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勤政,御极之后鲜少这般准时结束早朝。
此时,封璟大步往寝宫方向走。
小张子紧随其后。
旁人或许不知,但小张子却是对帝王准时结束早朝的行径心知肚明。
卫美人昨日傍晚睡下之后,是被帝王抱入寝宫的,一直酣睡在帝王榻上,不知此刻醒没醒。
毕竟,卫美人眼下痴傻了,行径与婴孩无异,昨个儿夜里还醒来一次,喝了一碗羊乳才肯老老实实睡下。
换做是之前,小张子怎么都不会相信,卫美人晚上会趴在皇上身上。这位冰山美人对皇上从未露出过笑意。
太平宫离着乾坤殿仅两盏茶的距离,雪天不宜抬轿,帝王步履如风,高筒皂靴踩在雪地,发出咯吱声响,残雪飞溅。身后一众宫奴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还未到太平宫,几名宫婢匆匆忙忙赶来,隔着几丈之远,就忙对帝王跪下,“皇上!美人主子不见了!”
宫婢跪在雪地,浑身瑟瑟发抖,不是被冻的,是被吓坏了。
封璟眉目一沉,冠冕上的琉璃珠左右晃动的更是厉害,“什么?好端端一个大活人,能去哪里?”
一言至此,封璟下一刻就不觉得奇怪了。
那人可是卫令仪。
哪怕痴傻了,她还是卫令仪。
封璟无视宫婢,大步迈入寝宫内殿,他记忆力过人,自是记得今晨离开之时的画面,雕花紫檀木屏风上的女子所穿的披风不见了。
脚踏上的绣花鞋也不在了。
除此之外,桌案上温着的羊乳已经见了底。
呵,离开之前,还知道果腹穿衣,倒也没有痴傻到无可救药。
但猛然之间,封璟又眉目一沉,低喝,“来人!卫美人几时醒来的?可有任何异样?”
宫婢们立刻跪下应答。
“回皇上,奴婢们听从圣言,一直在殿外守着,不敢打扰美人主子歇息,奴婢亦不知美人主子是几时醒来,又是几时离开。是御膳房的人送来了早膳,奴婢们才察觉到美人主子不见了。”
也就是说,人不是从正门离开的。
封璟一愣,随即转过头去,看向了偏殿,他随手褪下了头顶上代表着皇权的繁重冠冕,递给小张子的同时,已迈开腿往偏殿走。
偏殿窗棂打开,往外望去是漫天皑皑大雪,但还是可以看见几只清浅的脚印,再细一看廊下,还有遗落在地的松子糖和桂花糕。
封璟唇角不受控制的轻轻一扬。
她是攒食的松鼠么?
把朕这里当做什么了?
小张子跟了过来,正好看见帝王侧面唇角的弧度,他愣一下,不仅纳罕:
皇上竟然也会笑啊。
封璟已经可以猜测出卫令仪的“出逃”路线了,大概就是爬过了窗棂,才致于她藏在身上的吃食掉落了一些。
封璟单手摁在窗棂框架上,纵身一跃,也跳了出去。
小张子一僵,明白了皇上的意图,立刻飞快拔腿往外殿走,还忙吩咐,“速速取伞来。”
等到小张子跑过去撑伞时,封璟已经顺着雪地上的清浅脚印走出了太平殿。
*
御花园,梅林。
因着昨日贤妃侍寝,淑妃一整夜几乎没怎么睡,她知道帝王喜欢梅花,便掐准了时辰,来到梅林赏花。
大雪一落,整座梅林绽放奇香,或红或黄或白,盈盈纷落,煞是美艳。
淑妃为了勾勒身形,狐裘披风里面仅穿了薄薄一层小袄,听说昨日贤妃便是这般面见了帝王,昨晚才被帝王宠幸。故此,淑妃依葫芦画瓢。
瑞芳在淑妃身后撑着一把江南打造的二十四骨玫红色油纸伞,搭配她一身嫣红滚白狐狸毛的披风,十分应景。
景美,人也美。
淑妃怀中抱着一只汤婆子,双足踏在雪地,已经隐隐有些湿意。
皇上再不来,她怕是熬不了多久。
可贤妃昨日已经送过参汤,她总不能也送参汤,唯有出此下策。
就在淑妃焦灼挨冻之时,林子里忽然冒出一个人来,吓了淑妃一跳。
“啊!”
