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璟转过身,眼神冷凝。
呵,雕虫小技。
第二章
腊月初三,中雪。
新帝登基之后,改了前朝旧制,五日一次的早朝变成了三日一次。
今日恰逢无早朝。
御书房外中雪缓缓扬落,外面无风,宛若一道雪幕。御书房的屋顶有一处天窗,用了琉璃石封顶,雪光直射而下,饶是阴天不见日光,内殿也十分明亮。
靠墙长案上的累丝镶红石熏炉,正腾起袅袅青烟,是让人凝神的水沉香。
封璟正持笔伏案,字迹如游龙凫水,敛眸拧眉,神色肃重。
小张子悄然走了过来,在龙案几步远的地方站立,恭敬道:“皇上,贤妃娘娘求见。”
言罢,小张子惶恐的抬眸看了一眼,这一看便见帝王果然眸色乍寒。
皇上十三岁起征战,文武双全,哪怕是受伤露营在外,也不会荒废文墨,年纪轻轻问鼎帝位,且还是改朝换代,足可见他的谋略与手段。
非一般人能做到。
也足够阴狠。
否则,皇位早就落在了几位王爷之手。
太上皇乃死后追封,当初最先劝说太上皇起义造反之人,便是封璟。打下半壁江山之人,也还是他。但太上皇却有意立嫡长子为储。两年前宫变,封璟以一己之力,逼退了几位兄长,太上皇气死在了龙椅上,在位统共不到三日。
其实,天下人皆知,真正平定乱世之人,是封璟。
此时,封璟搁置下银狼豪笔,淡淡启齿,“让她进来。”
小张子愣了一下,皇上明明知道贤妃是……
下一刻,小张子被帝王一凝视,立刻恢复神色,“是,皇上。”
想来,皇上做事必然有皇上的意图。
不多时,贤妃亲自捧着汤盅从殿外走来,身上裹着一件桃花云雾滚狐狸毛的披风,看得出来里面并没有穿多少衣裳,纤细脖颈露在外面,镂空飞凤金步摇随着她的走动一晃一晃的,面容精致,描眉点朱。
随着贤妃的靠近,一股浓郁的脂粉香气扑鼻而来。
封璟的眉心蹙得更深,但他素来如此,毕竟是历经杀戮一路走来的煞神。
贤妃盈盈福身,“臣妾给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封璟轻应了一声,“嗯,平身。”
贤妃站直了身子,笑容缱绻,迈上玉阶,走向帝王,“皇上,臣妾特意熬了参汤,这雪天冰寒,臣妾忧心皇上的龙体。”
封璟神色沉冷依旧,看着贤妃将汤盅搁置在龙案上,又用纤纤玉手倒出参汤。
一旁的小张子又忍不住腹诽:皇上常年习武,又不重欲,这凛冬腊月,龙袍里面只着单薄禅衣,又岂需要保重龙体?
小张子想入非非,一想到皇上今晨起来还冲了凉水澡,不免怀疑皇上是不是做了什么春/梦。
小张子生了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内心却十分精彩。
这时,贤妃捧着瓷碗的手突然一晃,那浅浅半碗参汤准确无误的倒在了帝王锦袍之上。
“哎呀,皇上!臣妾并非有意为之!臣妾该死!”贤妃一脸受惊之态,搁置下瓷碗的同时,取了帕子,当即弯下身子要给封璟擦拭。
帝王腰肢精瘦修韧,便是隔着衣料,也能让女子面红耳赤。
贤妃这一番折腾,还以为即将达成所愿,下一刻,她手腕忽然吃痛,她甚至怀疑骨头都要被人捏碎了。
封璟握着贤妃的手腕,让她缓缓远离了自己,待贤妃疼到后退了两步,眼看着就要哭出来,封璟忽然松了手,语气不明,“无妨,爱妃先回吧,朕今晚去你那里。”
贤妃前一刻还吓到面色苍白,就差跪地叩拜求饶,听了帝王此言,又立刻喜上眉梢。
新帝鲜少踏足后宫,来年开春,守孝期便过了,选秀一旦开启,这后宫就会涌入无数莺莺燕燕。新帝正当年富力强,贤妃自是想拔得头筹,生下皇长子。
“皇上,那臣妾回去静等皇上。”
贤妃欢喜至极的离开,却没看到帝王的脸冷到能滴出水来了。
待贤妃彻底离开御书房,小张子小心翼翼道:“皇上,替身已经准备妥当了。”
封璟似并不在意,望了一眼殿外的雪光,起身随手扯下了玄色绣金龙纹的外袍,“碧落阁那边可有消息?”
