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章翊适时打断她的问题,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这个跛脚的女人非常讨厌。
“我都还没说完,你就说不知道?”万琴像嘲讽一般笑了起来。
章翊偏过脸,不想看她:“关于岑欣姐的所有事情我都不知道。”
“你这样的个性,有点……”万琴低头欲言又止。
章翊没再搭话,从她手里领完钥匙,拿出一把递给身后的江如练,打开了这间宿舍的门。
她执意要和江如练同宿,没有特别的目的,要说恻隐之心,多少有一点,可能是因为这个姑娘在某种意义上,和那个人是同行。许常学的是机械设计,她应该学的是服装设计。不同的是,许常坚持了自己的理想,她为什么没有,不得而知。
对完各个办事处的月度帐单,已经晚上八点了。章翊拖着疲惫的身体,提着从家里拎出来的纸袋,上了三楼的宿舍。
江如练在翻一本画册,见章翊进来,起身招呼:“那个……下班时看你还在忙,我就先回来了,你的床铺,我已经给你铺整好了。”
章翊望向身边的床,果然整整齐齐,她歉意地尴尬微笑:“真是谢谢你了。”
“不,应该我谢谢你才是。中午万琴说的话,你应该都听到了,我想说,谢谢你愿意和我同宿。”江如练羞愧地表达感谢。
“别多想,出门在外,理应互相照顾。”章翊倒出纸袋里的衣服和生活用品,收拾起来。
江如练走近她,站在她身后:“你和别人不一样。大部分人不会这么想这么做。”
“哈……巧了……我是小部分人。”章翊被她的话逗乐了。
江如练略显尴尬,调转话题:“你还没有吃晚饭吧?我陪你出去吃点东西?公司对面那条街,有个夜市,挺热闹的,卖什么的都有。”
“夜市?我来羊城三个多月了,还从没去过夜市。”章翊好奇。
江如练:“这边的夜市也是独有的一种特色,想去看看吗?”
“去。”章翊兴致高涨。
这里的夜市,果真像江如练描述的那样,卖什么的都有,小吃、衣服、旧家具、器皿、字画、书籍、盆栽,琳琅满目。人声鼎沸,烟火气息浓厚。这个地方没有最昂贵的东西,只有最适合的东西。
简单吃了点小吃,章翊在一块卖书籍的摊位前蹲下,随手翻起地上杂乱码放的天文地理来。这时,一只脏兮兮的小手伸到她面前,她抬眼望去,只见那是一个分不清楚性别的孩子,大约五六岁的样子,满脸满身泥污,头发被灰尘和汗液沾连在一起,穿着一件看不清颜色的毛衣,裤腿全是破洞,脚上一双黑不溜湫的拖鞋,全身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章翊转头看向江如练,正准备说点什么,就见江如练拉开钱包,拿出一张纸币递了过去:“去买点吃的。”那孩子接过钱,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你认识这个孩子?”章翊好奇。
“不算认识。我出来逛夜市,基本每次都会遇到他。”江如练合上了钱包,若有所思。
章翊:“照这么说,这个孩子很有可能是被一个组织控制的,你给了钱,孩子也不一定能吃上东西,不如直接给食物。”
“我知道。但是我还是想这么做,或许有钱上交,这孩子就能少挨些打。”江如练望着孩子消失的方向,默默地叹了口气。
章翊:“你……”
江如练站起身,伸手扶起了章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一种想要倾诉的本能,或许是因为面前的这个人,让她生出的信任感。
“章组长,我叫你翊翊可好?”
章翊点点头:“有什么不愉快,愿意和我说说吗?”
江如练点点头,拉起她的胳膊,一起闲适地走向了街角昏黄的路灯处。
“我是之江人,毕业于东沪大学。”
“我出生在一个渔村,父母都是渔民,家里兄弟姐妹众多,我是在饥饿和贫穷中长大的。”
“我从小学习勤勉,成绩一直很好。喜欢画画。喜欢把自己的想法通过实景实物具象化地表达出来。”
“我有一个玩偶娃娃,我给它做过各种衣服,做好给它穿上后,我真的由衷地开心。”
“大学我报了服装设计。家里是反对的。甚至是反对我上大学。因为他们觉得女孩子的归宿在于嫁人,不在于追求理想。”
“一个行李箱,装着录取通知书和随行衣物,我离开了那个渔村,和家里决裂了。大学四年,我边打工边读书,日子过得贫穷而忙碌。”
“在校期间,我参加过很多设计比赛,拿到过较好的名次。我的一位老师给我写过几封推荐信给国外的可以继续深造的服装设计学院。我想出国继续深造,考了语言证书,办了护照和公证,但是最终因为存款不足,停滞了下来。”
“我来羊城工作,也是阴差阳错下的机缘巧合,目的只是为了赚够出国的钱,我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
“但是,太难了……”
江如练说到这儿,哽咽起来,泪水簌簌下坠,她颤抖着抱住身边的章翊:“翊翊,你说,穷人是不是不配有理想?”
