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高看的目瞪口呆，偷偷在后面找苏南枝问：“爹爹不是与这位不睦么？”她可不止一次提过，钱婆骂老爷子跟骂亲儿子似的顺嘴，今儿个真见了面，竟然和和气气了？
苏南枝笑着捏他耳朵，道：“谁说不睦，骂亲儿子似的关系，便是比亲儿子也不过了。”老爷子年轻时候可是在祖母家里长起来的，那时这位主子尚在东宫，可没少照拂着老爷子呢。
第109章 V更新
正月十五闹花灯。
白天灯会没开,跑旱船的则是最热闹的景。
一个个身量各异的老艺人，不论老少男女，或红艳艳、或绿油油、或蓝茶茶，穿着各色的喜服,坐旱船游街,敲锣的坐花车走在最前头,淘气的孩子笑着跑着往船底下钻，有扯出剪花的,举着跟小伙伴炫耀,跑旱船的也不恼，只把手里的红带子舞的虎虎生风，家大人不好意思,摸一两个钱儿放在船头，还能得两句贺新年的吉祥话呢。
“您瞧这灯。”人群中,苏南枝小心把钱婆护在身边，她指着路边的荷花灯，伸手从货架上取了一个，“我要这个,您给钱。”
钱婆几十年不曾回到云中府,就连钱庄设点开业,她也只在城郊住了一夜,没敢踏进过城门那一步,近乡情怯，更何况她这种情况呢。苏南枝冷不丁的闹着要买花灯,倒是破了她的拘束于小心,钱婆从荷包袋子里拿一角银子,递给那小贩,“不必找了，给我孙女婿也拿一个。”
“老寿星长命百岁！”卖荷花灯的小子是个嘴巧的鹦哥儿，道一句老寿星，笑着把银子揣在怀里，递了个带大叶子的荷花灯给后面的陈志高，又同钱婆说话，“您好福气，领着一对儿金童玉女出来逛，也就观世音菩萨有您这般气派了。”
先是老寿星的喊着，又拿菩萨做比，钱婆听着心里高兴，道一声‘赏’，后面跟着的婢女另给一袋银子，小贩再抬头道谢，面前的一家子早就随着人流走去别处。
“您就好哄，我当您只听我一个人的哄呢，原来任谁说两句好听话儿，您都依了。”苏南枝亦真亦假的小声嗔怨。
“得了便宜还卖乖。”钱婆点着她的鼻子道。正说话间，路上忽然出现个熟人，不是旁人，正是前几天才见过的那个刑部侍郎李甫孽。
云萝也瞧见了他，偷偷上前跟苏南枝咬耳朵：“小姐，就是他，上回那个愣头青。”
苏南枝听陈志高提过这人，是刑部的一个踏实能干的好官儿，李甫孽走上前来，给陈志高作揖，又看苏南枝，便猜到是那位传闻中连圣旨都不能撼动的首辅夫人。
“见过夫人。”李甫孽不似旁人那般称兄道弟的套关系，只规规矩矩行礼，给苏南枝问好。陈志高笑着又提一嘴身旁的钱婆，“这是我家姨姥姥，打南边来的，正是团圆节，来云中府瞧瞧热闹。”
李甫孽年轻，自然没有见过当年皇太女的模样，又听陈首辅说老太太是南边来的，便以为是□□湾县的亲戚，还笑着请安道老寿星吉祥。
等他过去，云籁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上，又平安落下，扭头四看，拍胸脯闹着要琼玖给叫魂儿才好。
“不要。”琼玖一口回绝，进步跟上主子的脚步。
“怎么不要？吓得我魂儿都没了，你都不知道心疼我么？”云籁小声抱怨，眼睛不住朝姑爷瞟，说好的要给自己打助攻呢，这人怎么骗人啊。
“我又不是养儿子，还得整日里哄着你么？”琼玖想也不想就答，眼睛乜他，笑着问，“或者，你惦记着给我做儿子？乖乖崽？”
“胡琼玖！”小狼崽子磨着小牙发狠，“你再惦记着做我娘，看我怎么收拾你！”
“你敢。”琼玖翻眼皮横他，可脚下步子加快，还是慌忙往主子跟前去，她倒不是怕他真恼了动手，而是这混小子也不知道在姑爷跟前儿都学了些什么，她才回来那天，他就气了一回，狗崽子似的把她的嘴皮都啃破了，白天她娘瞧见了，还问是磕到哪儿了，真真是丢死个人！