小张子自是知道皇上所指之人是谁。
“回皇上,卫美人从昨晚一直睡到今晨,早上起来喝了一碗羊乳,除却挑食之外,身子骨没甚大碍,但脑子还是……像稚龄孩童。”
小张子如实禀报。
帝王已经转身迈入内殿,这是要沐浴更衣的意思,一边走一边道:“把卫美人接过来。”
小张子应下,“是,皇上。”
*
封璟从内殿出来,已沐浴换衣,但见卫令仪还没有过来,不免蹙眉。
又过了片刻,封璟才听见殿外的动静。
“美人主子,皇上等着见您呢。”
“美人主子快别玩了,一会面见圣颜,万不可失仪。”
“小姐呀,呜呜呜,小姐保重!”
素衣和锦瑟哪里放心自家的小姐单独见皇上?
可卫令仪又岂会明白她们的一片苦心?
她眼下是孩子心性,见了漫天白雪,自是要玩耍一番,从碧落阁一路过来,几乎走走停停,时而又卖力往前奔,欢哨的不行。好不容易篦好的发髻已然凌乱,身上裹着一件大红色滚雪白兔毛的披风,衬得小脸明媚清丽,因着一路玩耍,面颊通红,一双眼睛水润明亮。
小张子几人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拉着她入殿,卫令仪一脸不情愿,尤其是看到龙椅上坐着的男子时,她立刻就想到昨天灌她喝药的画面,人虽然痴傻了,可还精明得很,立刻转头就要跑。
小张子内心惊呼:祖宗啊,可千万不能跑了!
小太监眼疾手快,这便从外面合上了殿牖,阻挡了卫令仪的路,她昨日被人伤了后脑勺,但身子骨灵活,又习过武。失了心智之后,很难控制。
卫令仪见无处可逃,推开小张子的同时,又往别处跑,只要能避开封璟就行。小张子和内殿的两名立侍不敢造次,只能望向帝王求助。
不知是不是小张子的错觉,他竟看见帝王万年不变的表情,忽然抽搐了一下。
“皇上,这、这可如何是好?”
卫美人太能折腾,行动灵活,当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逮住的。
封璟看向缩在檀木博古架后面的小女子,低低轻喝,“卫令仪,给朕过来。”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
然而,此刻,小傻子根本不搭理新帝,还哼哼了一声,明明白白的拒绝了。
封璟从龙椅上起身,看见一颗脑袋从博古架后面探了出来,可刚和他对视上,墨发披散的那颗脑壳又缩了回去。博古架后面靠着墙,仅几寸宽,除却孩童与纤细的女子,成年男子没法入内。
封璟倒也不恼怒,吩咐道:“取一些孩子喜欢吃的零嘴过来。”
威胁对小傻子来说,半点不管用。
可只要是人,就有弱点。
小张子立刻去办,不消片刻,就风尘仆仆的带来了几包松子糖、奶片、染了色的果糖、桂花糕……皆是甜腻吃食。
半边的龙案都摆满了,封璟不喜甜腻之物,此刻却拿起一块奶片放在唇齿间咬下一块。
