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殿内又恢复雅雀无声,帝王吃相儒雅至登峰造极的境地,无本分声响,唯有一副无声画面。
细心的小张子又发现,卫美人不在场,皇上的胃口都差了,仅食用了一碗江南白米饭,手中竹箸也只夹面前的一小碟香菇抄青菜,着实素寡的很。
刚搁置下碗筷,宫婢从后面偏殿走来,封璟耳力过人,早已侧过脸,眉目沉沉,眼底神色宛若山雨欲来风满楼。
宫婢行至御前,屈身垂首,道:“皇上,美人主子趴在榻上,怎么都不肯用膳,也不吱声,奴婢无辙呀。”
宫婢话音刚落,殿内“哐当”一声巨响,是封璟豁然起身时,锦杌被他绊倒,重重砸在了大理石地面,还来回滚了几次。
帝王动作之迅速,引得案台烛火摇曳不休。
一瞬间,宫奴们纷纷跪了一地。
封璟忽然气笑了,“呵呵,好得很!不吃?那就饿着吧!”
为了一个慕容苏,饭也不吃了?!
作者有话说:
卫令仪:绝交了,再也不爱了,QAQ~
封璟:-_-||
第二十一章
帝王的尊严让封璟再未踏足偏殿半步。
新帝不重/欲,踏足后宫的次数屈指可数,也鲜少会回寝殿,初初御极的两年,百废待兴,前朝留下的一片狼藉都需要大力整治。封璟身边没多少可用的肱骨大臣,这两载时常深夜秉烛,乏了便在御书房后面的偏殿歇息。
与其说是偏殿,不如说是帝王的就寝之处。
偏殿的一切用物皆是帝王所用。
封璟喜洁,能在他榻上睡觉的女子,恐怕世间再无第二人。
只可惜,此刻正躺在帝王榻上的痴儿又岂会明白帝王的一片痴心?只怕还在闹着小情绪,揪着慕容苏这个名字不放。
封璟无心睡眠,夜幕之后,便去了御花园舞剑,免得见了卫令仪,两人又闹到不可开交。
封璟数次自嘲轻笑。
他真是活回去了,和一个小傻子斤斤计较!更是不指望一个没良心的痴儿能明白自己的内心。他也不屑于将自己完全袒露出来让旁人去理解。
帝王,便是孤家寡人。
再者,他也素来如此,自幼时知事以来便是独自消化一切情绪和心思。
人间浩浩,他独行于世。
便是如今为帝,亦是无人共赏黄昏。
风起,银月悬空,上冻的寒气阵阵袭来,冻得一众立侍们两股颤颤。
小张子看着帝王挥剑,一袭雪色中衣在寒风中拂起飘然弧度,竟瞧着有几分仙气儿。可他们这些奴才到底都是凡夫俗子,哪有帝王的龙气护体?一个个早就冻成冰雕,双耳近乎失去知觉。
亲眼目睹帝王砍了小半个御花园,小张子心中滴血。
这些可都是花中魏紫,价值不菲的稀罕花种啊!且还都是暖房好不容易培育出来,放在这凛冬腊月天里,花期也才仅仅一日而已。
皇上到底是被卫美人伤得多深,才会如此“辣手摧花”?
也不晓得卫美人那边到底如何了?
