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高挂,飘飘摇摇的寒风吹起干瘪的落叶,也不敢去搅扰了那两枚温暖的心,夜色,还很长……
*
一夜的宁静下面,是波谲诡异云。
翻滚着,翻滚着,终于把云下的惊天骇浪给带了出来。
年三十一早,整个云中府祥和安逸。偶尔有街巷里炸起的一声鞭炮,伴随着小孩子笑着跳着的喜悦,小马蹄似的哒哒哒跑去别处。起得早的人家穿着新衣裳出来挂红灯笼,隐约听到苏善人府门口有吵闹声。
苏家今年大丧,热热闹闹办了月把子,谁不知道他家今年不挂灯笼,可瞧阵势,主仆老少都挤了出来,不挂灯笼,打架不成?
有好事者凑近了去听,竟闻得一件令人震惊的辛密!
原是昨儿除夕夜,宫里往苏家送了一道密旨,着苏家那位高权重的首辅赘婿与苏家女公子和离,新帝盖了玉玺宝印,苏家正是吃团圆饭,就在饭桌上得了消息,一家子老老小小,全听了个仔细,连满地撒欢儿的娃娃都知道了。
闹了一夜,今儿天没亮,苏家女公子就收拾了那陈首辅的家当物件,扔出府门要撵人,苏家几个少爷给自家亲妹子壮势,丝毫不怯那陈首辅半分,要打要杀的眼看着就要动手,得亏碰上了五军提督衙门出来巡街的差官,帮着那陈首辅劝和,一群人七嘴八舌的撕扯,一百个道理堆在那儿,似是要说不清楚。
年节无事,各家走亲戚串门,嗑着瓜子儿就把闲话讲了一遍,待临近晌午,陈首辅面有淤青的到六部衙门巡查,当值的官员瞧见那不轻的伤势,更是把早上的热闹给坐实了。
“……要不,下官给您拿点儿消肿止血的膏药。”被陈首辅盯了小一个时辰的差事,眼看要过了灶上吃饭的点儿,那文书擦擦额头的汗,放下手头的东西,小心提醒。
“我不忙,你继续干活。”陈志高心不在焉道。
“是……”那官员小心应是,脱身不得,只能继续拾起笔继续开工,一屋子等着放饭的官员无声叹气,摸摸空荡荡的五脏庙,一肚子委屈唯有自己吞。
又一刻钟,陈志高终于开口,屋里当差的官员以为是要恩准用饭,竖起了耳朵仔细的听,“你们说……夫人动手打了你以后,是跪上一夜赔不是的好,还是写个自省书剖析悔过的好?”
“!!?”
霎时,寂然无声。
好一会儿工夫,才听角落里有个小吏细声嘟囔:“我……我夫人不打我。”
……
本来众人讶然的事情,被这小吏一句话变的轻松许多,先是一个人偷笑,然后几位大人相视而笑,屋里众人都别过脸发出了咯咯的欢喜声。
陈首辅倒是一如既往的好脾气,被人抹了脸,他也不恼,反倒是认真想了想,给他们解释:“我夫人平日里也不打人的,除非是事情真的太过分了,她气急了,才会动手。”
他自言自语间,三两句话便把昨儿夜里的事情摊开了给大家学一回,非但不在乎大家私下里议论他惧内的事情,反倒煞有其事的替自家夫人辩解:“大过年的收到和离的旨意,换谁谁不恼啊?更何况,我与我夫人的这门亲事,还是先帝爷保媒,赐了玉如意的,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会有和离的时候。”
陈志高这话看上去是替他家夫人分辨,可一句先帝爷保媒,便现了他真实的意图,再加上后面提到的玉如意,真话假话揉碎了说,半真半假的事儿,从当事人嘴里说出来,旁观者也多当真凭实据来听。
再加上陈志高在萧一鸣一案上雷厉风行的作风,和四两拨千斤按下南院王府的手段,大臣们或仰慕或畏惧,少有不顺于他的。
“这我记得,宫里送那柄玉如意的时候,我正在席上吃酒,还是先帝爷跟前的总管大太监亲自到府上宣的旨呢。”先有投诚的站出来作证,又提当时旧情,意在拉进与陈首辅的关系。
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一屋子的人真见过假见过,也都纷纷点头附和。
只一柄玉如意,说到后面竟慢慢变成了先帝爷指婚,陈首辅奉先帝爷旨意给苏家做上门女婿,又扯上登天阁的三百万两材料银子进去,苏家讨这个赘婿,那可是下了血本儿的!
