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一进门儿,段国舅就哭腔拉住段太后的手诉苦,“他们杀了我的人,这就是打我的脸,打了我的脸,就是打娘娘您的脸,也是打我那大外甥的脸!他们这是待后梁江山不敬,他们是存了要造反的心啊……”
段国舅像一壶烧开了的滚水,吱哇乱叫着把死了一对儿奴才夸大到有人意图谋害后梁江山社稷。
“不敢的,哥哥他们不敢的。”段太后很有耐心的摩挲着他的脊背,稳住了他的情绪才叫人将其抬到软塌上,又拿凭几,小心翼翼的伺候。
“他们有什么不敢?他们连我都欺负了,我的傻妹妹啊,他们欺负你哥啊……苏家欺人太甚啊,那苏南枝根本没有把你放在眼里,更没有把陛下放在眼里!”段国舅捶着软塌,宛如一个妇人般抱怨。
先前东雍州的战事还没到不可缓和的时候,大陈派了一个使团来后梁商议易市令互惠互市的事情,那使团里一个姓冯的女将军与段国舅同时看上了吾儿院的头牌花魁——小凤仙。
那冯将军在容貌上略胜一筹,叫那小凤仙动了春心,段国舅不依,调了地方衙门的兵,围了吾儿院,要对那小凤仙用强,谁知那冯将军也不是个好招惹的主,翻墙入室,救走了小凤仙不说,还一刀斩了段国舅的人种根。
底下的奴才不省事,段国舅在屋里哀嚎苦叫了半晌,外头的人却只当是国舅爷新学来的乐子,等到了时辰开门去看,屋里哪还有小凤仙与那冯将军的影子啊,只有段国舅皮开肉绽,小脸儿惨白的昏死在地上。
人抬回家去,宫里太医在病榻前排了两排,望着那血渍呼啦的人种根,再高的医术也只能束手无策。
那大陈使团也是聪明的主,为了平息此事,也不走官家的门路,使了银子找苏家女公子牵线,由云萝郡主上门说情,让段国舅收银子把这事儿了了。
段国舅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偏偏怕死了云萝郡主,不光是段国舅怕云萝郡主,这云中府的纨绔哪个不怕纨绔里的祖宗的?
云萝郡主叫人抬着大陈使团的两箱子金元宝,亲自送到段国舅的府上,又笑吟吟劝他消气,实在不成,云萝郡主就日日来家伺候一类的威胁话语。
饶是段国舅天大的胆子,可一想到云萝郡主拿刀比在他脖子上的发狠劲儿,段国舅就浑身打冷颤,若说大陈那个姓冯的是个夜叉,那云萝郡主就是木家的一只狼崽子,光是狠毒的眼神瞪你一眼,就叫人魂飞魄散,再不敢威风起来。
再加上陈志高在其中运作,段国舅也只能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吞,生生咽下这口委屈。
可段国舅这些年被段太后纵容惯了,委屈是咽下了,跟苏家和云萝郡主的梁子也算是结下了。
段太后有意要陈志高与苏家和离,段国舅是举双手双脚答应的,要不然,他也不会假冒段太后的意思,做出让人怂恿陈志高给苏南枝下药这种愚蠢的行为。
“哥哥,吃茶。”相较于段国舅的见谁咬谁,段太后倒是镇定许多,她还不至于糊涂到什么话都往耳朵里听,苏家固然不是亲信,可也不至于段国舅说的这么不堪。
“我的傻妹妹,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吃茶!”段国舅撂下茶碗,恨铁不成钢的拍桌子,他那处的伤口辗转多次都没愈合,这会儿动作稍微用力,撕裂的痛感从骨头缝里疼到四肢末端。
段太后忙叫人打扇子扇风,教他清凉一些,好缓和疼痛。
段国舅攥紧了手上的帕子,咬着牙继续道:“你消息灵通,不能不知道我那奴才死了的事情,你又不恼,要我说,肯定是苏南枝叫人动的手!”
