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在迟疑什么?!还想着那个南瑜,要帮着她继续害殿下不成?!”
他的话喊出口,像是戳中靳纵内心暴躁的痛处,他一下子抬起头,拼命挣扎起来,口中不甘示弱地喊道:“谁说我要害殿下!!!”
他的声音莫名变得哽咽起来:“我……我和殿下一同自幼长大,一同面对经历过不少事,我就算是、就算是胡闹,也从来没想过要害她的啊……”
他的语气慢慢悲痛起来,越说呜咽声越大,宋栖厌恶的指责声戳破了他强撑起来的若无其事,再也忍不住内心的后悔与愧疚。
靳纵难堪地偏过脸去,看到了黎观月平静安睡的侧脸,记忆深处熟悉的冰冷感击中了他,就好像曾经真实经历过看着她了无生息地躺在那里一样,他的眼泪终于忍不住,瞬间泪流满面。
此时,屋内静悄悄的,谁都没有大声说话只有靳纵一个人小声地啜泣着,宋栖慢慢松了抓着他的手,缓缓向后退了两步。颓唐地靠着柱子滑坐在了地上。
他自己都也是个罪人,又哪里有资格指责靳纵呢?
“……咳咳,那个,我说两句……”
这时,怪医突然出声打破了这漫长而尴尬的沉默,他道:“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我不做评价,但是呢……这蛊毒还要不要解……”
“要解,当然要。”季延冷眼看着两人撕扯,眼神落在宋栖身上有了一抹探究,转瞬即逝。
季延接过怪医的话,沉声道,继而走到靳纵身边,不由分说按在他的肩膀上,眼睛定定盯着他:“你和我一起。”
靳纵在他如炬的目光下竟然生出了些躲闪的心思来,但经历过刚才的一阵痛哭后,他总算略略平静下来了,也没有再踌躇,而是走到靠近床榻的地方,低垂着头坐了下来。
怪医走上前来,让人把要用的东西都端了上来,看了看已经准备好了的两人,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道:“过程会很痛苦,如果你们不愿意……或者承受不了,现在就退出去还来得及。”
“先生不用再说了,我们愿意的,请尽快开始吧,早些结束,殿下就能早些醒来。”
出乎所料的是,说这话的不是季延,而是靳纵,他就坐在黎观月旁边,近地仿佛连她的呼吸声都能听见,靳纵的眼睛很轻很轻地略略一抬,又像是怕眼神惊扰到黎观月似得很快转开了。
怪医深深叹了一口气,拿起一柄锋利的短刀来,沉声道:“那就开始吧。”
……
骆大从主屋短暂地看望过自己的妻子回来,刚到院落外面,就闻到一股极为浓重的血腥味儿,空中还弥漫着不易察觉的腐臭,他上过战场,见过数以万计的尸首,一闻就神色大变。
他急匆匆三步并做两步跨进院落,一进入就发现骆二连同宋栖和一众侍女守在院子里,而紧闭的房门内正传来阵阵扑鼻的血腥味儿。
他向自己的弟弟走去,等到了骆二身旁,才发现他的脚边是一个又一个木盆,里面满满当当地盛着血水,一眼望去,竟然有七八个之多!
“这、这太凶险了!屋内是什么情况?”骆大震惊地问,骆二扶着兄长的肩膀,脸色变了变,艰难道:
“确实凶险……还很恶心,不,不止,还很痛苦!”想到刚才自己看到的场景,骆二脸色一阵扭曲,仿佛怪医那柄短刀就割在自己身上一样,生生让战场上下来的骆二将军打了个寒颤。
这时骆大才发觉,院落里的人看起来脸色都很难看,那个一直病恹恹的宋栖甚至更加虚弱了,他不由得更加好奇怪医是怎么解蛊的了。
“诶!小心!”
一声暴喝顿时叫停了骆大正后移的脚步,骆二满脸紧张地把自己什么也不知道的兄长拉过来,后怕地指着地上一个木盆道:“别碰着了,这东西可要命得诡异!”
