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张子心肝颤颤。
锦瑟姑娘着实胆大包天啊,到底是想救卫美人?还是想害死卫美人?
封璟抬眸,先是望了一眼沙漏的方向,像是留意了时辰,紧拧的眉心没有丝毫平缓的趋势,这才伸出拿过小张子双手捧上的手笺。
封璟一目十行,亦不知看到了什么内容,帝王掌心一收,将手笺捏成团,随手抛去一旁的莲花黄铜火盆里,一息之间化作灰烬。
小张子不敢多言,亦是不敢多问。
封璟从龙椅上起身,迈开大步,五层的白玉石阶一步便跨了下来,步履如风,玄色绣金龙纹的袍服下摆扬起一抹凛冽弧度,走出数丈之远,才抛出一句,“摆驾景仁宫。”
小张子立刻明了。
皇上到底还是记挂着卫美人的。
可又何必拖到此刻呢。
*
“太后娘娘,皇上来了!”守在太平殿外面的探子急急忙忙赶到景仁宫禀报。
皇太后等这一刻已经等了许久。
她在赌。
赌卫令仪在帝王心目中的位置究竟有多重要。
人一旦在意了某个人或者某件事,那么这人便就有了弱点和软肋。
哪怕是神明,只要有了软肋,也会跌落神坛。
可……
帝王究竟是在意卫令仪?还是不在意?
仅仅半日的时间实在难以判定。
再者,封璟的思绪过于缜密,任何一个环节都有可能是陷阱,故此,即便帝王在这个时辰来要人,皇太后也没法笃定卫令仪在帝王心目中的真正分量。
皇太后蹙了蹙眉,偏头疼的毛病又犯了,眼角的褶子更甚,涂了大红色丹寇的指尖轻轻划着太阳穴,满脑子算计与思忖。
原本,今日将卫令仪弄到景仁宫来,是为了看看帝王的态度。
可帝王偏偏这个时辰来了。
不早也不晚,态度难辨啊!
“哼!庶出的玩意儿,还真是心机!”皇太后睁大了丹凤眼,语气愤然。
佩玉忙提醒道:“太后,皇上马上就要到了。”
皇太后重新倚靠着圈椅,歪着身子,慵懒的像一头为了亲生儿子可以不顾一切的雌狮。
“哀家倒要看看,皇帝打算如何要人。”
不多时,帝王驾到,宦臣唱礼。
皇太后亲眼看着高大颀长的帝王款步迈入内殿,他神色肃凝,眉目之间是上位者独有的煞气,无疑,当年那个不受重视的庶子,如今早已彻彻底底长成了一代枭雄。
封璟面其他色,脸上是寻常人不敢直视的威严,“母后,近日雪天,儿臣不曾过来晨昏定省,是儿臣的不是了。那卫氏已失了心智,难免会吵扰到母后,儿臣特意过来将她领走。”
这话倒是滴水不漏。
皇太后看着封璟兀自落座,气度矜贵卓然,还真有紫微星的华贵气场。
皇太后更是不悦,笑意不达眼底,“皇帝呀,卫氏才来哀家这里不到一日,你这就熬不住了?”
封璟端起宫婢奉上的茶盏,一手拂去白色茶沫,俊脸氤氲在水汽之中,眼中神色不明。但下一刻,封璟忽然抬眸,直视皇太后,仿佛目光如炬,一眼就能看穿对方,“朕乃天子,宠爱一个女人,不是天经地义么?时辰已不早,朕还需回去安排皇兄的大婚事宜,想来母后也定为此事操心吧。”
封璟提及了靖王。
靖王此次所选的正、侧妃,皆是朝中肱骨大臣之女。
皇太后与靖王的心思,已是昭然若揭。
封璟没有阻止,并非是因为不知情。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非是觉得对方不够他过于重视,还当不了他的对手。
皇太后心中不服,可靖王是她的软肋,她只能暂且放过卫令仪,再者,那个小傻子着实吵嚷,这半日就没消停,还十分能打,来到景仁宫的几个时辰之内,打瘸了数名宫婢,毁了奇珍异宝数件,皇太后发了狠,才命人控制住了她。
到底是帝王眼中的心肝疙瘩,皇太后也不敢将卫令仪直接给弄死。
遂对佩玉道:“去,把卫氏领出来。皇上亲自来要人,哀家岂能拒绝。”
封璟搁置下茶盏,并未饮一口,面对太后的揶揄,他只淡淡一笑,“朕为何要将卫氏留在身边,母后岂会不知情。”
皇太后一噎,“……!”
她为何会知情?
总不能只是为了得到卫令仪所知道的情报吧?!