章翊抬手反抱住这个陌生的姑娘,轻抚她的后背,柔声安慰:“不是的。正是因为穷,才更要实现理想。”
这是一个日新月异、高速更迭的时代。
有人迫于生计,案牍劳形,与理想背道而驰。
有人怀揣理想,不舍昼夜,奈何屈就于现实。
但总有人,在追逐理想的路上,坚持不渝,百折不回。
第24章 事非
入住公司宿舍三天后的中午,章翊收到了许常的短信。
许常:【立立,气消了么?回来好不好?我很想你。】
她正在想该怎么回复,就见江如练抱着一堆碎布和文件向她的工作位走来。
江如练这个姑娘,眼睛深邃、鼻梁高挺、齐刘海遮眉、束着高高的马尾、皮肤不算白,身高也是中等,但总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美感。
“翊翊,这批布料,我们反复测试过了,摩擦色牢度不够,不能出货。”江如练放下怀中的碎布和文件,摊在了章翊的工作位上,继续补充:“干摩擦和湿摩擦的色牢度,数值都低于3级。你知道的,公司的纺织品安全技术类别均为C类。虽是非直接接触皮肤的产品,但就转椅、沙发的使用接触率来说,摩擦色牢度不够,将意味着摩擦掉色,摩擦沾色。这不符合合格品标准。”
“那是什么原因造成的?”章翊拿起碎布,一一比对测试文件中的数值。
江如练俯下身,压低了声音:“目前我们研发部怀疑是染化料和助剂的问题。一般来说,染化料都有配套的助剂,助剂的用量和使用方法,都有明确说明。配套使用不仅能提高染化料吸附的牢固性,还能起到固色的作用。但是,据查证,这个批次的布在染色时换了别的助剂,可能是染色师傅没有把控好用量和使用方法造成的。”
“为什么换助剂?”章翊一脸懵然。
“这个不好说,可能是成本的问题,也可能是供应商合作的问题,还有可能是生产部的其他问题。”江如练也是懵然一脸:“不过测试报告我们已经交给生产部黄厂长了,相信他很快就能解决。但是你这边……”
“我知道,我马上查订单,所涉及的办事处,我一一打电话通知延期交货。”章翊刻不容缓地一把抓出所有订单文件夹。
江如练收拾完摊在章翊办公桌上的碎布和文件,正欲离开,抬脚就撞上一个面带口罩的女人。
“对……对不起。”江如练躬身道歉。
章翊听到声音,从一堆文件夹里抬头望去。她看见一个短发女人戴着口罩,不停地在销售部办公区域内四下张望,行为怪异。她拽回江如练,伸手在嘴巴上比了一个禁声的动作。江如练好奇地看着她,她紧张的看着那个怪异的女人。
只见这个女人朝着办公区域最后一排的一个工作位走去。章翊惊悚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因为那是岑欣的工作位,这时她猛然意识到,这个女人十有八九就是万夫人。
来不及多想,她赶紧起身,跟了过去。
“岑欣。”万夫人语气森然。
“嗯?”靠在转椅上午休的岑欣,摸着已经出怀的肚子,睁开了眼睛。
“你倒是悠闲自在的很!知道我是谁吗?”万夫人一口燕京腔,完全一副来着不善的样子。
岑欣坐在转椅上淡定地回她:“知道。万朝阳知道你到这儿来找我吗?”
“我呸……给你脸了这些年。当小三儿还当上瘾了?怎么着?现在是要母凭子贵,登堂入室啊?”万夫人出言不逊,完全顾及不到这里是办公室。
“小三儿?谁是谁的小三儿?我和万朝阳在一起的时候,可还没有你。”岑欣嗤笑出声,并未给她好言好语。
“那他为什么没娶你,而是娶了我?”万夫人步步紧逼。
“切……娶了又怎么样?现在是你来找我,我可没有去找过你。”岑欣拿下腿上的抱枕靠在了在了屏风上,不想搭理她。
“你特么真够下贱的。就你这张老脸,也不好好照照镜子,你特么配得上万朝阳吗你?”万夫人开始发怒。
岑欣睨了她一眼,冷笑:“我靠的是陪他共创事业的能力。你靠的是什么?”
