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道朦胧的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宋栖激动得战栗,他拼命睁大眼睛,想要借着淡淡的月光看清眼前人的样貌——他只差一点就可以看清楚了……
突然,利器刺入血肉的闷声响起,一道寒意从他的腹部悚然传至五腹六脏,一直冷至他的心里!
迟钝地低下头,宋栖缓慢地摸了摸自己的腰侧,粘稠温热的血沾了他满手,匕首的尽头,是一双女子的手,此时,那道声音再次响起,熟悉的音色,却是他陌生的诡谲阴冷:
“为我做事,万死不辞,荣幸之至?那……”
“你为何要背叛我?为何要杀我!!!”
声声嘶吼,含着无尽的怨恨,直入人心。
“不!我没有!!”
猛地睁眼,宋栖骤然从床上坐起,目眦欲裂,眼中满是惶恐与痛悔,他大口喘着气,愣愣地坐着不动,还没有完全从刚才那个怪异的梦境中清醒过来。
良久,凉风越过窗子徐徐吹来,宋栖迟钝地抬手,上面没有血迹,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个梦而已——可是,真的只是梦吗?他为何会梦到这样奇怪的事情……还有,梦里的那道身影到底是谁?
为什么,他只是听到她的声音,就那样的悲痛和……后悔?
宋栖慢慢走到窗前,抬头看向高悬的明月,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迷惘,他记得,梦境里的自己好像唤了那人一声“殿下”?
大越境内,除了黎观月,谁还能担的起一声“殿下”?
他的手不知不觉中攥紧了栏杆,想起白日里应娄叫他过去,说是收到秘密的消息,黎观月现在江南办事,要他也前往江南……他已经答应了下来,明日就将出发。
那日在应娄府邸,他答应了为应娄做事,等一放榜,得知自己高中探花时,宋栖并没有多少意外,只有应娄当众宣布要收自己为学生时,他惊讶于应娄竟然能做到这个地步时,莫名心中竟然有一丝好奇——
那位高高在上羞辱了他的长公主如果知道了自己投入应娄门下,该是怎样的神情呢?
这种好奇只是稍纵即逝,宋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要与宋家割席、要笼络群臣、要开始谋划自己的前程——那种微妙的情绪就这样被他遗忘了。
而今夜做的这个梦,却又勾起了他自投入应娄手下后心底那股隐隐的不安。梦里的哀恸、后悔和悲伤是那样真实,就好像……他曾真的那样痛悔过做错了的事。
……
而黎观月这边自然不知远在京畿的宋栖经历了怎样惴惴的一晚,她一早醒来,简单洗漱了一番便要继续出发,在出了屋门要下楼时,正好迎面碰上南瑜走出来。
她脸上覆着一道面纱,将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看到黎观月那一刻,她脸色瞬间煞白,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恐惧,泪花一直在打转,瑟缩着往后猛地退了一步,差点撞上随后而来的怪医。
“殿下万安……”
用极低的声音快速问过安,南瑜站在原地低着头,瘦弱的肩头微微发着抖,一步也不敢挪,看着好惹人怜惜,过往的人不知怎么了,看这阵势以为是黎观月欺负她,一时间落在黎观月身上的眼神都变了。
“让让啊,别挡路!”黎观月冷眼看着她没有说话,反倒是怪医不耐烦的声音响起:“站在这里干嘛?昨天说错话了嘴受罚,今天连腿也不想要了吗?!”
说着,他一把将南瑜推在一旁,小小的身体一歪,就从两人身前“咻——”的一声钻出去了,行动间带起的风将南瑜的面纱吹起一角,露出其两道略显狰狞的伤口。
“哈……”被这一幕逗笑,黎观月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她刚才扫了一眼南瑜的伤,心里只叹到底是天赋过人的医者,昨晚她心中带着前世的愤怒,下手略重了一些,今日再看,竟然已经有了愈合之势——可不像前世寒涧那回,说什么脸上的伤没办法治……
冷冷地瞥了南瑜一眼,黎观月懒得和她继续站在这里耗时间,直接离开了。
南瑜站在原地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定定地看着黎观月的背影,眼神中带着一丝极深的怨恨,她摸摸自己的脸,唇边传来的疼痛让她的面容有一丝扭曲,这里用了上好的药,好好疗养不会留疤,可是她还是恨!
