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帝点点头:“你去吧。军中传来了捷报,朕想念给长姐听。就不劳她起来了。原本朕得了一些开得正好的花木,但宫苑里的花开得还不错,不必再添了。朕就留着自己赏玩,不给长姐送来了,等长姐身体好些,就到御花园里去看看好了。”
红拂到了一声“是”,便进里屋去了。建宁帝看向白菩提:“那里的凌霄花开得很好,去给长姐摘几朵拿进去吧。”
白菩提低下头:“可是,官家,那花不是……”
建宁帝摇了摇头:“无事。去摘吧。长姐不会有意见的。”白菩提这才去摘了几朵橙色的凌霄花,递给建宁帝。花上还带着露水,他没有接,淡淡道:“拿着吧,等下给长姐。”
“是。”白菩提捧着花退后几步。建宁帝又等了一会儿,红拂急匆匆地出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官家,久等了。长公主起来收拾梳妆花了一些时间,现在在大堂等您。请您进去。”
建宁帝皱了皱眉:“都说不劳长姐动身了。罢了,其他人在外面候着,白菩提同我进去。”众仆从应了一声,便退出了朝晖宫。建宁帝和白菩提进了大堂。敬德长公主没有涂脂抹粉,只绾了两根簪子,脸色显得有些憔悴。她拿着一卷书正在翻,桌案上摆了两杯茶,冒着盈盈热气。敬德长公主见建宁帝进来,才起身行礼:“本宫见过官家。”
“长姐不必多礼。”建宁帝赶紧去扶。敬德长公主便随着他的动作坐回椅子上,问道:“礼不可废。官家怎么过来了?”
“刚好得闲,想着很久没有来探望长姐,该过来看看。前线又来了捷报,就想一并拿过来。”建宁帝坐到另一张椅子上,把手里的军报放在桌子上,推向建宁长公主的方向,“长姐亲自读一读么?”
敬德长公主摇了摇头,把军报又推了回去:“不了,既是捷报,非儿想必是平安的,本宫就不看了。白菩提,你拿着什么?”
白菩提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像献宝似的把花递到敬德长公主面前:“回长公主殿下,这是官家命老奴在院中折的凌霄花。官家说开得好,便折几支给殿下。”
敬德长公主淡淡地扫了一眼,并没有接,十分平静地道:“花开得好好的,折它做什么?”
建宁帝示意白菩提把花递给他,他打量着那些凌霄花,声音一样是极平静的:“朕只是想着长姐还在病中,不方便走动。院中花开得正好,尤其是这凌霄花,想着长姐出不了门,就采来给长姐看看。”
“用不着。”敬德长公主说,“本宫在靖远那些年见得多了,院中花有百千种,不用特地采这种放到本宫案头来。官家难得亲自来一趟,只是为了给本宫送非儿的消息,还有几朵花?”
“白菩提,去叫红拂寻个瓶子,把这几朵花摆起来,就放在长姐案头。”建宁帝看起来不着急,“难得有空闲,想请长姐陪我下一盘棋。长姐愿否?”