一看清来人是谁,淑妃又瞬间压制了尖叫声,能在后宫安安稳稳待了两年的女子,自然不会太过简单。
只见那曾经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卫令仪,长发及腰,齐刘海半湿半干,头心落了白雪,她一双眼睛变得十分明亮狡黠,怀中不知从哪里捉来一只兔子,身上的粉色披风早已脏乱,她从林子里钻出来,歪着脑袋看向淑妃。
宫婢刚要上前驱赶,却被淑妃制止了,“不得无礼,这位可不是旁人,是卫美人呀。”
淑妃面上含笑,卫令仪一直住在碧落阁,位份虽不高,但不是什么人都能见到的。她也从不去皇太后的宫里晨昏定省,是皇上关在碧落阁的金丝雀。
这雀儿痴傻之后,淑妃还是头一次见到。
单单是看眼睛,就知道卫令仪当真失忆了。
淑妃拾帕遮唇,噗嗤一笑,“哎呦,本宫还当是谁呢?这不是前朝太子的未婚妻么?好大的胆子,见着本宫还不快行礼。”
卫令仪眨眨眼,抱紧了怀里的白兔,这只兔子是她无意间瞧见,便一路追踪,总算是逮着了它。卫令仪虽是痴傻,可看得出来,面前的女子不像是好人,不给她糖吃,还让她行礼呢。
卫令仪是个聪明人,在封璟身边待了一天,便知道何为行礼了。
她才不要跪下身子。
膝盖会疼的。
卫令仪懵懵懂懂的摇摇头,噘着嘴后退了一步,然后伸出一只手,用白皙纤细的一根食指,指向淑妃,“退。”她记得封璟总是让旁人退下,而且旁人当真会退下。
淑妃一愣,旋即又笑出几分妖娆姿态,她万没想到昔日那朵孤冷的高岭之花,会成了这副呆样。不过,痴傻了竟还知道自保。
“哈哈哈,竟敢让本宫退下。你可知本宫的位份高于你?便是你去皇上面前告状,你也占不了理。”淑妃笑得花枝招展,她一直以为卫令仪会成为了一个劲敌,不成想如此不禁折腾,这样快就成了痴儿。
卫令仪一双水眸瞪向了淑妃,似是十分不满,再度伸出一根手指头,“退!”这次是恶狠狠的神色。
淑妃笑够了,脸色逐渐转为阴沉,她父兄是前朝旧臣,当初投诚了先帝才保住了阖族恩荣,但兄长却是被卫家军斩首于京都午门。
今日正好新仇旧恨交织,淑妃竟忘了帝王有可能会来梅林,她转过头四处看了一眼,视野皆是白雪茫茫,想来帝王不会露面,这才下了决心,那张美丽的面庞瞬间咬牙切齿,“来人,卫美人目无尊卑,胆敢藐视本宫,给本宫摁住,掌嘴!”
看着卫令仪清媚漂亮的脸蛋,淑妃恨不能亲手撕碎。
当初太子的未婚妻,身份多么矜贵,而今还不是跌入泥潭!
几名宫婢应下,“是,娘娘。”
卫令仪能看出旁人的脸色,见几名宫婢朝着她走来,她一步步后退,就在宫婢扑过来时,她抬脚直接踹了过去,如何过瘾就如何踹,一脚将那宫婢揣入梅林的凹槽里,摔了个脸朝地。
宫婢尖叫,“啊——”
淑妃暴怒了,“放肆!来人,逮住她,本宫就不信制不了一个傻子!”