小张子从未想过皇上也会为情所困,看来民间话本也并非皆是胡编杜撰,至少,英雄难过美人关的情节是半点没错。
许久,风止,树歇。
宫廷灯台,琉璃光泠泠寒寒。
封璟收剑时,未置一言,衣襟是敞开着的,他仿佛根本不属于这凡尘俗世,立于月华之下,神色幽暗冷沉,静默许久这才嗓音喑哑,“回太平殿。”
太平殿才是真正的帝王寝宫。
封璟这意思,便是今晚不去看卫令仪。
小张子哆哆嗦嗦应下,“是、是皇上……”再冻下去,怕是活不到明日早晨。
*
当晚,帝王按着习惯入睡,太平殿漆黑一片,无声亦无光,死一般的沉寂。
次日有早朝。
新帝御极两载以来,每次早朝,众文武百官皆是殚精竭虑,短短两三载之内,原先身段稍显墩肥的官员也轻减了不少,那些个面庞油光的前朝旧臣而今已是神色憔悴,随时担心头顶乌纱不保。
无疑,帝王今日心情甚差,几番质问下来,群臣缄默不语,后背冷汗涔涔。这滋味像极了他们年少时在学堂面对着戒律先生。
这时候似乎人人都忘了,帝王也才弱冠不久,比大多数官员家中的子嗣还要年轻。
“秦大人,你自己睁大眼睛看看!这便是你这半年来的成果!”
天子雷霆,满殿心惊。
一本奏折准确无误的砸在了秦邵脑门上,不偏不倚,还发出哐当一声。光听声音,就知道砸的不轻。
这时,傅青心中平衡了,他今晨起榻时,额头的青紫还没消除呢。
他与秦侍郎并称京都双杰,皆是年轻气盛的新起之秀,备受帝王宠信,容貌不分上下,两人表面上一片和谐,背地里没少相护攀比。
秦邵拾起奏折,撩袍跪地,以头磕地,“微臣有罪,恳请皇上宽恕,再给臣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
秦邵和傅青是帝王亲手栽培起来的新鲜血液,自是不可能轻易拔除。
接下来,帝王又是一番雷霆大怒,但奇怪的是,今日依旧准时退朝了,并未拖延。
帝王下朝之时,步履如风,他本就腿长步子大,从远处去看,如风一般行走在宫廷千步廊下。
傅青和秦邵频频回头,作为一个知情者,傅青好心提心幕僚,“秦侍郎,你这几日悠着点,皇上心情不佳啊。”
秦邵立刻凑了过来,到底是年轻人,不像前朝旧臣那般死气沉沉,“傅大人,你说说看,到底谁惹了皇上龙颜大怒?”
傅青左右看了看,这才压低了声音,“还能是谁?自是卫家那位。”
秦邵挑挑剑眉,双手抱胸,呼出的白气很快凝结成水雾,笑了笑,“这也没甚不好。”至少,可以显得皇上是个正常人。
唯有天上神明才会没有七情六欲吧。
秦邵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这时又发现傅青额头也有青紫痕迹,“傅大人,你……”
傅青加快了步子,先一步离开,“秦侍郎,本官还有事在身,下回再叙。”
秦邵,“……”
*
封璟刚到御书房,侍奉在偏殿的宫婢急忙赶来,毕恭毕敬垂首,道:“皇上,美人主子没用早膳。”
封璟垂在广绣下的手掌紧握成拳,舌尖顶了顶口腔内壁,又被气笑了,“好得很!算她有骨气,那便继续饿着!”
为了一个慕容苏,她打算和他抗争到几时?