这下,皇太后又不能笃定卫令仪在帝王心目中的真正地位了。
无情最是帝王家。
皇太后自是不会轻易相信封璟是要美人不要江山的主儿。
她甚至期盼着封璟栽在卫令仪身上。
情/爱这东西,最是缥缈多变,也最是伤人、毁人。
这时,佩玉领着卫令仪走了过来,这痴儿垂着脑袋,像是一只被驯服的金丝雀,不再胡乱扑腾翅膀,可就在她看见封璟的一瞬间,桃花眼顷刻间蓄泪,粉色菱角春当场憋了憋,眼看着就要哭出来,真真是委屈上头。
卫令仪一瘸一拐的走向封璟。
男人此时的眸子已是深沉如海,眼底仿佛深藏万古的波涛,但依旧清隽孤冷,叫人辨不出情绪。
卫令仪管不得那样多,她只知道自己受了大委屈,瞧见了封璟,便就想发泄出来,在离着封璟三步远时,就像一只脱了力的雀儿,直扑帝王怀中,双手揪着帝王衣襟,终于忍不住低低呜鸣了起来,一边哭一边用帝王衣襟擦脸。
不过,卫令仪虽然喜欢封璟的怀抱,也喜欢他身上的气味,她同样是个睚眦必报的,侧过脸指向皇太后,凶狠狠的瞪着,“坏!”
皇太后沉着脸,“卫氏,你好大的胆子。”
卫令仪又看向封璟,双眼雾蒙蒙,“皇皇——”
她听旁人喊封璟“皇上”,虽不知“皇上”代表着什么,但她也会喊了。
柔柔了撒了一个娇,卫令仪在封璟面前委屈嚷嚷,“老巫婆,坏!”
皇太后豁然站起身,“卫氏!你放肆!”作则心虚的人,总是格外恼羞成怒。
此时,封璟握住卫令仪的那只大掌紧了紧,无人发现,帝王白皙清冽的手背早已凸起青筋。
男人站起身,顺势将怀中人打横抱起,低喝,“闭嘴!”
这痴儿愣了一下,似是不可思议的看着封璟。
怎么?
皇皇也变坏了么?
可皇皇明明给她糖吃,还带她洗澡,让她舒舒坦坦。
小傻子瞬间泪落如雨。
她被困在景仁宫半日都不曾掉一滴眼泪,偏生这一刻,又是梨花带雨,眼泪鼻涕不绝,半路上哭得厉害了,鼻孔里又冒出一只泡泡。
皇太后目送着帝王走远,一时间还是难以揣度帝王心思,“皇帝当真会在意一个傻子么?哀家怎就不信呢。”
*
小张子与宫婢们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所有人都看出来,皇上抱着卫美人从景仁宫出来后,脸上煞气凝重,着实可怖。
卫美人呜呜哭个不休,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还在帝王身上捶了几下,骂皇上是坏人呢。
此时,内殿龙榻上,卫令仪被放下的一瞬间,就翻过身趴在榻上,即刻往床榻里侧爬去,封璟顺势捉住了她的一只脚踝,又拉到自己跟前,掀开衣裙一看,雪腻肌肤上有好几处针眼,难怪走路一跛一跛的。
封璟喉结滚动,凝视着卫令仪,字字郑重,“卫令仪,你是朕的人,是朕明媒正娶入宫的!也是唯一一个用三礼六聘,八抬大娇从中华门入宫的后宫嫔妃,你不准委屈!但凡你所受损伤,朕有朝一日定会加倍奉还回去!”
帝王嗓音低沉,从他的胸腔发出来,似还带着些许震动。
卫令仪的哭声卡壳了,呆呆的看着男人,低低道:“老巫婆,坏。”
封璟拧眉,心绪复杂。
才半日不见,都会骂老巫婆了。
封璟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理解她。
此时,卫令仪仿佛得到了安抚,又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心窝,憋憋嘴,“皇皇,疼。”
她是在说,心里委屈。
封璟掌心催动内力,给卫令仪驱散身上寒意,小半晌才开口叹了一句,“你若笨些该多好。”
卫令仪立刻反驳,“你才笨!”
封璟,“……”
不消片刻,痴儿就睡下了,怀中抱着帝王的软枕,双膝之间还夹着一只枕头,酣睡的模样实在呆傻。
封璟对卫令仪这样的睡姿着实不解。
他倒是有些嫉恨那两只枕头了。
*
安抚好了卫令仪,封璟又继续处理政务。
如卫令仪所骂的那样,皇太后的确是老巫婆,也甚是谨慎。帝王安插在景仁宫的线人根本挨近不了内殿。皇太后重用之人,仅仅是她自己信任的心腹。
小张子领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男子入殿。
男子二十来岁的光景,不是旁人,正是傅青,他肩头落了雪,神色匆忙,“皇上,咱们的人已确定被困在了白帝谷,眼下急需卫美人手中的情报和地形图,否则时日一长,十万兵马便有全军覆没的风险。恳请皇上让卫美人速速提供线索。”
封璟行军打仗多年,自是知道轻重缓急。
但卫令仪眼下这个情况,又岂会记得地形图?