白菩提拿着花出去了。敬德长公主看了他一眼,然后道:“也可,官家难得有闲心,本宫理当作陪。只是本宫久不下棋,棋艺或许生疏了,还望官家多包涵,让本宫几步。”
“自然可以。”建宁帝说。
建宁帝说要下棋,自然很快有人准备棋盘和棋子,还有茶水糕点。敬德长公主执黑,建宁帝执白,两人命所有仆人下去,相当悠闲自得地下棋起来。建宁帝落下一子,道:“许多年过去了,长姐的棋艺并未生疏太多。还是如此凌厉。朕记得这副棋,还是当年先帝…父皇赐给长姐的。保存得很好。”
敬德长公主看着棋盘,沉思了很久才落下一子:“官家眼睛毒,的确死。但棋艺的话,官家就是过誉了。这棋贵重,当年就不常用,这十几年来,本宫也只有教导非儿的时候才碰一碰棋,至少有十年不曾再与别人下过棋,应当是生疏得很的。官家不必觉着本宫好面子,刻意让本宫太多。”
建宁帝笑了笑:“难怪那孩子下棋时总有你的影子。总让朕想起当年,朕与你,与二姐三人一起学下棋的日子。长姐下得很是稳重,棋艺也好,朕后来才听二姐说长姐总是悄悄让着朕。二姐学得最快也最厉害,心气又高,就从来不让着朕。”
“官家是年纪大了,总想起旧事来。”敬德长公主眼神一冷,又落下一子,“该官家落子了。”
“这一子真是厉害,容朕好好想一想。”建宁帝看着那一盘棋,迟迟没有落子,“看来手生的不是长姐,而是朕呐。”
“官家忙于国事,是应该的。”敬德长公主就那么看着他,“有这样的君主,是国之幸事。”
建宁帝终于落下那颗棋子:“长姐过誉。朕并不如长姐口中勤勉,还是想着偷闲的。长姐,请。”
“和先帝比起来,官家已经做得很好了。”这次迟疑的反倒变成了敬德长公主,“官家这颗子倒是狠的要紧,这样本宫倒不觉得官家棋艺生疏了,反而比当年还精进了呢。”
建宁帝哈哈大笑:“朕抽空看了些书,有了些许体悟,才知为什么当年二姐边读书边下棋,朕还总是输了。长姐最近还在看《黄帝内经》么?”
敬德长公主并不着急落子:“自然。先人的好书,总是常看常新的。官家虽然政事忙,但还是要抽空看些书的,最近有读什么书么?”
“南疆事多,最近抽空翻了翻《鬼谷子》和《孙子兵法》,都是以前二姐爱看的书。”建宁帝拿起茶浅浅地抿了一口,旋即皱起眉又舒展,“跟长姐下棋真是个打发时间的好法子,没一会儿时间便过了。倒也是件美事。茶凉了,喝着不好,我叫下人们换一杯吧。”
“嗯。”敬德长公主点头。建宁帝便喊人:“白菩提,进来!”老太监推开门走进里屋来。建宁帝指着桌上那两杯几乎没有动过的茶,道:“茶凉了,去换些。罢了,把炉子也一并拿过来吧,这样方便些。”
“是。”白菩提端着两杯茶下去了,过了一会儿又捧着两杯热茶过来。他身后跟着几个小太监,抱着一个炭盆,提着茶壶和炉子。他们布置好后又退了出去。敬德长公主终于落下那颗子。建宁帝看了一眼棋局,又笑了起来:“长姐不再多看会儿?”
“不必了,落子无悔。”敬德长公主喝了口茶,又尝了一块茶点,“真是好茶。这样好的天气,这样好的时候,真叫本宫想起旧日来。”
建宁帝笑着打趣她:“长姐才说完朕年纪大了总想些旧事,这会子自己也开始回忆了。想来长姐不过只长朕三岁,看来人不服老不行呐。”
“几位皇子公主也长大了,官家倒也可以稍安心些。官家,请吧。”敬德长公主示意他落子。建宁帝并不在乎她的动作,他两指夹起一颗白子,在空中停了好一会儿,仍是不落。敬德长公主也不着急,就等着他落子。建宁帝看了好一会儿,等到茶的热气都略略散去,才落下了那颗白子,他长长叹了口气:“不愧是长姐,总喜欢出这种局。朕又想起当年朝云在宫里做伴读时,长姐同朕下棋,他偷偷跑来和朕一道解长姐的局,一个下午都解不出来。二姐就在旁边舞剑,然后来笑我们。长姐的棋艺一如当年,可惜再也没有那样的午后了。”
朝云是黎晖的字,听到亡夫被再次提起,敬德长公主的脸色微妙地变了变。但她没什么大的反应,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听建宁帝说完。然后她拿起一颗黑子,轻轻落下:“是啊,好日子再也回不去了。年纪长了,才知道凡俗日子可贵。当年父皇……先帝还在时,官家脸上的笑容可比现在多得多。”
“长姐说的是哪里话,天下哪有帝王能笑口常开的。”建宁帝说,“但年少的的确确是好时候。那时候谁都在,日子也总是有奔头。哪里像现在,朕独自一人支撑着偌大的瑞朝,实在是心力交瘁。若是二姐还在,她虽为女儿身,却亦披甲上阵保疆卫土,想必朕会轻松一些吧。”
听到同胞妹妹被一再提起,敬德长公主大抵是品出了什么,但她并没有问。建宁帝落下一字,问出了他的真心话:“说来二姐的忌日临近,就在下月初六,长姐可打算出宫去皇陵祭拜?”