骆大转身看去,只见盆里装满了黑乎乎正在蠕动的东西,看起来是一团长线,黏湿滑腻,张牙舞爪地向盆外延伸着,他心下猛然一悚,天色已黑,他刚才没有看清楚,差点一脚踩了上去。
“这是……蛊?”
“不错,正是从殿下|体内一点点用血引出来的东西,也不知道当时的一股雾气,到底是怎么变成这么恶心的长虫的,这要是被散布在民间,怕不是要尸横遍野!”
骆二说着,生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骆大听到他的话,迟疑道:“这么长一条……这一盆子蛊虫都是用血引出来的?”
如果是这样,那屋内的那两个人岂不是要被抽干浑身的血才行?!
骆二点点头,他还没告诉骆大的是,为了血能一直新鲜,怪医在两人身上、手上,反正是除脸之外能下刀的地方都割过两轮了……
“放心吧,那个怪医看起来挺有把握的,至少那两人不会死的……应该不会的。”骆二看自己兄长脸色忧心忡忡,便干巴巴地出口安慰道,只是里面到底怎么样,他们这些被恶心吐了、又被怪医赶出来的人就真的不知道了。
几人低声说着话,不知不觉中,星子偏移,圆月低垂,夜已经过去很久了,而屋内仍然静悄悄的,宋栖最先坐不住,他焦急地在屋外踱步,近来已经入秋,风一吹,他便低低地咳嗽起来,骆二劝他:
“宋大人,要不你先到旁边的院子里歇息一会儿,别等殿下还没好,你先病倒了。”
宋栖抬眼看向他,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不用了,多谢骆将军好意,只是……我不守在这里,实在心里难安。”
他已经错失过黎观月的一次求救,不能再冷眼旁观一次了。
正说着话时,突然,刚才还没一丝动静的屋门就打开了,怪医双手沾满鲜血,提着短刀,看起来仿佛只剩一口气,疲惫地向院落里目瞪口呆看过来的人们道:
“都活着,快来接人。”
众人一愣过后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扶怪医的扶怪医,进去看黎观月的看黎观月,宋栖最先冲进去,一眼便锁定床榻上的人,令人惊奇的是,短短几个时辰,黎观月竟然已经醒了过来!
她此时正半靠在床边端着一碗药慢慢抿着,只是神色很是疲惫虚弱,对上宋栖视线里掩盖不住的惊慌、关切与庆幸等复杂浓厚的情绪,黎观月也丝毫不意外。
她看着宋栖想要上前却停滞犹豫的脚步,想了想,轻轻将手中的碗放下,招了招手。
宋栖惊喜地向前走了两步,却又在看到黎观月的眼睛时反应过来,脚步变得谨慎恭敬起来,又恢复到了原来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
黎观月沉默良久,一直静静地看着他,看得宋栖额上沁出了一点汗,她才张口道:“宋栖,我昏迷着,却并不是全无知觉。”
言外之意就是,当时屋里发生的一切、说过的所有话、每个人的表现,都被黎观月完完整整听在了耳里。
宋栖先是一怔,继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的手掌猛地颤抖了一下,最终却什么都没表现,只是稳稳地站着,将头垂得更深了。
她一定是知道了自己重生的的事情了……否则,谁能来解释的了,今生交集不多、甚至还有过嫌隙的人,会为黎观月那么焦急、担忧,更没人能解释的了他面对靳纵时的的失态和崩溃。
宋栖艰涩地弯腰行礼,黎观月没再看他,他心底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屋子,在出去时,宋栖与季延擦肩而过,那人已经穿上了上衣,却仍然能从衣领、袖口看到包扎的布条。
引蛊虫出来所需要的血可不少,尽管有怪医精准的刀法和珍贵的药材吊着命,但损耗还是极大,靳纵已经昏迷过去了,而季延虽然脸色极为惨白难看,却仍然撑着一口气没晕。
两人短暂的对视了一眼,双双从眼神中看到了对彼此的厌恶,互相冷淡地走开了。
而另一边,见到黎观月神态看起来还不错的样子,骆大骆二也就松了一口气,向她事无巨细地告诉了近日的所有事,包括南瑜的神秘消失。
正当黎观月细细琢磨时,那边怪医突然惊叫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黎观月也扭头看去——
靳纵涨红着脸,双眼紧紧闭着,眼睫颤抖着,自眼角落下泪珠来,直挺挺地仰躺在地上,看起来已经陷入了可怕的梦魇中。
怪医迎着众人惊异的眼光,连连叫到:“这可不关我的事!解蛊本来就凶险万分,不是放个血就行的……况且,况且怎么他就晕了呢?!那个谁、另一个也好好地呀,刚才还去扶你们公主起身呢!”