那博古架后面的小东西又探出头来,瞧见这一幕,粉色唇瓣微微湿润,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直勾勾的盯视着封璟的唇,无意识的吞咽。
封璟一愣,凸出的喉结不知为何滚了滚,旋即才恢复常色,含下一整块/奶/片之后,眸光锁着卫令仪的同时,修长白皙的手伸向了龙案上的描金小碟,又拾起一块栗子糖,缓缓放到了自己唇边。
这下,卫令仪又忍不住的吞咽,粉唇抿了抿,大抵孩子都抵抗不了糖果的魅力,哪怕是曾经那个英气飒爽的卫家嫡女。
卫令仪整颗脑袋都探了出来,一双手扶住了博古架的侧柱,身子已经往外倾了。
鱼儿即将上钩。
从不食甜品的封璟又慢条斯理捏起一块桂花糕,放在唇边,洁白整齐的牙齿轻轻咬下一小块,便朝着卫令仪伸了过去,男人嗓音磁性低沉,“想吃么?想吃就过来。”
这么简单的诱惑。
换做是从前,封璟费尽心机也不能让卫令仪上当,反而数次中了她的计。
可此刻,小姑娘留海下的一双水眸亮晶晶的,干净纯澈,毫无心机,满眼垂涎。
她彻底从博古架后面走了出来,提着裙摆就小跑了过来,在龙椅旁站立后,竟忽然弯下了身子,小巧的/朱/唇/十分灵活的衔/住/了封璟/指/尖的糕点,唇瓣正好擦过男人的指尖/肌肤。
下一刻,半块桂花糕就被贪嘴的小姑娘叼走了。
封璟保持着伸手的姿势,目光落在了他自己的指尖,那上面残存着桂花糕屑渍,和淡淡的湿润。
男人眸光微沉。
三年前,于白帝谷初见死对头,对方却只是一个少女,她一袭红衣胜火,马尾高束,眼神清冷澄澈,他一个怔然之间,就被卫令仪射中一箭,箭矢直中心脏位置,若非他天生心脏与正常人位置不同,早已死于她之手。
思及此,正吃着桂花糕的卫令仪被封璟一下搂住了细腰,一拉一带,她就被禁锢在他怀中。多少带着些许泄愤的情绪。
多么纤柔的细/腰。
他只要稍一用力,仿佛这条柔弱的生命就会消散在他的鼓掌之中。
“呜呜……”
小女子不会说话,只像婴孩一样呜鸣。
封璟了解她,她足够孤高清冷,不会做出装疯卖傻的事。
看着卫令仪在自己怀中挣扎,满脸酡红,头顶发心在来的路上落了雪,有些微湿,模样实在娇憨,她挣扎时,身子挨近了封璟,柔软在他身上调皮的蹭来蹭去。
封璟垂眸,眸色暗了暗,一条臂膀圈住了卫令仪乱动的腰肢,另一只手捏起她精致白嫩的下巴,“还想吃么?”
卫令仪如今十分容易怒。
因着不能挣脱,急得满脸通红,眼看着又要哭出来,像极了吃不到奶的婴孩。
她似是没听懂封璟的话。
封璟难得有了耐心,放开了她的下巴,又拾了一块桂花糕,重新递到了卫令仪唇边,这下,小女子立刻就安分了,张嘴就衔了上去,十分利落。像夺食的雀儿。
封璟指尖留下了淡淡的齿印,他慢条斯理递到了自己唇边,浅尝剩下的屑渣。
“想吃糖,就乖乖听朕的话,可听见了?”