棋局没有再变,建宁帝喝了一口茶,打量着敬德长公主。她略显责备地看了他一眼:“长歌是本宫的双生胞妹,本宫自当去探望她。官家说这种话是做什么?”
苏长歌是敬文长公主的本名,敬德长公主的本名是苏长瑶,建宁帝的本名则是苏昌云。建宁帝倒是笑了起来:“昌云只是考虑长姐的身体。皇陵路途遥远,长姐近日又病得重,昌云担心长姐奔波不起。”
他说这话的时候自称是“昌云”,而不是“朕”。敬德长公主脸色又是微妙地一变,好在她是掩饰自己情绪的行家,不露出半分破绽给建宁帝:“多谢官家体恤。本宫的身体本宫自己清楚。去一趟皇陵还是来得及的。若是去不成,就只能在朝晖宫中摆一场法事了,届时还希望官家不要派人来查本宫。”
“好,朕知晓了。后宫那边不会有人敢来长姐这儿撒泼的。”建宁帝淡淡地应,“我想到七日之后朝云的忌日也要到了,长姐宫中可有什么准备?”
敬德长公主眼神一凛:“自然是有准备的。官家看那凌霄都晓得时节,在这几日一并开了。朝云从前最喜欢这种花,看见也会高兴吧。说来这还是本宫当年搬回宫中时,官家亲自赐的花,真是长得很好。我们这儿到没什么大事,只是本宫有些担心前线的非儿。他向来敬佩他父亲,前线战事繁忙,他又怎能抽得出时间祭拜?”
建宁帝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闻言只是说:“只要心中有意,万事皆可。朝云一定能听到他独子的祈祷的。前线战事艰难,还不知道非儿要吃多少苦头呢。”
“是啊。”敬德长公主点点头,“南疆那种险恶地方,希望他能有和他父亲一样的好运气。”建宁帝盯着她,沉默了片刻,道:“话说得远了。长姐不必太过忧思,还是落眼回棋局吧。这一步是该长姐走了吧?”
“是。同官家聊旧事聊得入神,忘了还有盘棋在。”敬德长公主笑着落下一子,“官家请。”
建宁帝看着那颗黑子的位置,也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长姐说是这样说,可其实心片刻不离局吧。这颗子的位置真是要紧呐,容朕好好想一会儿。”
“官家不急,慢慢想吧。”敬德长公主闻言捧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下棋向来要很久,官家可要在本宫这里用晚膳?”