“苏南枝跟陈首辅吵架的事情整个云中府谁不知道啊,那贼贱妇还散播谣言,坏了你的名声,我这当哥哥的气不过,找人报复她一回,还没得手,那贼贱妇就先下手为强,把我的人杀了,好给我个下马威,这种事儿,我见多了!”他也是流氓混混出身,这些个腌臜手段,谁还没用过似的。
段国舅两句话把自己擅作主张的事情洗净,又怂恿着段太后下定决心,当机立断。
段太后原本还能保持一丝理智,可听到兄长提起外面沸沸扬扬关乎自己名声的事情,心里也有了定夺。
兄长笨些是笨些,可待自己,待皇帝的心是好的,他是皇帝的亲娘舅,这天底下,哪有害亲外甥的娘舅呢?反倒是苏家,有些得寸进尺了,后梁的天下是她儿子的天下,苏家为臣为民,吃着皇家的饭,便不能待皇家不敬。
六部衙门的这两条人命,若真如兄长所言,是苏南枝恼羞成怒动的手,那……她也不会再客气了。
段国舅常来景寿宫抱怨,往常他说多了段太后还总要规劝,今日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段太后面上神色也跟着严肃起来,段国舅不禁心中窃喜。
他这是耳边风吹响了,要能大仇得报了!
段国舅闹一场回去,只剩段太后一人沉思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叫了心腹近前,耳语几句,眼神中尽是狠戾。
第106章 V更新
段国舅从景寿宫出来,软轿顺矮墙根儿一路往天街去,过二道门,前面忽然冒出一行人,吓得抬轿的小太监打了个趔趄,差点儿没把段国舅给摔在地上。
“瞎了眼的小畜生,往人身上撞!”头前领路的太监上来就是两耳光,睁眼再看人后,却吓得两股战战,跪在地上都要发颤,“陛……陛下。”
小皇帝抱着膀子站在那挨打的小太监身后,懒懒看那小子一眼,“起来,打回去。”
挨打的小太监常在小皇帝跟前走动,他虽年轻,可宫里宫外大大小小的主子们哪个不给他三分薄面,今儿还没开口就先被人教训了,便是同着国舅爷的面儿,他也不怯,上去连打几巴掌,约莫着出了气,才躬身退下,站到了人后。
小皇帝笑着上前,仿佛才看到人似的喊了一声:“舅舅。”
“陛……陛下。”段国舅挣扎着起身,踩在地上,在小太监的搀扶下哆哆嗦嗦架着腿跪在地上给小皇帝磕头请安。
“舅舅原来是能下地的?”小皇帝唏嘘道。
段国舅借着身子不便的由头,一顶软轿在宫里乱窜了这么久,这会儿冷不丁的踩在地上,连景寿宫跟出来的小太监都吓了一跳。
“咬着牙,强忍着钻进骨头缝儿里的疼,也是能站的。”段国舅张嘴扯谎的本事娴熟得很。
“能站就行。”小皇帝点头,“舅舅能自己个儿走,也省的母后操心了。”小皇帝笑着招手,叫了两个有些年纪的老太监,同段国舅道,“舅舅病了这些时日,必是身边的人照顾不周,既然如此,朕实在不忍看舅舅被这些个蠢笨的东西碍了病情,这两个是内侍省出身的奴才,从前也在先帝爷跟前儿听差,叫他们两个去舅舅府上呆上几日,也好调训调训底下的人。舅舅管不住的,不好管的,自有他们来办。”
先帝爷跟前伺候的奴才,便是小皇帝也不能随随便便打了他们的脸,小皇帝将这两个老货送去段国舅府上,说是伺候,可谁伺候谁,还未可知呢。有了这俩老货,连段太后的人也得收敛几分。
“臣受用不起……”段国舅拒绝的话说了一半,又给生生咽下,改口道,“谢陛下隆恩。”段国舅磕头道谢,小皇帝领着众人笑着离去,他才擦了擦额头的虚汗,瘫坐在地上。
他这个大外甥,小时候还好,活泼可爱,除了胆子怯了些,再没有不好的了。可就这一两年的光景,竟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话说,那个陈志高整日里都是和和气气的一副菩萨脸儿,怎么教出了这么个阴晴不定的活阎王?
小小年纪便是如此,这长大了,还能有他这娘舅的好日子过?
