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闹了!”
帝王一喝,鸦雀无声。
四周安静到落发可闻。
小张子和宫奴们纷纷垂下头去。
卫令仪吃痛,松开了扒拉着门扇的双手,可她尽然没有嚷嚷出来,封璟也觉得古怪,待把人扛到内室,炉火的温热很快驱散身上寒意,封璟将人放下,卫令仪跪趴在了祥云绒毯上,仰面看着男人,一双桃花眼蓄满泪水,却倔强的憋着嘴。
强忍着不哭出来的模样,倔强又可人。
封璟眉心倏然一蹙,半蹲下了身子,尽可能与卫令仪平视,“委屈了?”
卫令仪不住的抿了抿唇瓣,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还有头顶,憋憋嘴,带着哭腔,“疼。”
那一刹那间,封璟眸色千转百回,随即又是目光乍寒。
他自是什么都看出来了。
男人没说什么,狭长的凤眸微眯,抬手在卫令仪乱糟糟的脑袋上轻揉了一下,骨节分明的手又往下捧住了她的脸。
当真只有他的巴掌大,一掌可握。
“再不会疼了,不会有下一次,朕向你保证。”封璟柔声宽慰,嗓音是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轻柔。
小张子跟了过来,站在一旁,宛若隐形人,内心却又忍不住暗暗思忖:皇上为了卫美人,不惜得罪淑妃,今日杖毙了淑妃身边的心腹,便是最好的杀鸡儆猴。可淑妃背后是柳家啊,皇上真的不用顾及么?
帝王御极才两载,又是推翻了前朝旧制,一切从头来过,岂会是易事?
小张子第一次看到帝王冲冠一怒为红颜。
看来,卫美人或许将来还有大造化。
卫令仪成了痴傻儿,但也不矫情,她好像明白了封璟的话中意,身上虽疼,却很快就能翻篇,她更着急另外一桩事,眼巴巴的对封璟道:“抓。”
封璟拧眉,“抓什么?”
卫令仪急了,双手握住了封瑾的手,放在了她胸口,急到嚷嚷,“抓兔兔!”
她的那只小兔子不见了踪迹,是她好不容易逮到的呢。
封璟一怔。
目光落在了他手掌搁置的地方,掌心触感轻柔,他五觉惊人,自是感受的真真切切,甚至于可以感觉到卫令仪有些紊乱的心跳。
卫令仪虽然清瘦,可真实的身段,真真是……
封璟曾乔装打扮潜入前朝大军的腹地,那晚夜深,他掀开屋顶一块瓦砾,想要看清楚死对头的真面目,却是亲眼目睹一妙龄女子解了衣裳踏入浴桶。
那晚之后,封璟对敌军的态度大变。从格杀勿论,改成活捉敌军首领。
见/色/起意也好,执念也罢,总之,封璟自认栽了。
男人忽然抽出自己的手,站起身当即侧面对着卫令仪,清隽面庞紧绷,耳根子微红,幸亏帝王素来肃重威严,无人察觉到他的异样。
“不得胡闹。”
抓兔兔……?!
她是从哪儿学来的?
封璟神色凝重,就连小张子都不知帝王究竟是怎么了,为何忽然就来了脾气?
这时,卫令仪爬站了起来,她仿佛明白封璟可以帮她达成目的,素白的小手拉扯帝王的玄色衣襟,左右摇晃,“兔兔,它跑了。”
卫令仪终于哭了出来,低低呜鸣,清泪从瓷白的肌肤滑落,那一瞬间,封璟脑中有关“梨花带雨”的描述变得无比具体。
男人的眉心倏然之间又缓和了,“你是要抓兔子?”