消息从六部衙门出去,经地方衙门,最后传到云中府老百姓们的耳朵里,官家出来的消息,可比先前那些道听途说的更有信服力。
趁着阖家团聚,传来传去,故事的最终版本就变成了——意气风发少年郎与苏家女公子一见钟情,先帝爷见‘郎貌女财’,下圣旨赐婚,苏家感激涕零,献银造登天阁为先帝爷祈福,这本是一段美事佳话却祸从天降,不知是何缘由,除夕夜新帝一道圣旨,忤逆了先帝爷的旨意不说,还拆散了一对恩爱夫妻,落得两厢不悦。
这故事,可比戏文里的才子佳人的篇章要精彩得多。
老百姓多是心地善良,有为先帝爷慧眼识人称赞的,有为陈首辅与苏家女公子夫妻恩爱叫好的,更有为新帝棒打鸳鸯,蛮横无理抱怨的。
怡心居。
火热的地龙将外头的寒风挡住,小太监颤颤巍巍捧着底下谏上来的奏疏,小皇帝拿起来看,翻了几本,笑着丢在桌子上,道:“我就说了吧,先生必是不肯,您偏要朕下这道旨意,这下好了,闹起来了。”
桌子旁,段太后看一眼翻脸把责任全推在自己身上的小皇帝,淡淡挑眉,顺手捡起那几本奏疏,细细的翻,慢慢抿嘴道:“这果利的手段,陛下以为……是谁的做派?”
段太后歪着头,弯起眼睛笑:“苏家那个女商人,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可没有这般聪明的脑子。”
这事儿,不过是陈志高自己的推搪罢了。
而她,最喜欢这种挣扎着不肯乖乖听话的小团雀了。
第104章 V更新
就在云中府人人都在议论苏家与陈首辅这门亲事的时候,作为当事人之一的苏南枝却赶了个大早,一定软轿出了城,走水路南下,一路到了应城码头。
苏恒站在岸上与她挥手作别,看船走远了瞧不见影子,才放下轿帘,让人给家里传话,自己则拐去了庄子,忙手头的事情去了。
六部衙门里,陈志高已经是第七回 转悠着看时辰了。
苏家的事传的沸沸扬扬,底下的人放他是家里夫人还没哄好,便有熟稔的上前开解:“这哄媳妇啊,有时候得使点儿手段,实在不行,走走老丈人的门路,一家子人低低头,不丢人。”
陈首辅嗤笑一声,指着耳鬓一处破了口子的伤痕给他看:“我父亲打的,快小半个月了,还没好,我夫人温柔和善,才舍不得下如此重手呢。”
“是……苏家那位老爷?”同僚有些不信。
陈志高翻白眼道:“我这还没和离呢,难不成有另一位父亲?”同僚间谁不知道他自幼父母双亡,尊岳父岳母为生身父母,除了苏老爷打的,还能有谁?
那位同僚被噎了一呛,吞了吞口水,踮脚尖儿探头看了看他耳鬓那处未好全的伤,啧舌道:“是有点儿厉害啊。”又出主意道,“再不成……我给您引荐一位名医,那大夫最擅开消火止怒的药了,一副下肚,静心凝神,不消三幅,就能圆滑了性子,再不胡闹。”
陈志高被他这大胆言论惊到,再一想,他也是凭着岳家的身份上来的,张了张嘴,正要发问,就听那人遮掩着小声道:“不瞒您说,我家那尊夜……我家夫人就是吃了这位名医的药,才改了那不省事的暴脾气,您要是用得上,我就……”
“用不上。”陈志高笑着将人打发了,又招手冲外面喊:“云籁。”
没多会儿,就见一清秀小子小跑着从门子屋里钻出来,明媚应道:“姑爷,什么事儿?”