段国舅习惯性的想要啐一口,可抬头看到那两个面容枯萎的老太监,忽然想起了宫里的尊卑,得亏是忍住了,要不然……一个大不敬的罪名扣下来,那小崽子还指不定要怎么吓唬人呢。
“国舅爷,咱们家去吧?”两个老太监笑着走近,一左一右搀起段国舅,把人往软轿上按。
这两个老货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强身健体的东西,一个个瞧着干枯如枯草杆子,可手上的力气却出奇的大,他俩提着段国舅,就像提了一只小鸡崽子,撂上了软轿,看也不看就催着出宫。疼的段国舅龇牙咧嘴,又不敢出声分辨,只委委屈屈的扣着软轿扶手偷偷抹眼泪。
小皇帝料理了段国舅,又往景寿宫去,前面的消息早就传到段太后耳朵里。
母子相见,段太后和声规劝道:“他是你亲娘舅,你也就这么一个舅舅,便是他有不是,皇帝也该宽容着些。”一家子血亲,自然要相互照拂,自己又没七个八个的亲兄弟,就这么一个亲哥哥,外甥顾着舅舅,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小皇帝笑着吃一口宫女递上来的茶,道:“朕若没这份儿宽容,依舅舅的性子,怕是早在刑部大牢里呆着了。”
段太后微微蹙眉,面上还是笑的:“哀家知道,你舅舅他莽撞了些,脑子糊涂。”
“脑子糊涂?怂恿一个正四品官员去做那下三滥的事情,还叫人给捅出来了,非但不觉得丢人打脸,竟明晃晃来母后这里讨说法?”小皇帝重重将杯子放下,睁大了眼睛看向段太后,“朕却不知,他段宜勇是借着谁的胆子!”
段宜勇是段国舅的名字,自段太后做静嫔那会儿,众人见了段国舅,谁不奉承着道一声国舅爷。段国舅从他妹子这儿借的胆子,闹出多少祸事都没人敢追究的,今儿反倒是叫自家的亲外甥撅了脸,这巴掌还不偏不倚,打在段国舅脸上,却响在段太后这儿。
段太后抿了抿嘴,语气中带着一丝委屈:“你舅舅他……也是受委屈的那个,他为了大局,没了子嗣,你外祖母家又没个亲故照应,便是想从族里过继一个,也没处寻,我念你舅舅可怜,才多疼他一些。”
段太后拿后梁使团出来说事,话里话外把责任往云萝郡主和苏家身上推,可她不说这话还好,说了这话,小皇帝只觉得丢了人:“凡他自己不去狎妓,不招惹那小倌儿,又哪里来的这些?”
后梁名声在外,说的好听些叫做民风彪悍,可私下里周围诸国,哪个不笑后梁皇室贵胄间的混账关系,男女不忌,老幼不分,也算是念过孔孟大义的人,礼乐崩溃,尊卑混乱,自己的脸都擦不干净,出去见了人,能不叫外头的笑话?
正是因为段宜勇此类混账,才丢了后梁的脸,更是天家的耻辱!
“又不是他一个如此……”段太后还想找替罪羊出来替兄弟辩解。
“可母后不是才说么,朕就这么一个舅舅。”天底下没有吃饭砸碗的道理,段宜勇既然占着国舅爷的便宜,胡作非为,那也该顾及着国舅爷的体面,有所收敛。又当又立?哼,真是花街柳巷逛多了,合着以为自己也是里头的花魁呢?