“你特么就是一只千年狐狸,又老又骚。”万夫人开始破口大骂。
“你这音量不行啊,再大声点,让万朝阳所有的员工都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岑欣始终保持着职业性的微笑。
万夫人突然伸手摸进裤兜,掏出一个小玻璃瓶来,打开了瓶塞:“我今天倒是要看看,你特么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哈哈……”
“你想干什么?”岑欣慌张。
万夫向她走近一步,举起了手中的小玻璃瓶。
一直跟在万夫人身后的章翊,意识到不妙,突然朝岑欣大喝一声:“岑欣姐快趴下。”
江如练此时在章翊背后大呼:“翊翊小心!可能是硫酸。”
章翊听到硫酸两个字,来不及多想,立刻上前反方向推向了万夫人,使出了浑身的力气。
万夫人踉跄着倒退几步,由于突如其来的重心不稳,她跌坐在地,手中的玻璃瓶掉落,里面的液体喷洒而出,四溅满地。
时至八月,着短袖,章翊即刻感觉到右胳膊上一阵疼痛。
此时的江如练再次放声大呼:“快叫保安!快叫救护车!所有人马上撤离现场!马上撤离!翊翊你快点过来,快点,快点,快点……”
整个办公室瞬间乱成一锅粥。
章翊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万夫人和躬身趴在办公桌台面下安然无恙的岑欣,转身迅速跟着江如练一路跑出了办公室。
办公室的后门处有自来水管,是供保洁接水打扫卫生用的。江如练来不急多想,直接打开水龙头,对着章翊全身上下喷洒。章翊被凉水喷洒,浑身颤抖,她告诉江如练:“我除了右胳膊痛,有灼烧感,其他部位都正常。”
此时的江如练放弃了冷静,嘲她咆哮:“章翊,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一点不知轻重,万一破相了怎么办?万一因此丧命呢?人家吵架关你什么事?人家就是泼硫酸,也不是你造成的,你掺和个什么劲?”
“我不是……你看岑欣姐挺个大肚子……我们还是……一起从总部过来的……她平时……对我也很关照……”章翊被冷水浇得牙齿打颤,话都无法说完整。
“这样不行,得全脱!你拿着水管,使劲喷洒全身,我现在去开三楼洗漱间的门,一会我在楼道窗口叫你,你一秒都不能耽误,使劲跑上三楼!千万记住,一秒都不能耽误!”江如练心急如焚地朝楼梯口跑去。
约莫两分钟后,江如练从楼道窗口探出头来:“翊翊,快上来,使劲跑,一定要使劲跑。”
这一次的奔跑速度,章翊将永远铭记于心。
到了洗漱间,她迅速地站在了花洒下面,江如练手忙脚乱地撕去了她身上所有的衣服,让她完全暴露在水下。
冷水不停地喷洒着她,喷洒着江如练,喷洒着这段友谊。
半小时后,救护车赶到了公司的门口。江如练找来干净的毛巾和衣服,快速地替章翊擦干换上,搀着她坐上了救护车。同时上车的,还有岑欣和公司人事部的几个人。
路上,除了医生随行检查之外,没有人再说话,各怀心事。
许常接到欧远电话的时候,正在开会。他按下挂断键,给他回复短信:【我在开会。急,发短信。不急,散会回。】
欧远:【我要和你说件事。你先稳定一下情绪。】
许常:【又来?那你不要说了。】
欧远:【不行。我一定要说。】
许常:【赶紧放。】
欧远:【你能不能对我客气点?】
许常:【哪个字不客气?】
欧远:【……听说翊翊被泼到了硫酸,现在已经被送到番禺中心医院了,具体情况不知道。】
许常手机啪地一声掉落在会议桌上,时间停滞数秒,他一把抓起旁边的宋子梁:“马上去番禺中心医院。”
宋子梁愣在当场,一时来不及反应:“啊?啊?老大?咱们在开会!去那干嘛呀?”
“快点。”许常已经迅速地抓起手机走出了会议室,宋子梁只得跟上去。
身后传来无数双眼睛,满是不解:
“许工这是怎么了?”
“许工不会是生病了吧?”
“会开的好好的,突然就走,这不是许工的一贯作风啊!”
“要不今天还是散了吧,他不在,咱们也作不了决定。”
“好主意!散会散会。”
章翊迷迷糊糊地清醒过来,脑袋里像是塞满了不明物质,沉重、疼痛。她用力地睁开眼睛,扫视着周围陌生的环境,映眼一片白色,毫无生机,她在心里腹语:我不会是死了吧!
片刻后,一张清秀俊朗的脸,带着她熟悉的艾草香,倾身对上了她的眼睛。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章翊带着委屈,嘶哑地出声。
“现在知道怕了?”许常伸手抚上她的额头,试了试她的温度。
章翊眨了眨眼睛,有点想哭:“许常,我错了!你别生气好不好?”
“起初是生气的!不过你那个姓张的同事,把来笼去脉和我说了一遍,现在已经没那么生气了。”许常起身倒了杯水,放在了手边的柜子上:“你呀!场景再重现一次,你还是会那么干的。”
“呵……我中午想给你回短信来着,没来得及。我想告诉你,我没有生气,我想回家。”章翊握住了他的手,此刻感觉心里很甜。
许常换上严肃的语气:“立立,见义勇为是好事,但前提是,你能保证自身安全。”
“我错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章翊想起了下午右胳膊的疼痛,遂抬手看去,只见右胳膊两处被涂满了药,灼烧感已经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