“等我。”云籁笑着追上，老老实实跟在琼玖后面继续做他的小跟班。
苏南枝把他们两个的小打小闹看在眼里，笑着问某人：“你给出谋划策了？”
陈志高道：“那小子自己天赋惊人，我不过是提点一二。”
苏南枝瘪嘴：“回去我可得好生准备准备了，她是我的人，可不能短了她。”琼玖虽是家里的家生子，却不必跟着主子守孝，小丫鬟有了好的归宿，又是个乖巧的上门儿女婿，两情相悦，婚事该办也得办。
陈志高道：“时候太赶，恐是要往后稍一稍了。”两口子瞧着像是在议论给琼玖办婚事，可实则讨论的是今天夜里是否要请钱婆到宫宴上路面的事情。
后面的小丫鬟两个没听明白，可钱婆却是懂的，“着急什么，这云中府的灯会我老婆子还没机会瞧一眼呢，今儿晚上叫你老子陪我出来看灯，他有的是银子，包下最好的酒楼，也叫我老婆子享受享受儿子的孝敬。”
钱婆一锤定音，苏南枝也不好再争，点头应下，说话的功夫走到放河灯处，苏南枝写了祈愿，琼玖跟云籁两个捧着把荷灯放下水，大白天的也不必在灯里点蜡烛，风一吹，两只荷灯便随大流没入灯群，分不清你我了。
钱婆又要套圈，花二两银子提了一只兔子，灰不溜秋的毛色，那套圈儿的小贩还说是长不大的一类，云籁觉得稀罕，提着耳朵跟那只小兔对视着说话，一个劲儿的问他会不会长大，琼玖笑他傻，连街边小贩的糊弄人的话也听。
钱婆喜欢吵吵闹闹的这对儿，笑着叫云籁把兔子养在跟前，过段时间就知道能不能长大了。
一行人又在舞七磐的地摊儿上看了一会儿，赏了钱儿正要回去，忽然迎面有一熟人过来搭腔，这回，可不是李甫孽那等小傻子了。
“您吉祥。”周英毅领着跟前儿的老奴，主仆二人不看别处，只笑眯眯的同钱婆请安。
李甫孽不认识钱婆，可周英毅这老货，却是认得钱婆的，不光是认得，当初钱婆从那囚禁人的公主府里出来，买通关系的一环，还是保皇党使了手段，求到他的跟前，那公主府外的差官才可以留了纰漏，叫他们的人把钱婆给救了出去。
只是自当年一别，两个人便再没有打过照面。
钱婆知道周英毅过得滋润，而周英毅得到的消息，却是皇太女已死，再无踪迹。
“您怎么来了？”苏南枝不动声色将钱婆挡在身后，弯起眉眼同周英毅说话。
“哦，梅梅也在啊。”周英毅故作姿态，装出才瞧见苏南枝的样子，挑眉轻笑，“怪不得人家说你手眼通天，别人找不到的人你能找到，别人求不到的佛，也能藏在你这儿。”
第110章 V更新
“手眼通天算不得,毕竟，栽什么苗儿长什么树，我的福气到了，学着他们蛮横一些也是应该的。”苏南枝笑着道。
周英毅哼笑：“就不怕你养大的小树苗儿,入错了道,修错了仙？”上一句苏南枝才同他讲因果报应,他便当即用‘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来回，把陈志高比作得道那个,那苏南枝便是随着水涨船高的鸡犬了。
苏南枝的回答倒也霸道：“我拿的主意,再没有后悔的时候，便是有错，那也是别人的过错,那也是错的人去改。”这番话是先前常娆带着易市令来云中府谈买卖，在南院王府同周英毅私下里说的,苏南枝一字不改的讲出来，只叫周英毅以为是她们两个小丫头做鬼，凑在一起给他下套。
“好！好！好！”周英毅连道三声好，又想起今天过来的目的,忍下火气脸上又扬起笑,“你小孩子家家的,我不同你计较罢了。”
苏南枝还要再说,身后的钱婆却突然开口道：“找个歇脚吃茶的地儿,我同这小王八蛋说说话。”
街角的一处酒楼。