他慌张归慌张,却也第一时间弯下腰来查看靳纵的情况,只是越看越惊异,连连道:“奇怪,哪儿有这么严重的?不会啊……怎么就像纯粹睡着了做梦一样?梦魇?不会啊……”
他的喃喃自语在场的人都听见了,黎观月有心起来去查看一下,只是刚一动眼前就一阵一阵发黑,连忙被季延扶着坐好了。
骆大上前观察靳纵,见他眼里还是有泪,口中好像还在说着什么话,仔细去听却听不出,再看靳纵除了脸色极白、身子软绵绵外并无异常,沉吟了一下,他才道:
“我看靳二公子并不像有性命之忧的样子,兴许只是太过劳累……天色已经很晚了,殿下还要休息,我们挤在这里等靳二公子醒来实在不是良策,不如先退出这屋子,我吩咐人另外找间屋子安置他。”
“只是还要请这位……医者今夜仍需守着靳二公子,以免发生什么意外了。”
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了,怪医也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情况,费解地边嘀咕边翻看靳纵的眼皮:“奇了怪了,怎么会呢,怎么会一睡叫不醒呢?我也没做什么别的呀……”
几人手忙脚乱地将靳纵往外抬,慌乱中谁都没注意到,双眼紧闭的人轻轻张口,喃喃喊了一声:“观月……”
突如其来的梦境中、纷至沓来的前世记忆里,靳纵见证了自己与年少相伴长大的挚友从疏离、误解、嫌恶、背叛的全部过程。
他以旁观者、亲历者的共同身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是怎么一步步伤了黎观月的心、把旧日情谊轻而易举践踏在地上、把本应该最无辜的人害得一身狼藉、惨死荒野,又是怎么在知道真相后悔恨万分、痛哭流涕却又换不回从前的任何一分……
前世的魂魄在悔恨与歉疚中提刀自刎,说是随父兄殉节,却更多含着对旧友、故国的无边痛悔。
血色弥漫到眼前,耳边是残暴的匈蓝敌军兴奋的呐喊嘶吼,他绝望又顿觉解脱地倒在一片脏污中,却在另一个时空中重新睁开了双眼。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这一夜虽然慌乱,但是也有惊无险地过去了,只是第二日上午,就有人匆匆来报,说是在城外发现了几处诡异的污渍,因为之前骆二就传过令,告诫百姓将士们留意南瑜和她身上的奇怪蛊毒,所以第一时间就将其围了起来。
骆二不敢大意,连忙赶了过去,远远的就见一群人零散地站在一旁,见他亲自过来,为首的兵卒连忙上前交代所知道的消息,只是很可惜,还是没发现南瑜的任何踪迹。
“这里平时就很少有人来,今天一个村妇采摘野菜路过看见这些东西,觉得不对才上报给巡逻的兄弟,否则,这么偏僻的地方我们也很难查寻到。”
听到他的话,骆二也颇为理解地点点头,不怪他们找不到人,实在是南瑜太会躲了,硬生生好几天没让人发现一点踪迹。
“先把这里派人看着吧……现在城内外都乱,匈蓝人也快要来了,除了那一身已经被破解的蛊毒,她也翻不起多少大浪来。”
骆二扫视了一眼周围,正准备往山下回去,余光却瞥见一道身影远远地在山道处停留,看衣着打扮像是个男子,他脚步一顿,叫过两名兵卒:“那里——是什么人?你们过去看看。”
两人接了命令不敢怠慢,连忙小步跑了过去,骆二看着他们拦下那人,盘问了一会儿后才回来禀报:“回将军,是个普通男子,操的京畿口音,说是在山道上随便逛逛,除了有些憔悴,没什么可疑之处。”
骆二再次向那人的方向看去,只见他已经慢慢走远、身影模糊了,便也不再多想,直接下了山。
可刚刚回到府邸,就听见府里一阵兵荒马乱,怪医在屋里走来走去,大喊道:“说了让你们看好他、看好他!刚引了蛊虫,昏迷过去的病症还没看出来呢,人就瞎乱跑!”