卫令仪点头如捣蒜,一边点头一边落泪,伸出手指向了外面,大抵是梅林的方向,“兔兔,我的。”
封璟几乎瞬间领悟了小傻子的意思,他深邃的眸掠过一抹异色,无意识的抬手刮了一下自己高挺的鼻梁,低喝,“来人,去梅林,寻一只兔子。”
小张子应下的同时,又忍不住暗暗心中思忖:不愧是皇上,一下就能明白卫美人的童言童语。
是以,卫令仪总算是安静了下来,但她浑身微湿,梅林的雪水掺和污渍,一双绣花鞋已仅剩一只,玉足露在外面,冻得红肿。
帝王寝宫的偏殿有一处温泉池子,修葺了浴殿,是专供帝王沐浴所用,但封璟素来洗冷水澡,鲜少会用。
封璟原以为卫令仪会不乐意下水,可人刚被扛到浴殿,她就欢喜的拍着巴掌,咯咯的笑,眼睛里重新蓄了光。
双足一落地,卫令仪就开始脱衣,封璟几乎是顷刻就侧过身,可眼角的余光还是能瞥见那副纤秾有致的身段,他索性彻底背过去,到了此刻脑子里还是可以清楚的记得,卫令仪那些冷漠疏离,甚至是厌恶的眼神。
她厌恶他。
封璟闭了闭眼,玄色龙袍广袖下的大掌握成了拳,手背青筋凸起,一睁开眼便迈腿离开,这时身后却传来噗通一声。
“……”
封璟豁然回过身,浴池是为他量身打造,他站在池中才将将可以露出一颗头,何况是卫令仪。
然而,封璟却见这痴儿正酣畅的游来游去,纤细雪白的双腿如活动自如,一蹬一蹬,极有规律,像极了一只雪白的蛤鱼游来游去,她身上还剩下一条雪色灯笼裤,上面是碧色兜衣,腰/肢/弧度惊人,比两年前更是纤秾有致,衣料随着水波一荡一荡,竟是无比的相得益彰。
封璟无意识的往前迈出几步,站在了浴池边沿,垂眸看着这痴儿来回游动。
她很会掌握规律,才几个来回之后,就知道借助池壁的推力,每次到转弯之时,小巧的玉足在池壁轻轻一蹬,身子就往游出一大截,越游越快,还会转圈圈。
倒是极为别致、有趣、新鲜。
男人狭长凤眸中的景致仿佛凝在了瞳孔之中,薄唇微抿,吞咽了几下。
玩耍了好一会,痴儿仿佛忘却了今日所经历的不愉快,温热的泉水熏红了她的脸,桃花眼氤氲琉璃色,碧色兜衣上的绣纹在水中轻/浮,荡出一抹令人目眩的春意。
她仰面望向封璟,许是因着她自己畅快了,心情也转好,歪着脸咧嘴笑,“玩。”
封璟凤眸微眯,嗓音喑哑,像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霜,“你是在邀请朕?”
卫令仪稍作犹豫,一想到是封璟不久之前踹了打自己的人,也是封璟将她带来这个好地方,她便点点头。
殊不知,真正的危险却是眼前人。
封璟眸光锁着女子,伸手放在了自己腰间的玉钩上,动作儒雅,慢条斯理,不消片刻便只剩下一条雪色亵裤。
男人直接跳入水中,噗通一声巨响,水花溅得老高,引得痴儿长大了嘴巴,一双桃花眼更是瞪得老大,一脸不可思议,仿佛从没见识过这种场面,随即咯咯大笑。
封璟靠着池壁,眸色慵懒的看着女子,打量着她洁白如雪的双臂,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又眼不见为净的闭上了眼。
他就这么双臂搭在汉白玉池子的边沿,俊脸氤氲在薄薄水汽之中,五官更显得深邃。眉心促成了一个浅浅的“川”字,似有化不开的愁绪。
两人互不干扰,一个阖眸假寐,另一个继续游来游去。
封璟没有那个强迫的心思,本不打算如何,可不知这痴儿从哪儿叼来一颗栗子糖,在男人始料未及之时,唇碰唇,灵活的渡给了他。
“嗯——”
封璟幽眸立刻睁开,几乎是同时摁住了卫令仪的肩,一个侧身将她困在了胸膛和池壁之间,眸色沉沉,他唇齿间是栗子糖的甜,但喉间苦涩,低低哑哑,问道:“跟谁学的?可是慕容苏?嗯?”