“是。”
段太后态度软下,“皇帝说的是,哀家回头便派人去管着他。那……”不等段太后提那两个老太监的事儿,小皇帝便笑着道,“不使母后操心了,咱们后梁有祖制国法在这儿,朕点了两个内侍省的奴才过去,舅舅不懂的,他们都懂,舅舅不会的,也该好生学学了。”
一句话,彻底断了日后段太后再要包庇段国舅的路。
“那……六部衙门的人命官司……”段太后小心开口询问。
小皇帝扭头看一眼,没有说话,一旁的执笔太监会意,站出来笑着作答:“回太后娘娘的话,刑部的人已经去了,也就这两天的工夫,必能拿出个结果。”
小太监说的是‘拿出结果’,可不是‘查出结果’,小皇帝态度也说的清楚,他嫌段国舅手段下作,这事儿,要瞒下不查,也算是警告了段太后一些人收敛些行径。
小皇帝起身出去,走到门口忽又停住,扭头道:“母后想要的人,朕自依母后的意思,替您留住了,可……”小皇帝语气顿了顿,才道,“母后不该纵着底下的人过于无法无天了。”
底下的奴才可不会无法无天,他们不过是看主子的脸色行事,主子想要无法无天,他们就是主子张牙舞爪的手,主子若是乖乖听话,他们便是这宫里最老实最懂规矩的狗。
无法无天,在段太后,不在宫女太监。
小皇帝走远,段太后伫立许久,才扶着桌子坐下,身下柔软的棉榻此时就像一块寒冷的坚冰,在她和儿子之间凝起一层刺骨的寒,将他们这些年相依为命的母子之情慢慢隔阂,离间出越来越宽的宽度。
她的儿子,仿佛离她越来越远了。
*
六部衙门的灯火明晃晃照亮了漆黑的夜,刑部的人从白天忙到深夜,陈志高倒是气定神闲,做完了手头的活儿,也不急着回去,摆了套茶具出来,慢悠悠请刑部来查案的侍郎吃茶。
那刑部侍郎也是个虎人,首辅大人请你吃茶,换了旁人必要请示一句案子该怎么查,真也好假也罢,总要把恭敬劲儿拿出来才好。可眼前这位,大咧咧喊来了手底下七八个兄弟,一群人排排队分糖果似的坐了一串儿,个个捧着个牛饮海碗,眼巴巴望着沏茶的首辅大人。
陈志高只笑着叫云籁拿小杯子来,“这好茶还得细细的品,你们查案辛苦,我这儿也不着急,坐下来歇歇脚,再去忙也不迟。”
那侍郎脸上憨笑顿住,以为他是话里话有,下一句就要拿官威出来平事,便义正言辞道:“陈大人,咱们弟兄当您是个英雄好汉,您以文官之姿上得了战场,打得了仗,咱们谁不敬您慕您,可……”那侍郎眼神往手下们脸上看,带着刑部人独有的骇人正色,“咱们刑部是水清无鱼之境,弟兄们的一举一动,拿一个真相出来,是对逝者的尊重,更是对生者的……”
陈志高打断他的话:“你当我要阻止你办案?”
刑部侍郎眼一横,反问道:“不是么?”又指着面前这一摊子,“瞧您这阵仗,拖了时间,磨磨唧唧的不就是耗着咱们弟兄想要说情动手脚么?”哼,甭想,他人虽在这儿吃茶,可案发地各处早就安排了弟兄守着,风吹草动的消息,他都能第一时间知晓。
陈志高笑着摇头,道:“好心当做驴肝肺,我救你一回,你不谢我也就罢了,还要诬我清明。白眼狼啊?”
第107章 V更新
“首辅大人……这是在说自己?”那刑部侍郎也是个血性儿郎,穷苦人家出身,少时念书受过苏家的资助,苏老爷虽从不拿这些东西说事儿,但有良心的都会把这些记在心里。
陈志高看着他莫名出现的怒气,笑着问:“吃过我家的粥?”他说的是苏老爷节市施粥的事情,话里也指的是出身穷苦人家的小孩儿在苏家办的免费学堂念书识字的事儿。
那刑部侍郎笑着啐一口,把吃进嘴里的茶水吐了出来,哼笑道:“首辅大人可着咱们这云中府打听打听,有没吃过管家救助粮的人,可却不曾听过……不吃苏家救命粥的种。”
正是这份儿善心,云中府达官贵人无数,苏家一介商贾却比那些当官的、做爷的更能站住脚步。
“有良心的小子啊,好!但是你这份儿心,就是对得起当年吃下去的粥。”陈志高笑着夸他。
“别以为您说两句好听话,咱们弟兄的手指缝儿就往敞开了松。”那刑部侍郎一个巴掌摊开,五指第次攒紧,示威似的抬眼,“大人您的好茶,咱们这些个大老粗是吃不惯了,这人命官司,该办还是得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