一声姑爷,先前那位来出主意的同僚满脸尴尬,怪不得推脱用不上呢,合着是跟前儿有苏家的眼线。那位同僚避开眼神离去,陈志高看他一眼,在云籁耳朵边嘀咕几句,“办好了有你的赏。”
不料,那个叫云籁的小子也不客套:“我家媳妇说了,盯紧了您,她有重赏,我不要您的赏赐,您老老实实的别再闹幺蛾子,就是待咱们最好的赏了。”
这话,就差没有把自己是苏家的人写在脸上。
在场诸位大人听进耳朵里,皆默默转过脸,装作不知,可飘忽不定的眼神,却早就将自己出卖了。
趁着吃茶休息的功夫,那位热心同僚顺六部衙门的后门出去,沿着弯弯绕绕的巷子走了几道,最后上了一架马车,车里坐着个总管模样的中年男子,留着八字胡,刀条子脸,断截儿眉,除了一身儿衣裳像是个体面人家的总管,扒了这层皮,倒是更像个街上耍无赖的混子流氓。
“事儿,可都办妥了?”那总管乜斜着眼睛看人,官威比对面坐着的正经官老爷还大。
“这……”那官员尴尬一笑,“不是下官没开这张嘴,而是苏家太过卑劣,他们面上冷着首辅大人,实则却指了个心腹小子在跟前儿盯着,叫什么云籁,您是不知道,那叫云籁的小子可厉害了,同着众人的面,都敢指着陈首辅的鼻子叱骂,丝毫没把陈首辅给放在眼里。”
“也就是国舅爷心善,为我后梁朝堂的国之栋梁考虑,那苏家就是个嗜血剥肉的狼窝,若不是咱们国舅爷出手,陈首辅这委屈,还不得熬到什么时候呢。”
“国舅爷?”那总管眼皮子上翻,白眼珠多黑眼珠少,面有不屑的看那官员一眼,“这可是宫里太后娘娘的授意,太后娘娘为陛下,为我后梁千秋基业,才操了这份儿心。”
官员连连附和:“太后娘娘功在千秋……功在千秋……”
那总管嗤鼻子又道:“你是陈首辅跟前儿的红人儿,这六部衙门里头鱼龙混杂,那么多个红人儿等着首辅大人瞧呢,没个照应的主子,熬,得熬到什么时候。国舅爷知道你孝顺,在太后娘娘那儿荐了你,你可不能叫国舅爷失望啊。”
“是。下官知道……下官知道。”
“哼,知道就好。”那总管下了最后的通知,“三天,再给你三天的时间,那药你是哄也好,骗也罢,使出浑身解数都是你的本事,总得把东西给苏家送去。”若不是苏家底下的奴才管的严,段国舅使了多少种法子也没能把他们的人送进去,也犯不着使这肥头大耳的蠢货来办。
“是。”那官员恭敬下了马车,拐出两道巷子,才啐一口,小声骂道,“杂种!”什么狗屁国舅爷?那段国舅不过是沾了他妹子的光,段太后不得势的时候,段国舅就是云中府街上一个给人当狗腿子的小杂碎,几两银子就能卖命的东西,如今倒是风光了?
赖熊玩意儿,好歹踢到铁板,叫那狗屁国舅也忆苦思甜,回忆回忆从前的滋味才好!
而就在官员走后不就,段家的马车刚要掉头,突然一个脑袋滚落在地。马车里的那位总管听见动静,破口就骂:“狗东西,吃的满肚子油水,连赶车的本事都没了么?爷爷养你有个屁用。”
话落,碗口大的腔子栽倒进来,那总管没骂完的话,混着虚张声势的胆子一起吞进肚子里,“救……救命啊……”
“嘘……”一明媚少年探头凑到车辕前,笑着噤声,“别吵吵,正是饭点儿,你这一嚷嚷还当是谁家茶壶滚了呢。”
“你……你是谁!”那总管后退着害怕。
“你不知道我是谁?那你刚才还一个劲儿的喊我的儿?”少年看一眼断了气儿的马夫,招手叫那总管出来,“你这狗窝脏了,你出来,咱们太阳地儿里说话。”
那总管也不是没脑子的货,磕巴道:“你叫……你叫云来?”