帝王挥袖,在龙椅上落座,此后便是无尽静默。
小张子几人在殿内侍奉着,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这期间,帝王除却续茶,批阅奏折之外,再没有干旁的事。
时间转瞬到了晌午,又是传膳的时辰了,封璟没有发话,小张子壮胆自作主张去给卫令仪送了午膳。
见帝王默不吭声,小张子知道自己又赌对了,皇上还是在意卫美人的,只是放不下帝王颜面。本想着卫美人饿了几顿,理应会放弃反抗,可谁知,不消小半个时辰,宫婢又急忙赶来禀报,“皇上,美人主子还是不肯用膳。”
这下,小张子急了。
帝王豁然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片刻,沉着一张俊脸往偏殿方向大步走去,小张子几人立刻纷纷跟上去,生怕会闹出人命。
殿牖被帝王一脚踹开,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封璟放眼望去,就看见那痴儿如若无骨一般趴在榻上,两只御用的软枕,一只被她抱着,另一只被她夹在了/双/腿之间,睡姿十分不雅致。
封璟知道她醒着,方才殿牖被踹开,卫令仪分明身子一抖,此刻却是一动也不动。
“卫令仪!”帝王一声低喝,大步走上前,行至脚踏,俯身便握住了卫令仪的肩,稍一用力很轻易就将她掰了过来。
下一刻,原本还气焰不已的帝王,顿时面色微赧,随即就立刻转为心疼。
“你……”帝王喉结不住的滚了滚。
只见卫令仪双眸含泪,一边面颊肿的老高,像被人掌掴了数十巴掌,小女子恶狠狠的瞪着帝王,双眼涌泪,却又委屈巴巴,含糊不清道:“牙疼,呜呜呜……”
封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帝王顿时缴械投降,心疼不已,语气也变得犹如四月春风一般柔和,“你不吃饭,是因着牙疼?”
卫令仪已经疼到不想开口,只柔柔弱弱的点了点头。
封璟把人抱起,唇瓣看似无意擦过美人光洁的额头,“是朕错了,可好?张嘴让朕看看。”
这突如其来的关切,让卫令仪一下就绷不住了,哇的一声哭出来,在封璟胸口一顿捶打,“那你倒是说说看,你是不是渣汉子?!”
这个时候帝王哪有什么尊严?
“好,朕是。”一切都依了卫令仪。
卫令仪却还是不乐意,“可你怎么能是渣汉子呢,呜呜呜。”太伤心了,她遇到渣汉子了,可真是命苦啊。
封璟又改了措辞,“那朕不是。”
卫令仪无力的摇了摇头,“可你分明就是啊,你怎能诓骗于我?”
封璟,“……来人!传御医!”索性不再探究他是否渣,先看诊要紧。
御医没到之前,封璟心机使然,故意问道:“你不用膳,并非是念着慕容苏?”
卫令仪半边脸都肿了,疼到脑袋嗡嗡作响,好动如她,愣是躺了一天一夜,哪有精力想谁。
她撇撇嘴,抓着帝王的玄色常服抹了把泪,“我怎知慕容苏是什么劳什子的人物?”
这话取悦了封璟。
所有怒意烟消云散。
可看着卫令仪高肿的脸,又难免心疼。
待御医过来诊脉之前,封璟大抵猜出了什么。许是近日甜食食用过多导致,早知如此,他就不该用甜食诱惑她……
帝王眼中掠过一丝愧疚。
不多时,诊断结果出来,御医如实答话,“皇上,娘娘是生了智齿,又因食甜过度,才致如此。以微臣之见,这智齿还是拔了为好,再服用几幅消肿汤药,过不了三天就能康复。”
卫令仪惊到桃花眼睁得老大,“拔、拔……?!”光是听着就叫人害怕啊。
封璟拧眉,“若不拔呢?”
御医又如实说,“若是不拔,下回还会肿痛,拔了才能彻底以绝后患呐。”
是疼一次?还是数次?封璟替卫令仪做了决定,“拔吧。”
拔牙所需的麻沸散准备好之前,卫令仪使了万般精力想要出逃,只可惜饿了几顿,完全没力气。
“放我离去吧。”
“大抵是我命苦,便就这般疼死算了。”
“呜呜呜,我才不要拔牙!”