她恨黎观月的骄傲、恨她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底气、更恨她留给自己的屈辱——昨天晚上自己像条死狗一般瘫软在地上,涕泪横流,狼狈地认错,可最后还是被她在脸上划下这耻辱的叉!
这种屈辱自从那年在神医谷遇到那个人后,就慢慢不再有了,她深知,只要利用好自己的这张脸和一手医术,很难不让人信服她,不止她的话,还有她这个人本身,毕竟,谁能反驳一个秉持道德、大义的人呢?
反驳她、诋毁她,就是反驳、诋毁道德大义。
世人最喜欢支持那些说得一口仁义话的人,好像符合说这种言论的人,自己便也能从中沾光一样。南瑜便是用这种方法,常常引得神医谷内众人赞成追捧,那些觉得有些不对又不知如何反驳的人,慢慢也会被她有意无意地排挤。
所谓救死扶伤、不问世事的神医谷,也不过都是一群凡夫俗子罢了,不也还是被她捏在手中?
南瑜想着过往,神色间慢慢多了些自信,她想明白了,自己错就错在单独对着黎观月说那些话,黎观月自小就是这样狂妄自大,听不进去别人的话,惹怒了她也无人敢帮自己说话。
可是,如果当着众人的面,她黎观月敢这么不把“民生大计”放在眼里吗?
敢反驳、斥责她吗?!
作者有话说:
黎观月:嗯……怎么不敢呢?下一章就打脸,告诉她公主就是很敢啦~
第26章 宋栖重生99%
一江烟水照晴岚,两岸人家接画檐,澄明水波,重山叠翠,南国正迟春。
马车行了又两日,才堪堪到达崧泽郡,黎观月借着这些时日细致观察沿途百姓,不时停下来派侍卫前去悄悄打听是否有像客栈那回所见的病人,令她忧虑的是,行经的地方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例子,说明疫病至少已经悄无声息流传开来——只是并不明显,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发现因病而死的人。
此时已经没有了再隐瞒下去的必要,她迅速给远在京畿的黎重岩写了密信,要他下令准备药材和粮食,陆续向崧泽运输——前世便是因为准备不充分,才导致疫病扩大到了难以挽回的地步。
奉令前来秘密迎接的崧泽郡守一见黎观月,就被她接二连三的几个命令给砸晕了头:设病坊、清点存储全郡药材、粮食减少郡外人士往来……
郡守颤颤巍巍问:“殿下,这、这不合律令呀,最近正值春稻丰收,我们崧泽郡负担着江南大半郡县粮食的供应……”他紧张得满头是汗,一张脸上全是苦相,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黎观月使了个眼色,侍卫便将卷轴拿了出来展开: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这些天黎观月沿途查到的身患“怪病”的人和症状。
郡守看着这份卷轴,沉默了下来,越看,他脸上的表情就越凝重,身为一方郡守,他当然知道这非同寻常,但没有皇帝的命令……
正当他还在犹豫,“咯噔——”一声清响,抬眼望去,黎观月指尖点着桌上一物,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皇上的圣旨正在路上,先下只有本公主手中此物,高郡守,你看,成也不成?”
兽作伏状,平头,翘尾,左右肋间,各镌篆书两行——虎符。
他一震,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盯着那枚在黎观月指尖的虎符,再不敢多有迟疑,忙起身道:“既见虎符,下官必定竭尽全力完成长公主殿下的吩咐!”
