道陈首辅有意而为之,却多是上门拜谢,为求严惩凶嫌者。凶嫌?一个人治不了段太后,一群人还能由着段太后这个罪魁祸首逍遥自在不成?
六部衙门忙了三日,便将景寿宫一事的来龙去脉查了个清楚。一干侍卫在严刑拷打与私相授意之下,众口咬定了段太后不分青红皂白,下了杀无赦的懿旨,不留活口。
小皇帝拿着底下呈上来的结案,握笔的手指攥紧,心口翻江倒海,似有一股子说不出的闷气堵在那里,沉不下去,却也吐不上来。
“小朝儿。”次奥皇帝紧紧抓住龙书案上的黄稠,堆叠的奏疏如高山一般巍然不动。
“奴婢在。”
“再给朕唱一遍上回的那首小曲儿吧。”小皇帝道。
“是。”执笔太监垂下的脑袋微微扬起,也不必清嗓子,便低低的吟唱起来。
“——莹湖虫飞过打灯笼,吾送哥哥出长山,长山长长,长水长,月光长长,相思长,苍翠飞过红嘎绿,穷嘴囡囡好无赖,佳儿翘首盼爷归,长山长长,长水长,月光长长,相思长,红荷包裹了个绿鸳鸯……”曲子里带着南边独有的软糯语气,与小朝儿平时自己说话的腔调都不一样。
“教你唱这首曲子的人是南边的?”
执笔太监淡声道:“奴婢的外祖母是平江府人士,后随奴婢的外祖父来了后梁,山高水长,原因种种,便骨肉亲人分离,再不能见,后外祖父经商未归,外祖母一个人拉扯着奴婢的母亲与舅舅长大,这首曲子便是奴婢的外祖母常唱的。”
“那你的外祖父后来回来了么?”小皇帝问。
执笔太监眉间一顿,摇头道:“没有。”
小皇帝努嘴,叹息一声:“必是经商途中遇到了什么意外,可怜你外祖母不远千里远嫁至此,却落了个这般结局。”他似是在说宽慰的话哄小朝儿,“你如今出息了,也常照拂一些他们。”他是自己身边的执笔太监,更是自己的亲信,外头那些三品四品的朝廷大员在他面前也得低头矮上三分,多照拂些家里人,亦是人之常情。
执笔太监抿了抿嘴,破天荒的抬了一回头,看一眼小皇帝,又恢复了寻常模样:“是。”
只是,面上的平淡如常却安奈不住心底的滔天怨气。照拂?这‘天真可爱’的儿皇帝该不会真以为自己还能有家人照拂吧?
攘陈一战打了几十年,后梁百姓死伤无数,达官贵人们在举杯吃酒的时候,他们这些个穷人家的孩子只能提着篮子去财主老爷家里捡麦穗儿,皇亲贵胄享乐作恶的时候,他们的父兄长辈却流着血倒在战场之上,嘴里还要呢喃惦念,希望能把最后一点儿饷银送回家里叫妻儿吃一顿饱饭。
几十年的战场屠戮,赋税银子一层刮了一层,每一刀都剐在老百姓的骨头上,血肉里。
他的外祖父,他的父亲,还有他那斯斯文文之门心思只想念书考功名的小舅舅,哪个不是被官府强行抓去,死在了攘陈战场之上?奈何,老皇帝无能,废物点心一般毒害了那么多的百姓,自木老将军死后,木家军也是一家子废物不中用,失地未能收复,却将后梁的儿郎一个又一个的摆到大陈崔家军的刀下送死。
他们都是废物!是后梁最不中用的东西!
要是当年皇太女登上皇位就好了,皇太女仁慈,宽厚,大有治国之志,老祖宗说过,皇太女是堪比大陈那位明昭太子一般的神仙人物,若是这些个乱臣贼子没有叛了皇太女的江山,皇太女登基,海清河晏,他的父亲,他的小舅舅也不至于落到尸骨无存的地步了。
执笔太监眼圈涨红,再也忍不住的哽咽一声,小皇帝扭头觑见,道:“怎么哭了。”小皇帝拿起桌上的干净帕子递给他擦泪,执笔太监接过,道,“奴婢想奴婢的娘了。”
纸笔太监这句说的是谎话,他的娘亲与外祖母早就没了,最疼他的小舅舅遇难,攘陈战场上再也送不回来饷银了,母亲丢下他与外祖母与人私奔,而外祖母大悲至病,因无钱医治,不堪痛苦一根麻绳吊塌了家里唯一一间老破房子。
他孤苦一人,再无依靠,一路乞讨来了云中府,得亏苏家油粮铺子门口每日有接济穷人的清粥、窝窝头,才叫他得以果腹,熬过了那段最难捱的日子。
后来碰见老祖宗,教他识文断字,教他宫里的规矩,又将他送到这高墙之内,为天底下无数个像他这般穷苦百姓家的孩子挣一个公道出来。
执笔太监的一番谎话,听在小皇帝耳朵里却都是真的,他当执笔太监真的在想念母亲,咂嘴道:“朕也想父皇了。”小朝儿能有母亲想念,可他的母亲却不值得他去想念,自他践祚起,母亲便做出一桩又一桩败坏皇家名声的事情。
萧一鸣,小皇叔,还有那个被他弄死的侍卫,他的母亲是后梁最尊贵的女人,却也是后梁最下作不堪的女人。他的父皇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偏偏碰上母亲这般不检点的女子?
更可恨的是,他身为皇帝,明明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却也什么都不敢说,不能说!
想到这里,小皇帝也跟着红了眼圈,他想父皇了,好想,好想。
“小朝儿,朕放你的假,回去看看你母亲吧。”小皇帝自己是见不到父皇了,可想到小朝儿还能见到他的母亲,心底深处便柔软了许多。
“谢陛下恩。”执笔太监跪地叩谢,顺从的应下。
是夜,宫里一顶小轿从天街出来,执笔太监头一回光明正大的出宫探亲,却不是探望他的母亲,轿子饶了几道弯,最后在一处深巷民宅前停下,叩开门扉,看门的小子高兴道:“您回来了!老祖宗也才到家,您快进来!”
再说宫里,小朝儿家去,小皇帝夜里一个人睡,辗转难眠,翻了几次身,终是忍不住坐起,叫人备轿,往景寿宫去见了段太后。那是他的母亲,便是有天大的过错,他也不想由着底下的奴才们去判这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