“云籁。”云籁好心给他解释自己名字的来历,“我阿娘在雪山之巅听到了神女说话的声音,没多久就怀上了我,我是我阿娘的儿子,也是神女的儿子。”
“你……你是北边雪山里的人?”那总管惊讶问道。心中更是惊讶,苏家……竟然跟雪山的人有所牵连。
那……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事情!
云籁伸手拖一把那总管,教他搭着自己的力气跳下马车,又好心道:“从前是,现在不是了。神女跟我阿娘都答应了,教我下山来投奔我媳妇。现在我是我媳妇家的人。”
“你……你媳妇是谁?”那总管一身油腔滑调,以为这雪山下来的小子有问必答是个呆头呆脑的笨蛋,便哄着套话。
云籁眼神里的笑意更大:“我媳妇姓胡,按照你们后梁人入赘改姓的习惯,你也可以教我胡云籁。”
“那……你主子要你摸到这儿做什么?”那总管笑着从怀里摸出了一锭金子,热络的塞在云籁怀里,“好兄弟,咱们哥俩儿有缘分,你才从雪山上下来,也该知道咱们后梁的规矩,金元宝,好东西!有了这玩意儿,多少个媳妇你都讨得。何苦,去给一个奴才当上门儿女婿呢?”
“奴才?你是在骂我媳妇么?”
那总管看他眼底尽是笑意,也跟着笑道:“也不算骂,咱们好哥儿俩呢,我也……”
云籁笑着点头,指着一条巷子给他:“是好哥俩儿,那我就放你一马,你顺着巷子往前跑,我也不用刀,你跑的掉,我就放了你,再……下回再跟你讨金子花。”
“咦……好兄弟……”总管感激涕零,从怀里掏出了自己身上带的全部家当,塞在云籁怀里,头也不回的就朝六部衙门反方向的巷子里跑。
云籁在身后依旧笑靥如花,不紧不慢的从怀里摸出一支银簪,两步抄上房顶,刹那便追上了那总管,银簪入血,那总管应声倒地。银簪缀着两朵玉芙蓉,也被丢在血泊之中。
少年抬头看看天,鼻子轻轻嗅了嗅,雪山下的太阳,温暖的像他媳妇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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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六部衙门后发现了一桩人命案,死的是段国舅家的一个跑外事的总管,五门提督的差官拿着现场凶器去查,最后竟将凶手锁定在了六部衙门的一位大人身上。
段国舅与六部衙门比,五门提督赵大人亲自带着差官上门,与陈首辅说了好话,押着那位‘热心肠’的大人出了六部衙门的大门。
第105章 V更新
六部衙门的人命案传到了宫里,段太后气的摔了个杯子,太监来禀,说是国舅爷来了,抬眼便见一顶细竹编软轿由两个小太监抬着过来。
“哥哥!”
段太后父母早亡,自小便跟哥哥两个相依为命,段国舅年轻时候是混账了些,跳宝案子,混混、无赖也都做过,可待她这个妹子却是不错,别人家穷到揭不开锅,卖儿卖女的多了去,可段国舅宁肯挨打混口饭吃,也没动过他妹子的心思。加之段太后少时容貌不错,也有牙婆子瞧上,要拿高价同段国舅买要把人送去青楼,都被段国舅毫不留情的打了出去。
就来后来送她进宫做小宫女,也是段国舅在外头犯了事儿,仇家寻上门,要讨他妹子给一大混混做十三姨太,段国舅自知护不住了,夜里翻墙出去抢了十两银子,买通了内侍省的一个老太监,才叫他妹子顶了一个缺卯宫女的名额,把人给送进了宫,做了最末等的浣衣局奴婢。
在段太后心里,除了儿子,就数段国舅这个兄长最重要了。段国舅虽多不成事,可他妹子做了皇帝的嫔妃,他外甥又是太子爷,身份地位自然水涨船高,后自小皇帝登基,得段太后庇护,段国舅也跟着成了人上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