当日下午,整个崧泽郡就得了命令,开始有条不紊地做起准备来,虽然有百姓不满,但也没闹出大乱子来,然而就在第三日,瘟疫却突然爆发了。
明明早已设置病坊,也将怪医研制的药汤第一时间派发了下去,染疫的百姓却不少反增。
黎观月不敢大意,当夜就将郡守叫了过来,勒令他必须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这个郡守能干成什么?连防治都这样拖沓,若是你手下的人做不好,便换做镇戍军来做!”
郡守有苦说不出,他第一时间便吩咐下去,可百姓们恐慌一片根本不听,纷纷收拾细软要逃命,药汤、病坊什么的一概无视,更别说,疫病的污染源头还未找到!
黎观月气上心头,强忍住怒火,她没想到今生虽然出手的早,但疫病还是爆发了!
“长公主殿下实在是错怪了郡守大人了,”
正在这时,一道声音传来,语气莫名沉稳而熟悉,黎观月神思一阵恍惚,循声望去,来人一步步踏上石阶,掀帘步入屋内,抬手揭下兜帽,露出一张她意想不到的脸——
乌沉瞳眸,眉眼稠丽,眼下一点红痣,风情中带着几分冷冽,是宋栖。
他一身黑衣,风尘仆仆,显然是刚到,甫一与她对视,便从胸口摸出一道卷轴,跪下沉稳道:“臣奉命代天巡狩,特此前来江南查办今春早稻歉收一事,望殿下悉知。”
他眼眸黑沉,一瞬不眨地看着黎观月,看不出任何情绪,黎观月心头一跳,不知为何,她总感觉,眼前的宋栖好像与那日在宋府时不一样了。
“先起来吧。”她实在对他摆不出好脸色,淡淡说了一句就将眼神移开了,反倒是身边的郡守眼睛一亮,道:“这位便是应大人寄以厚望的宋栖小友吧,我听说过,应大人一早写了信来……”
“高大人,我们还是先说疫病的事吧。”宋栖张口打断了他,神色淡淡:“毕竟已到了十万火急的地步了,我刚从城外经过,灾民们已经聚集,闹着要冲出城门去求救。”
这话一出,不仅高郡守惊得顾不上被打断话,就连黎观月神色都一肃:疫病初发,暂时还没有带来过于严重的后果,可若是灾民暴动,事态就不好控制了。
当机立断,黎观月做出决定,一拍桌面,她站起身来,沉着道:“现在走,去城门外,本公主要亲自去安抚那些灾民。”
她深知,百姓恐慌要逃,是因为担心自己被困在城中、被达官显贵们放弃,越是此时,越要有人站出来,告诉他们无须担心——朝廷不会放弃任何人、不会将他们弃之不顾!
高郡守大惊:“公主不可!疫病凶险,灾民无序,若您有闪失,下官以死谢罪都无法面对皇上啊!”
他伸手打算拦住黎观月,还使眼色给一旁的宋栖,可对方一顿,竟然没动作!
黎观月看着挡在她面前的高郡守,他还在喋喋不休:“下官万万不能让您独自一人冒这样的险……”她不耐烦地瞥了一眼他,开口:“谁说本公主要独自一人去?”
她脚步不停,手一指高郡守瞠目结舌的脸:“你,召集城中七品以上官员,身着官服、戴官帽,随我一同到城门。”
平日享受民众供养逍遥快活,功名利禄十几年,不知吸了多少民脂民膏,如今到危难时刻,合该站出来与百姓共进退。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庇佑一方,这话不仅是说说而已。
看着她向外走去的背影,从刚才就一言不发的宋栖定定地望着,眼底闪过一丝幽暗,刚才莫名间他是想要拦住黎观月的,可是……
临行前应娄与他分别,曾轻描淡写地问他:“官场艰险,轧斗纷乱,我见你是个好苗子,有朝一日能爬上比我高的位子也未尝不可,只是至今我仍然不敢轻易信你,都说夜行水路,先掷石子,宋栖,你想往上走,可还缺了那颗石子啊……”
回想应娄最后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宋栖手指不自觉蜷了蜷,他当然知道应娄所说“石子”是何——将自己专门派到江南与应娄的死敌黎观月相遇,难道是让自己来帮助她吗?