“怎么了?”骆二拉住一个小丫鬟,指指怪医问,一问才知道——靳纵不见了。
原来,经过一夜的呓语和梦魇,今早靳纵终于醒来了,他一醒,就两眼通红呆滞地望着屋顶,谁问话都不回答,只是失魂落魄地佝偻着身子坐在那里,明明是艳阳天,看着靳纵的背影,却平白生出股冷极了的瑟缩样子。
宋栖去见他,一进去就看见靳纵垂着头,脸上神色不明幽幽地、极小声地问他:“观月……殿下怎么样了?她……她现在身子还好吧……”
靳纵的声音嘶哑,宋栖听了皱眉,却什么都没表示,只是淡淡道:“匈蓝王女的车马已经快到了,观月现在很忙。”
听了宋栖的话,靳纵愣怔了一下,好像才从两世繁复的记忆中勉强拼凑翻找出这一世的经历,他弯弯唇,惨淡地笑了笑,喃喃道:“和匈蓝人议事啊……好,这样好,解决了边疆战事,观月的名声威望一定能好很多,再也不会遭人误会了……”
他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眶猛地红了,却还顾及着宋栖就在他身旁,只能抬手拼命擦着眼泪,转过身子欲盖弥彰地将自己的狼狈情态遮掩住。
然而,靳纵的一切表现都落在了宋栖的眼中,他静静地站着,手里还端着怪医塞给他要宋栖给靳纵的药,靳纵那一番话完整的落在宋栖耳中,无疑是犹如惊涛骇浪。
他死死捏着药碗的边缘,连指节都因为用力而泛白,瞪着靳纵,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连靳纵也重生了。
这怎么可能?!
宋栖几乎要站立不住——一个黎重岩还不够,好歹是殿下的亲弟弟……可是,现在就连靳纵也重活了一次?
凭什么?!靳纵这种蠢货……他又没参与后来季延、黎重岩与他的计划,凭什么他也能重生?
宋栖的眼珠慢慢转动,抿紧了唇才没有失态,看着还兀自沉溺于痛悔中的靳纵,他突然开口道:
“你说的‘遭人误会’,是指被南瑜构陷篡位、被抢夺身份、为万民辱骂吗?”
一声如平地惊雷,靳纵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向眼前垂着首、面色如常的人,盯着宋栖看了半晌,他回想着宋栖的所作所为,靳纵闭了闭眼,苦笑道:
“原来你也……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宋栖微微弯了弯唇角,眼神中却并没有笑意,靳纵从他的眼角甚至看到了一丝讥讽,他愣了一下,眼睛转着看着宋栖放下手中的药碗,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眼神复杂的看着他。
靳纵干咳了几声,艰难地从站起来,指着门,他的眼神冰冷道:“从我这儿出去,宋栖,你……还真是与前世一样恶心!”
他和宋栖前世的关系到黎观月死后就变得不好了,南瑜暴露后逃到了匈蓝人那里,季延把她抓回来时靳纵与她见过一面,她告诉了他所有的事,包括南瑜与宋栖私下里做的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