卫令仪听不明白。
也不知道为何封璟突然就这样。
她肩膀吃痛,雪腻肌肤很快就落下红痕,当下就憋憋嘴,眼看着就要哭出来。
“不准哭!”封璟登时无法自控脾气。
卫令仪缩了缩肩,眼睛里泪花在打转。
她不知怎么想的,忽然又凑到封璟唇边,更加灵活的将那颗松子糖又抢了过来。
动作实在是灵活快速,又恶狠狠的瞪向封璟,“哼!”
仿佛是在告诉他,他二人的友谊说没就没了,栗子糖也不能分享了。
封璟,“……”
男人再度闭了闭眼,脑子里的幻想无法拂去,他放开了卫令仪,直接上了岸,弯腰随手拾起玄色龙袍披在身上,头也没回的走出了浴殿。
小张子几人守在外面,却见帝王面色阴沉至极,比外面的雪天还要冰寒,无人知道浴殿究竟发生了什么。
直到小半个时辰之后,宫婢匆忙过来禀报,“皇上,卫美人睡着了。”
帝王并未抬眸,正伏案挥洒笔墨,淡淡启齿,“送走。”语气清冷无温,像淬上了冰渣子。
第五章
卫令仪这几天很是嗜睡。
后脑勺被人重伤之后,浅觉的毛病也完全消失了,被人从太平殿送到碧落阁时,人正在酣睡,半颗脑袋露出鸭羽被褥,睡颜酡红,粉唇微张,酣睡的模样真正像极了婴孩。这几天面颊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丰腴了些许,原先面颊清瘦,下巴小巧,眼下倒是多了几分婴儿肥。
素衣和锦瑟已经担心了许久。
小姐清醒时,与皇上之间的关系便是剑拔弩张,这都成了痴傻儿了,指不定闹出多大的事,况且她们一大早就听说后宫打死了好几人,真真是叫人急煞了。
见自家小姐全须全尾归来,素衣和锦瑟自是要查看一番,在看到卫令仪肩头的红痕时,两人俱是神色一怔,继续往下看更是发现了不得了的痕迹,又纷纷面红耳赤。
素衣和锦瑟对视了一眼,仿佛在用眼神交流着什么。卫令仪翻了个身,继续酣睡,完全不知外面的纷纷扰扰,已然是个完全没有烦心事的孩子。
将卫令仪安顿好,素衣很快就拉住锦瑟到一旁说话,特意压低了声音,“锦瑟,小姐眼下情况特殊,你万不可轻易与宫外联络,以免被皇上抓住把柄,咱们无论如何都得保住小姐啊!”
锦瑟拧眉犹豫,神色十分痛苦徘徊,小姐一出事,她二人就完全没了主心骨,“可……慕容太子他……”
“嘘!别说!别提!会害死小姐的!”素衣立刻捂住了锦瑟的嘴。
碧落阁除却她二人之外,皆是皇上的人,天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她们家小姐。
素衣和锦瑟对视了一眼,俱是神色焦灼。
锦瑟轻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但愿小姐能早日清醒。”
素衣又何尝不盼着呢。
小姐那么精明的人,只要清醒了,定会想法子自救的。
*
内殿气氛凝肃。
跪地的两名御医不明白帝王是何意。
他二人已经如实禀报了卫美人的病况,为何皇上不置一言?
此时,就连小张子也开始跟着困惑了。
水沉香袅袅,内殿安静到了落发可文的境地,封璟眸光微凛,眼中焦距不知看向了何处,许久过后,才淡淡启齿,“也就是说,卫美人的情况不可笃定。许是半年康复,又或是几载,也有可能此生便就如此了,是么?”