卫令仪抱着兔子就跑,撒了欢一般,几名宫婢们奋力追赶,才终于将她围困。其中一名宫婢是淑妃身边的大宫女,急着在主子面前立功,走上前就挥臂掌掴。
卫令仪护着怀中兔儿,被堪堪打了一把掌,她脑袋嗡嗡响,清瘦的身板晃了晃,痴儿没有那么多小心思,她勉强站立之后,只觉得面颊十分疼痛,又气又疼,当场跺了跺脚,伸出手指头指向那宫婢,“坏!”
被惹怒的卫令仪可不管那样多,兔儿也顾不上了,奔向掌掴她的宫婢,一脚踹上去便是一通乱打。
痴儿的力气倒是极大,又是习过武的身子骨,即便忘了招式,但也比寻常女子能打。
一时间,场面乱作一团。
淑妃静看热闹,甚至恶毒的想着,倘若卫令仪因着目无尊卑,被宫婢失手打死了,她会不会被皇上怪罪呢?
淑妃至今还记得前朝太子,慕容苏。
那个足够令得天下女儿家都芳心乱窜的俊美男子,如今在北地拥兵为王,和新帝分庭抗礼,饶是前朝已泯灭在历史的尘埃里,可慕容苏这号人物,依旧在京都女子的心中。
就在淑妃浮想联翩之时,封璟一路追踪脚印,从林子里突然冒了出来,“住手!”
淑妃吓了一跳,几乎是瞬间改了脸色,一手拍着胸口,迎上帝王,“皇上,你可算是来了,美人妹妹她、她不知怎的突然攻击本宫,本宫叫人摁住她,免得美人妹妹伤人伤已。”
淑妃三言两语,将自己撇的一干二净。
反正卫令仪身边无人跟随,无人作证。
宫婢们自是停了下来,可卫令仪哪里肯罢手,一人摁住两名宫婢,狠狠捶打。
封璟走上前,低喝,“够了!”
卫令仪认得封璟的嗓音,她扭过头来,发丝凌乱,被揪得乱七八糟,雪地上零落的发丝便是最好的证据,小女子委屈巴巴,一看见封璟,眼泪夺眶而出,指向淑妃,“坏。”
封璟眉目微闪,掠过一丝异色。
会说话了?
这下淑妃慌了,心中暗骂:这个痴儿!竟还会告状了!
淑妃连忙怒斥自己的人,“你们几个摁住卫美人即可,怎能让她受伤?还不快滚下去!”
一言至此,淑妃立刻盈盈跪地,仰面时,纤细雪腻的脖颈露了出来,再往下还可看见兜衣边沿,不可谓不心机,看上去楚楚可人。
“皇上,是臣妾管教不周,美人妹妹没事就好。”
封璟眸色沉沉,那双狭长凤眸深邃如海,眼底是旁人看不懂的翻江倒海,凸出的喉结滚了两下,没有看淑妃,朝着卫令仪伸出了一只大掌。
卫令仪撇撇嘴,摇摇脑袋,指着被她摁地的两名宫婢,“打。”
美人白皙面颊明显红肿,眼眶湿润,将哭未哭,又倔强的不像话,像是吃了大亏,想要讨回公道。
此时,刚才动手的几名宫婢已是身心俱颤。
帝王的眸光仿佛可以杀人了。
刚有一名宫婢爬起身,跪在了雪地,下一刻就被封璟一脚踹出了好几步远,那宫婢当场口吐鲜血,又连连爬起,重新跪下,“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奴婢不是有意的!是卫美人太闹腾了!”
这宫婢还在狡辩。
淑妃抱紧了怀中的汤婆子,到了这一刻,她才承认是自己大意了。
真蠢!
就算要动卫令仪,也不能是她自己动手啊!
借刀杀人才是王道!
失策!