熙熙攘攘的食客在厅里各自成卓，有赶晚上开工,得闲来吃碗面片儿汤的劳力,也有闲闲无事揣着蝈蝈出来听闲话的老头儿。
钱婆在二楼凭栏看了许久,才扭头道：“真好,我少时的愿望便是这般静静的站着，看看寻常老百姓家里都吃什么，用什么，他们怎么过活，怎么营生。”
“您心怀天下，老主子还在的那会儿便夸过，几个小主子里，也只有您适合来当家。”周英毅笑着应声，仿佛两个人又回到了几十年前老主子还在的时候。
彼时，周英毅才在后梁朝堂上初绽头角，而钱婆也不叫做钱婆，她名做周芳庭，是后梁的嫡公主，也是后梁的皇太女，有治国之才，更有包容与宽恕的胸怀。上至朝臣，下至黎民百姓，没有不爱戴她的。
春风得意的周郎官在芸芸众人之中远眺高台之上的女子，那便是他投奔后梁要效忠的未来国君了，他与同僚们一起上前磕头，皇太女赞了他们的功绩，赏下金银宝珠。周英毅双手捧着接下赏赐，诚惶诚恐，储君笑着安抚他，那是如母亲般的慈祥。
若是当初他没有站上景文帝这艘船，若是皇太女当政，后梁的江山也不至于落败至如今的地步吧，皇太女是老主子倾尽心血教出来的储君，知人善任，又善于纳谏，若是皇太女坐上帝位，后梁，许是真能有一番海清河晏吧。
想到这里，周英毅眼角微微涨红，他偷偷拭泪，擦去悔恨与狼狈。
钱婆转过身子，没有了跟前奴婢的搀扶，她走路都有些摇晃了，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寻常人家的老太太到她这个岁数，曾祖【和谐】奶奶也做得，加之前段时间红丫头又去了，她偷偷哭了几场，身子骨更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我老喽。”钱婆走到椅子前坐下，“早就没有当年那份儿心怀天下的胸襟了。”她说着，耷拉下来的眼皮轻轻上翻，微微歪着脑袋看周英毅，“倒是你这娃娃这些年做的不错，上过高台，看过远景，也开了些眼见。”
周英毅低着头，不敢说话，倒不是他惧怕了，面前这位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玉玠之上的皇太女了，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太太，他有什么好怕的，只是……他背主在先，再见这位少主子，他心中有愧，更是抬不起头来。
“坐下来说话吧，我老喽，脑子也不大好使，过往那些恩恩怨怨，我早就不记得了。”钱婆点着一旁的椅子，叫他坐下，“就是记得了，又有什么用呢，你们乌龟王八的一窝，这种手段也不是第一回 用了，我，更不是你们头一个用这下作法子对付的人了。”
钱婆点着脑袋想了想，问：“大陈那个小娃娃，也是被你们这一类臭虫给逼死的吧？”也不必周英毅回答，她就连连摇头感慨，“可怜的娃娃啊，他千辛万苦学了一身的本事，才为这昏天黑地的人世破开一角明亮，就叫臭虫们给拖进了水里，淹死连个叹息声都不给留。”
“那……那明昭太子的事情并非我的手笔。”周英毅磕巴着想要替自己洗脱。
钱婆笑道：“知道不是，老婆子我只是没了雄心壮志，又不是没了脑子，岂会瞧不出来那里头的脏事儿？”秦家那娃娃的死，可不是他一个坏水就能运作的了，滇西贪墨案起始，洪水一遭，瘟疫一遭，另有军营里的手段，也怪那娃娃自己个儿太有本事了，前头的手段没害得了他，反倒教他挣了民心，那些个人才几家子联手要了他的命。
周英毅抿了抿嘴，把老对头卖了出去：“那都是萧一鸣的手段，听说他在牢里被人下了毒，死法跟南边那位太子爷当年是一模一样的。”