这场疫病来的突然,而黎观月执意要掺一手,如果在此期间遇到些差错……
他的眼神暗了暗,看了看黎观月远去的身影,抬脚跟了上去。
……
刚出郡守府邸,迎面就碰上了南瑜与怪医一行人,他们正从病坊回来,看到黎观月身后跟着一众官员,知道了他们是要去城外安抚民众,南瑜提着药篓的手不自觉攥紧了。
安抚百姓?是要站到他们面前解释这场疫病、为自己的无能开脱吗?
她是一张,最了解不过,城中百姓此时正恐慌、焦急、愤怒,最容易挑起波澜,黎观月若是当众出一点纰漏、落一点下风,便再也兜不住事态了……她心里暗暗盘算着,想着可能出现的情景,抑制不住的激动起来。
主动上前一步道:“殿下,就请让民女一同与您前往……”南瑜主动出声,引得一众大小观月纷纷将目光聚集在她身上,对上黎观月冷冷的眼神,南瑜强压下所有心思,低眉顺眼道:
“殿下一整日都待在郡守府邸,恐怕不知城中情况如何,民女连日来奔波城中为百姓医治,他们中的许多人都认得民女,想必能帮公主和众位大人与他们说上话……”
她说得恭顺,言语中全然为黎观月着想,这一切被黎观月听在耳里却只想笑:又来了,又是那一套——暗暗的踩一捧一,把别人当做傻子。
可在场的哪个不是人精,怎么会听不出来南瑜的意思?
更何况,黎观月早知道南瑜不会安分,为防着她,她自然也筹谋了些许的——疫病初发,她不再傻傻地像前世一样冲出去亲自帮忙,忙得脚步不停,连接见官员的时间都没有。
结果被南瑜钻了空子,多次趁着她奔波于灾民间分发药汤时,满脸为难的表示“长公主可能在忙,我许久未在病坊见过她了,怎么,殿下也没有在你们这里处理公务吗?”。
这么几回下来,黎观月自己都不知道,她忙于疫病多日,甚至一度累倒,可最后还是落下个“疏忽职守”的名声。
而今生,她也不再囿于亲自上手,而是坐镇后方,凭着自己的执政经验、对前世疫病的了解派发任务,集结官员,使得效率更高。
所以,在场的人都是连着几日与黎观月一起为疫病殚精竭虑,传消息的文书一份一份不停歇地飞向案牍,若说了解城中疫病情况如何,恐怕没人比黎观月更清楚……
高郡守最先忍不住,直接道:“你这小姑娘怎么说话的,什么叫‘殿下整日待在府邸不知道情况如何’,殿下夙兴夜寐,不敢有丝毫放松,医者只需听命救人,可公主却是要统筹城中各事,粮食、药材、城防……哪个不比你单救人辛苦?”
“就连你手中这些药材、今日能及时吃上粮而非饿肚子,都是公主统筹调配得当的结果!”
冷不丁被高郡守这样一呵斥,转头又看到其它官员纷纷赞同的点头和对自己不满的眼神,南瑜脸色瞬间煞白,她咬着嘴唇,心头涌起浓浓的委屈和不解:
这些人的反应怎么会和自己想得不一样?!这根本不符合那位大人所教她,黎观月嚣张跋扈,惹众人不喜的说法!
南瑜哪里知道,自重生以来,黎观月便思索为何前世会败,她并非冥顽不灵、固执己见的人,意识到除了自己的性子问题外,前世输得一塌糊涂关键还在于“不会装样子”,南瑜很会演,黎观月便偏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论谁能先占据“仁义道德”的理,自小就饱读四书五经、仁义礼智的黎观月再熟悉不过,在今生长了心眼、刻意为之的情况下,南瑜想要陷她于不义之地……那可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