封璟眸色沉沉,往前迈了一步,把一身狼藉的女子拉了起来,弯腰打横抱起,走出几步远后,对身侧小张子低喝下令,“那几个奴才全部杖毙,淑妃禁足一月。”
第四章
后宫嫔妃不多,看似一片平静,茫茫大雪,更是没什么人四处走动。
凤仪宫的那几名宫婢被拖到后宫的广台仗责,俱是歇斯底里的哀嚎、哭嚷、求救。
淑妃回到凤仪宫之后就被禁足,她靠着暖炉烤火,却还是浑身冰寒,耳畔是宫婢们的求饶声,一闭眼全是帝王冷煞的眸。淑妃抱着一只秋香色大软枕,瘫软在绒毯上,久久不能回过神。
啪、啪、啪……
仗责声,阵阵规律,愈发清晰,几乎整个后宫都能听见,但宫婢的哀嚎声却仿佛泄了气的羊皮筏子,眼看着就快要不行了。
这几人可都是淑妃入宫之后亲自培养起来的心腹,帝王此举,是狠狠打了淑妃与柳家的脸。
各宫保持诡谲的安静,无一位嫔妃出来走动。
整个皇宫仿佛笼在一股无形的巨大恐惧之中。
这是帝王,第一次下令当众活活打死宫奴。
而且是选在了后宫广台,无疑是对整个后宫的警示。
杖毙是有技巧的,不会轻易打死人,足足百杖下去,确保受刑时辰足够长,等到断气,身子骨几乎被打裂开来,骨头断开,是活活疼死的。
不可谓不骇人。
可见,卫美人不是谁都能欺负的啊。
*
景仁宫,内殿地龙温热。
皇太后自是知道了外面的动静,饮茶的动作微顿,随即唇角扬起一抹讽刺。
“皇帝杀鸡儆猴这一套,倒是狠辣!”
“那卫令仪不愧是皇上从旁人手里抢来的女子,还真当做宝贝疙瘩了。”
掌事宫婢佩玉在一旁问道:“太后,皇上总不能当真让那前朝太子的女人位居后宫高位吧?”
卫令仪的身份太过特殊。
既是前朝太子慕容苏的未婚妻,又是掌天下兵马大权的镇国大将军的嫡女。当初先帝起义之时,卫家可以称得上是劲敌。
卫令仪若是一直惦记着慕容苏与前朝,那么帝王就等同于将一把利刃放在身边,迟早会伤了他自己。
可一旦帝王彻底征服了卫令仪,帝王的大业将会如虎添翼。
这是皇太后不愿意看到的。
她冷哼一声,眸色阴狠。皇太后曾是富甲天下的商贾之女,其父当初便是看中了先帝之能,才举阖族之力辅佐,这江山理应属于她自己的亲生儿子!
“且不说卫令仪能否活长久,届时恢复记忆,又岂会甘心留在皇帝身边?哀家倒是盼着那一日!”也要让封璟尝尝求而不得的滋味。
话说到这份上,皇太后情绪上头,眼中鄙夷神色更甚,“靖王才是正统!皇帝非嫡非长,他凭什么御极!他就像那个庶出的生母一样,光会抢旁人的东西!”
佩玉不敢搭腔,皇太后心中执念太深,很容易走火入魔,再者,帝王绝非一般人物,否则当初也不会将靖王与康王几人“圈”于京中,虽有封号,但无封地,纵使想夺位,也无可用之人。
佩玉劝说,“太后娘娘,皇上如今尊您为太后,您又是皇上亲姨母,皇上不会亏待了您。有些话千万莫要再说了,小心隔墙有耳。”
皇太后手中瓷盏重重搁置在了紫檀木案桌上。有气也撒不出来。
她并没有觉得自己坐在太后之位上,是占了多大的便宜。
靖王是她亲生儿子,又是嫡长子,这皇位理应属于靖王。无论如何,她都是皇太后。
“哼!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总想抢别人的心上人!”
*
太平殿,一片人仰马翻。
卫美人被帝王抱回来之后,就一直试图往外走,双手扒拉着门扉,不肯撒手,一直喊着“抓”这个字。
卫令仪已被诊断出失了心智,行径言行完全像个不知事的婴孩,但今日突然会说话,着实让人惊了一下。
外面风雪连天,卫令仪身上的衣裳被融化的雪水沾湿,一边面颊微肿,身上亦不知可有受伤,封璟本不欲动怒,见她实在难缠,扣着她腰肢的同时,一只手掌重重拍在了她娇小却/翘/挺的/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