“哦？那可就有趣了。”钱婆惊讶道。
苏南枝对秦甄的了解她是知道的，小丫头只知道那是她生父。那人有本事有能耐，却抛弃了他们娘俩在南边成家立业，还生了个儿子，小丫头可不会替他秦甄使这等手段报仇，说不定埋怨还更多一些呢。
如今有人拿一模一样的法子对付萧一鸣，哼，报仇嘛，总不能只找了帮凶，放过了主谋？
害死秦家那娃娃的主谋啊，她可是清楚着呢，崔婆子算一个，那娃娃的糊涂老子算一个，还有昭南那位‘通神’的圣女，也跑不了去。
钱婆指头在桌子上点了点，心情愉悦道：“我老婆子可得休养生息，盼着长命百岁，才有好热闹瞧。”
“您知道是谁做的？”周英毅脱口问道。
钱婆摊手：“我又不是神仙，我若是神仙，早就去昭南做神婆儿去了，哪里用得着同你们生这等闲气。”钱婆说话不饶人，连着几回呛声，叫周英毅心里也有些不好受，偏他又不敢顶嘴，只得低了低头，忍进肚子里，老老实实听老太太的吩咐。
苏南枝在隔壁绸缎铺里偷听了个详细，她从小孔里瞧见周英毅吃瘪，乐的差点儿没笑出声，可算是有人治得了那老货了。陈志高在跟前儿也听的稀奇，周英毅一个跟着老皇帝夺皇位的主，怎么就能乖乖听周芳庭的话？
可……周英毅要真是听从周芳庭的话，当初也不该扶持老皇帝坐上那个位置啊？
苏南枝笑笑，比口型教他出去说。
二人到隔间书柜后面，离远了估摸着酒楼那边听不见，苏南枝才道：“周英毅在给景文帝做狗之前，他可是先做了东宫的狗奴才。说出来你都不信，姨姥姥能从那笼子里出来，还是周英毅使的力呢！”
“当真？为何？他疯了？”陈志高惊讶的嘴巴都合不上。
周英毅该不会是犯了失心疯？还是想瞎了心，妄图吃两家？
苏南枝道：“你再仔细想想这里头的缘由。”她笑着给了些提点，“当初皇太女协理朝政，那可是储君治国的时候，六部衙门里除了保皇党，便还是保皇党。”朝廷里统一了心思，是好事儿，也不是好事儿。
省了些争吵，皇帝说一不二，这是好。
可也正是统一了心思，底下的人姻亲相护，你是他的娘家侄儿，他又是他的老丈人，谁还没个沾亲带故的呢，绕一大圈子下来，这朝廷里的官儿都叫那些大家族们当全了，底下的人想要往上爬，可就没了门路。
见这呆子竟没想通这么简单的道理，苏南枝点点他的额头，嗔道：“可不是谁都有你这般的好脾气，你肯进门儿给我做赘婿，别人……许是家里有皇位要继承呢？”
作者有话说：
第111章 V更新
“皇位？你是指那二亩三分地？”陈志高笑着打趣儿。
“三分都未必呢。”苏南枝道。
陈志高漾笑：“三分倒是有得,只是羊崽子守不住狼窝，还当自己是条看门狗呢。”
“丢上门儿的骨头都不吃，这种狗看门儿，白给……我都不要。”苏南枝扶着楼梯下楼,陈志高笑着追上,小两口手指头勾着手指头并道,回酒楼一层的大敞厅里坐下，又遇上了熟人,说说笑笑的打招呼,自有一番热闹。
而方才两个人打的哑谜，便是有人听见了，也猜不到是在说宫里那位儿皇帝的事儿。陈志高叫云籁了结了那两个狗奴才的性命,表面上是在警告段国舅收敛手脚，实则却是探一探小皇帝的底线划在哪里。
亲娘舅被人打了脸,若是小皇帝有胆识同陈志高这个首辅翻脸敲打，苏南枝倒还高看他一眼，为君者仁治治民，严治治下,于小皇帝的身份说事儿,那段国舅是他亲娘舅呢,亲娘舅犯了过错,小皇帝袒护了私下里再论,也是他的手段。
现下倒好，把亲娘舅都推出来维护自己的那点子体面,小皇帝的脸面赚没赚到,苏南枝不知,可一国之君连个自己人都护不住,小皇帝看起来气势汹汹，实则也是个外脆内酥不经捏的玩意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