卫令仪的脸蛋一鼓一鼓的,双眼炯亮,像未染尘埃的琉璃石,似懂非懂的点头。
第三章
腊月初四,大雪。
一夜之间,整个皇宫银装素裹,天一亮,便可见满目雪白,几乎覆盖了宫廷一切。
可饶是如此,贤妃昨夜侍寝的消息,还是像插上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后宫。
除却卫令仪之外,眼下后宫的嫔妃皆是新帝登基之初,皇太后亲自挑选,因着当初太上皇刚驾崩,不宜大肆选秀,入宫的嫔妃更无宫中礼聘,仅由礼部筹办登记入皇家玉碟。新帝素来不重欲,为人清冷寡言,后宫嫔妃无一人的恩宠冒尖。
贤妃竟突然被帝王宠幸,这无疑又在后宫掀起来千层浪。
瑶华宫,此刻,贤妃已苏醒。
内殿浮香之中掺和着一丝尚未散去的石楠花气息,幔帐低垂,被褥凌乱。
贤妃慵懒的支起身子,一想到昨晚种种,不免觉得云里雾里,仿佛皇上踏足内殿那一刻起就不太真实,可她又寻思不出是哪里不对劲。
熟悉的腰肢酸胀的滋味,让她面色一红。
一想到皇上那样清风朗月般的男子,昨晚那般缠着她,贤妃此刻依旧怦然心动。
不过,她很快就清醒过来,美眸瞬间一凛。
“来人。”贤妃支起疲软的身子,倚靠在秋香色大软枕上,慵懒的唤了一声,“皇上几时走的?”
新帝日理万机,按着规矩,妃嫔侍寝过后的次日,是要侍奉帝王更衣洗漱的。
但皇上竟然没有唤醒她。
足可见,她在皇上心目中还是有些分量的,她虽然原先出身不高,可父亲是先帝麾下一员猛将,算是有从龙之功。饶是卫令仪曾是真正簪缨世家出来的贵女又如何?如今还不是在她之下。
想当年,亲眼目睹卫令仪骑在一匹雪色马驹之上,红衣如火,上万银甲战士在她身后,她宛若众星捧月,是遥不可及的神女。男子们爱慕她,女子们仰望崇敬她。她是那么的高高在上、卓尔不凡。
如今,神女跌落神坛。
朝代更迭,那位高岭之花已是个痴傻呆儿,再不是彼时的卫家嫡女了。
玲珑走上前,福身恭敬道:“回娘娘,皇上卯时未到就移驾了,行走匆忙,让奴婢们莫要扰了娘娘歇息。”
一言至此,玲珑带着几名小宫女纷纷跪下,“恭喜娘娘得宠。”
贤妃垂首看了一眼自己胸/前的痕迹,想起一事来,含笑的美眸又忽然冷了下去。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她当然不可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贤妃看了一眼玲珑,玲珑立刻会意,对小宫女们道:“娘娘还需要歇息,你们都退下吧。”
待几人垂首鱼贯而出,贤妃这才沉着脸,问道:“那人……可有消息送过来?”
玲珑如实说,“回娘娘,王爷这两日不曾送书信入宫。”
贤妃冷笑一声,“哼,听说太后给康王选了几门好亲事,只等着先帝孝期一过,就将正、侧妃几人迎入王府,他哪里还顾得上本宫?”
贤妃涂着大红色丹寇的手指卷起几缕发丝,在指尖绕了几圈,眼神含怨带恨。
*
今日有早朝。
封璟登基之后,大刀阔斧,将前朝旧制几乎改了一大半,朝中大臣稍不留意就跟不上他的节奏。
礼官唱礼,帝王起身,冠冕琉璃珠轻晃,他看上去近八尺之高,单单是站在那里,一个眼神扫向大殿,便已是威慑全场。
有些人天生为王。
文武百官暗暗松了口气,总算是可以离朝,每次早朝的一个时辰中,真正是殚精竭虑、万般紧张,生怕被帝王当场点中论政。群臣走出大殿,有股豁然放松下来之感。
礼部尚书望着外面的雪光,轻叹了一声,“皇上今日总算没有拖延。”
刑部罗大人是新帝培养起的新起之秀,年轻气盛,身子骨强硬,自是可以跟上帝王节奏,附和道:“是啊,今日早朝刚好一个时辰。不过,江南道的事还没理清呢。”实在古怪,皇上难得准时下朝啊,今日为何不把政务处理完呢?
要知道,单单是每三日一次的早朝就累趴了一波上了年纪的大臣,更别提帝王在朝堂之上的精言湛语,帝王抛出的每一个难题,都可能让臣子脑袋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