迟一晚死不了人。
封璟淡淡启齿,“等明日。”
傅青,“可是皇上——”
“没有可是!”封璟直接喝止,从景仁宫归来后,便憋着一腔怒火。
第六章
卫令仪天生擅兵马,自幼聪明过人,又是前朝的镇国大将军亲自教/养大的嫡女,她所知的情报太多,也甚是重要。
傅青对卫令仪的态度,是一个男子对才女的敬重,但十万兵马也十分重要,他不明白为何帝王这般肃重。
让卫美人尽快指出白帝谷的陷阱所在,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救出他们自己的人呐。
慕容苏随时可能卷土重来,届时又免不了大战。
帝王从不是为了一个女子不顾大局之人。
可这一次,帝王严词拒绝了。
傅青只能等到明日。
小张子送傅青走出内殿,檐下结了冰锥,凛冬白雪消融,天寒地冻。小张子一开口,呼出的热气顷刻就凝成了水雾,“傅大人,莫要焦灼,美人主子已睡下,便是眼下唤醒她,也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傅大人还是静等明日吧。”
傅青年轻的面庞总是一片肃重,他是封璟的左膀右臂,但也与卫令仪结识过,前朝之时他父亲乃武校尉,他被父亲寄养在卫家习武了三载,那三年对卫令仪有了一些了解,知道卫令仪是个通透良善之人,就算帝王是覆灭前朝之人,但卫令仪也一定会救那十万兵马。
换言之,前朝也不是毁于帝王之手。
江山腐朽颓败,总得有一个人破尘而出,拯救天下苍生。
王朝更迭,素来如此,不可避免。
卫令仪必然能明白这个道理。
傅青如是的想着。
他根本不欲离开,最近听说了诸多小道消息,眼下还不能笃定,揪着小张子不放,一个铮铮铁汉非要询问帝王的后宫之事,“张公公,你且告诉我,卫小姐她……我是指卫美人,她当真失了心智?眼下人在何处?皇上不曾为难于她吧?”
卫家于他有恩,撇开政治立场不说,他甚是敬佩镇国大将军,以及卫家的所有人。
卫家当初死守京都,从另一层面来说,是忠君守国护民,无关对错。
小张子赧然的笑了两声。
这个傅大人过分了啊。
皇上的后宫之事,岂是外男能多管闲事的?
况且,傅大人与卫美人乃旧相识,要避嫌嘛。
小张子内心嘀咕了一箩筐的话,表面只敷衍笑笑,“皇上与美人主子情投意合,便是眼下美人主子失了心智,不久也会康复,傅大人莫要操心了。”
是么?
傅青怎就不信呢。
情投意合?
皇上分明是强行纳了卫令仪。
不过,傅青公私分明,政务归政务,私德归私德,他不能因为皇上强/抢民女就否决皇上的英明神武。
是以,傅青也讪讪离去,待到明日天亮,他还会入宫催促。
小张子目送着傅青走远,不禁轻轻摇了摇头,这个傅大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封璟耳力过人,行军打仗之时都是用竹筒做枕,一旦有兵马脚步靠近,他便会立刻惊醒,长年累月养成了耳目聪达之能,方才傅青和小张子所言,封璟都听得一清二楚。
男人眉目沉沉。
屋顶琉璃石泄入的昏暗天光落在他脸上,高挺的鼻梁投下一道阴影,衬得五官十分立挺,内殿烛火摇曳,与天光形成明暗对比,封璟的脸,一半是明,一半是暗,他保持着端坐的姿势,好片刻都是一动也不动,像一座完美雕像。
帝王喜静,无召不得入殿。
夜幕之后,封璟无召,小张子与立侍们亦不敢打扰了圣驾。帝王正当年富力强,御极后经常秉烛通宵。
封璟不知几时来了困意,单手握拳撑在了太阳穴的位置,就那么小憩了过去。
心性过于强大之人,就连做梦时也是有知觉的。
封璟隐约知道他在梦境之中。
他亲自命人搭建好的花架下面,纵使入了秋,也照样百花盛放,美人正坐在花架下面。这画面是他刚强纳卫令仪的第二天。
卫令仪入宫的第一晚,封璟踏入碧落阁的寝殿房门,无人看见他面上的欢喜之色。可他掀开大红销金盖头那一刻,就对上了一双清冷无温的眸子,一瞬间,他脸上缱绻笑意消失殆尽,一腔春意坠入严冬。
封璟素来不会强/迫谁。
尤其是女子。
见卫令仪手持一根尖锐的簪子抵在了她自己的脖颈处,封璟冷沉片刻就被气笑了,“呵,卫令仪,朕算你狠。”
当晚,帝王夺门而出,来时欢喜,走时面色阴沉如千古寒冰。
第二天他却又来了碧落阁,帝王的尊严和颜面被抛之脑后,他试图挨近坐在花架下的人,可女子一看见他,明显神色大变,那双勾人的桃花眼实在冰寒,像一根根细长尖锐的冰凌,硬生生戳在了人的心窝上。
高大颀长的帝王,倏然后退了半步,绣龙纹的皂靴显得无措,但帝王面上倒是清冷沉稳。
那美艳的女子却不知她自己有多伤人,还朱唇口出冰言冰语,“你走,我不想见到你。”
残烛火油刺啦一声。
不知哪来的一阵寒风,封璟忽然惊醒,他睁开眼的瞬间,眼底是一片难以言说的落寞。
沙漏簌簌作响,封璟看了一眼,已是夤夜。
他又坐了须臾,从龙椅上起身之前特意灌了一杯凉茶下腹,这才起身回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