帝王的嗓音分明低沉,却仿佛掺和着无形的威压,让两名御医浑身一凛,其中一人抱拳道:“回皇上,正是如此。若是一直用药,许还能早日康复。”
封璟不知在想什么,眼中目光微闪,“把卫美人的药方改成滋补之物,此事不可泄露出去半个字。”
两位御医又是一僵。
皇上这意思是……
不再医治卫美人?!
任由卫美人这般痴傻下去么?
人人皆知卫令仪的身份,也都清楚一旦皇上掌握了卫令仪所知道的一切情报,便可以最快的速度铲除前朝余孽。可皇上此举着实叫人猜不透。
他二人自是不敢违背帝王,在宫里当差,真真是把脑袋拴在裤腰上过日子。
“微臣领旨!”
两名御医退下之后,小张子又忍不住在内心嘀咕:皇上此前求而不得,眼下倒是能挨近冰山美人了,但这当真是长久之计么?万一卫美人哪天忽然清醒呢?
小张子快速抬眼瞥了一眼帝王,皇上乃天人之姿,也是天下之主,待彻底剿灭前朝余孽,便是真正的开拓者了。
一想到皇上数次遭受卫美人的冷落,小张子难免于心不忍。
这可是策马平乱世的枭雄啊!
谁又能想到,堂堂开国之君,为了一个曾经差点杀了他的女子,而卑微到了这个境地?!
小张子正伤神,封璟忽然抬眸,一个冷凝的眼神射了过来,仿佛一眼看穿了小张子,吓得他立刻跪地,“皇上!奴才……奴才一无所知!”
一言至此,又兀自扇了一个耳光,求生欲甚强。
内殿安静如斯,小张子诚惶诚恐之时,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小张子一抬头便看见了一太监抱着只白色雪团迈入内殿。
还当真是一只兔子。
这立侍垂首恭敬道:“皇上,美人主子要的兔子,找来了。”
封璟抬眸,目光看向那只兔子,亦不知在想些什么,须臾才道:“洗干净,找个笼子先关起来。”
一言至此,帝王继续垂眸批阅奏折,情绪难辨。
*
小张子原本以为今日大抵不会再有风波,毕竟,后宫广台不久之前才活活打死了几人,可谁知,将将晌午之时,碧落阁的素衣急急忙忙赶来,她又不敢求见帝王,见小张子站在廊下踱步,立刻走上前,态度恳切,“张公公,我家小姐被太后的人带走了,你可行行好,速速通报皇上!”
小张子年纪不大,但已是御前红人,可因着年岁的关系,宫里的嫔妃对他并不怎么礼待,素衣和锦瑟一直小心翼翼,每次见着小张子都会客客气气。再加上,此事事关卫令仪,小张子没有半分拖延,“咱家这就去告知皇上。”
是以,素衣才稍稍心安,可她站在殿外廊下守了半天,也不见帝王出来,不免又开始忧心。
她家小姐身份特殊,若无帝王护着,小命随时悬着。
等了又等,好片刻过后,小张子借着去御膳房传膳的机会,走出内殿告知了素衣,“素衣姑娘,咱家也无法揣度圣意,你且先回去,总之,皇上已经知晓此事。”
素衣茫然了。
皇上既然已知晓,为何还不去搭救小姐?
小姐眼下是婴孩心性,万一开罪了太后可如何是好?!
素衣在廊下徘徊,又苦苦哀求了小张子一番,无果之后,这才离开。半道上碰见了锦瑟,素衣将事情如实说过之后,锦瑟眉心紧拧,愤愤了一句,“皇上既强/纳了小姐入宫,就该好生对待小姐,而不是……”
锦瑟咬着唇,欲言又止,这后宫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她二人是卫令仪仅有的亲信,自是要保全自身。
且先忍着吧。
*
太平殿,沙漏簌簌。
时光在一片安静凝重之中飞逝。
外面大雪渐消,眼看着夜幕就要提前来临,皇宫各处开始陆陆续续掌灯。
小张子再度走上御前时,头垂得更低了,嗓音亦是压低了几分,“皇上,锦瑟姑娘她又与宫外联络了,那信鸽已被截住,手笺在此,皇上可需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