封璟见她实在闹腾,又思及智齿非拔不可,他心一横,点了卫令仪的穴道,柔声哄着说,“不用怕,拔了就好。”
卫令仪只能眼睁睁的被灌入麻沸散,御医给她拔牙之际,她明明都要吓坏了,却是不得动弹,可恨的是,也没法昏厥过去,只能被迫承受这一切。
故此,待到尘埃落定,智齿没了,她也被帝王解开穴道之后,便一个人躺在了榻上,背对着帝王,只字不言。
好在,封璟内心怒气全消,十分耐心的哄劝。
智齿一拔,加之用了汤药,卫令仪的半边面颊很快就消肿,没了痛感,她食欲就上来了,次日一早便用了两碗鸡肉小米粥。
还真真是满血复活。
可点穴拔牙之仇不能就那么算了。
她倒不是嫉恨帝王,只是那一刻,她当真怕极了,却又只能被迫承受,任人宰割,可算是吓惨了呢。
小傻子记仇的很,愣是憋了两日不与帝王说话。
直到第三天,积雪融尽,帝王将卫令仪领到马场,赠了她一匹踢雪乌骓。
这种马匹四肢关节筋腱发育壮实,但背长腰短,很适合女子,一跨便可坐上去,亦不宜坠马。
按着卫令仪眼下的状况,封璟是不可能让她骑汗血战马的。
小傻子故作矜持,口头上推脱了几句,可炯亮的眼神,和时不时扬起的唇角已经出卖了她。
“不要以为下回你还能点我的穴道。”卫令仪试图震慑帝王。
封璟只但笑不语,揽着美人细腰,抱上马背的同时,他也坐了上去,与美人共骑,也算是犒劳一下被政务所缠的自己。
美人在怀,她又是个不消停的,封璟双臂一紧,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嗓音低低沉沉,看着卫令仪小巧精致的耳垂,故意附耳,“别动,朕不舒服。”
不舒服么?
卫令仪茫然回头,她很快就察觉到有什么东西硌得慌,便伸手探到身后,还一边颇有经验说,“拔了就好了。”
封璟,“……!”
作者有话说:
卫令仪:不用怕,拔了就好,这可是皇上自己说过的话呢 →_→
封璟:!!!
第二十二章
“拔了就好了。”
卫令仪这话看似童真, 可她眼神中的狡黠之色又宛若故意为之,还讥诮的对封璟眨了眨眼。
仿佛是在报那日拔牙之仇。
就在卫令仪的一只魔爪伸向帝王最脆弱之处时,被帝王的大掌正巧摁住。
两人挨的极近, 马速不快不慢, 一颠一簸之下,让二人之间的距离更近, 封璟原本就不太好受, 被这痴儿一“挑拨”, 俊脸紧绷的同时, 耳根子红了红, 十分灼烫。
在卫令仪之前,封璟眼中无女子。他的初次动心, 第一回 求而不得,第一次害相思,皆是拜卫令仪所赐。从前的封璟,眼中只有家国天下。
大抵是从不动心的男子, 一旦春心萌动,便会一发不可收拾吧。
这情, 是药,也是毒。
“别动。”封璟俊脸紧绷,附耳低低轻喝。
卫令仪一脸懵懂, 她是个小机灵鬼,便是失了心智,可观察力十分敏锐, 一双桃花眼滴流转了转, 如实纳闷说, “为何?皇上给我拔了牙, 我也替皇上拔了那多余之物,免得扰了的皇上不适。皇上说了,有些东西早晚都得拔,留着也无用。咦——皇上,你耳朵怎的通红了?”
封璟,“……”
亏得帝王素来冷清稳重,也亏得四下无旁人,不然那帝王颜面何存?!
他十三岁便可带兵杀敌,孤军奋战单挑上万铁骑,也不曾动容半分。
可眼下愣是被一痴儿折了腰。
“卫、令、仪!”封璟近乎咬牙切齿。他捉住小女子作恶的魔爪,一点点掰离的同时,避免她抓到自己,直到让卫令仪再度面对着前方,封璟趁机抓住了她的双手,免得一会又闹出天大的笑话。
卫令仪皱褶小眉头,发出疑惑之声,“嗯?”
她又转过脸来,但因着坐姿,只能侧脸对着帝王,“可是皇上硌到我了,皇上难受,我亦是难受,拔了不好么?若不传御医过来拔除也行。找一个高手给皇上点穴,之后快速拔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