建宁帝点头:“既然是长姐主动开口,朕就是却之不恭了。长姐宫里菜清淡,素斋更是美味。比后宫那些繁杂的菜式都好上不少。朕应当命御膳房的厨子来和长姐宫里的厨子好好学一学。”
“不过是个厨子而已,官家想要,本宫理当给。挑中的就送到御膳房去好了。”敬德长公主面无表情。建宁帝看了她一眼,最终落下一子:“这就不必了,朕已经不是年幼时候了,不能看见想要的东西就问长姐拿。长姐久病,胃口不好,用得顺手的厨子就在朝晖宫里好好侍奉长姐,朕可不抢。长姐,请。”
“那就多谢官家了,本宫这就命人去备菜。”敬德长公主拈起一颗黑子,轻轻落下,“官家现在担心本宫的胃口,不如担心自己的棋。”
建宁帝望着那一盘黑白的棋,感叹道:“不愧是长姐。长姐的棋艺半分不生疏,杀得朕的棋子一片颓势。”他拿起一颗白子,久久不落。敬德长公主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哪里。官家的棋艺也未曾生疏,本宫也是极费心思才拼出这一线生机的。红拂,进来。”
红拂一直在门口候着,听见声便推门进来:“殿下,您有何吩咐?”敬德长公主道:“官家要留在咱们这里用晚膳,吩咐底下人准备起来。多备些清淡的菜色,官家想吃。”
“是。”红拂应了一声就退出去了。敬德长公主又看回棋盘前的建宁帝,他则摆摆手:“劳烦长姐了。”
“官家说的哪里话。你我姐弟,姐姐为弟弟操心是应当的。”敬德长公主似乎是在看着他手里的白子,又似乎不是。半晌后,建宁帝才落下子来:“不下了,是朕输了。不愧是长姐,这么多年朕仍是自愧弗如。”
棋盘上的白子被黑子杀得七零八落。敬德长公主看了一眼,伸手把建宁帝刚刚落下的白子换了个地方。她道:“官家且看,将这颗子落到这里,便有转机。这虽是一步险棋,但却是暗含着生机的。若是以此为基,定能反败为胜。”
“原来如此,朕受教了。”建宁帝看了棋盘一会儿,便连连点头。敬德长公主抬眼看他:“下了一下午棋,想必官家也累了,收拾东西出去坐坐吧。”
建宁帝点头:“听长姐的。来人,把这些东西收拾好!”他和敬德长公主便出去了,有人进来收拾桌上的棋局,带起了一阵风。风吹过桌面上的书,书页翻动,露出扉页上的“鬼谷子”三字。
建宁帝和敬德长公主聊了好一会儿,都是些能被算作家常的东西。过了一会儿有人把晚膳端上来,他们便开始用晚膳。吃过晚膳后天已经黑了下来。建宁帝又嘱咐了红拂一些事情,这才准备离开。敬德长公主站在朝晖宫门口送他。建宁帝挥了挥手,示意她回去:“夜里要起风了,长姐回宫去吧,不必出来送朕的。”
“这多少是本宫的一点心意。”敬德长公主握住他的手,“官家就让本宫送送吧。”
“长姐还是保重身体要紧。”建宁帝摸了摸她的手,“长姐的手这样凉,不宜吹风,还是回去吧。红拂,把长公主扶回宫内。”
“是,官家。”红拂赶紧过来,扶住敬德长公主。建宁帝便道:“长姐,那朕先回去了。近日故人忌日临近,长姐身子不爽,朕还是要劝一劝长姐。斯人已逝,该放下的就要放下了。”
敬德长公主一怔,而建宁帝已经转头离开了。白菩提高喊着“起驾”,天子的仪仗便离开了朝晖宫。红拂拍了拍敬德长公主的手:“您回去吧,婢子在这儿看着就好。”
“好。”敬德长公主点了点头。
朝晖宫外 宫中长街上
建宁帝面无表情的往外宫的方向走。白菩提紧紧跟在他身边,压低声音道:“官家,老奴记得长公主以前最讨厌凌霄花。她能容忍我等在宫苑中种下已是不容易,您又为何要拿那花去讨她的不痛快呢?”
建宁帝淡淡道:“无妨。她既然用这个身份活下去,总有一些该做的事要做,我希望她早早看明白。白菩提,找人留意朝晖宫,看那瓶花什么时候被扔出来。若是真的扔了,就等七日后朝云忌日,再送十瓶过去。”
“是。”白菩提点了点头。建宁帝冷哼一声:“姐姐既是我朝的公主,有些事身不由己也是在所难免的。无论喜爱与否,长幼与否,都要去做。白菩提,回书房,朕偷闲了一下午,该看的折子还没看呢。”
“老奴明白。”白菩提向后示意,“陛下起驾,去御书房——!”
朝晖宫内
“长公主,官家他们已经走远了。夜已深了,您要不要歇息了?”红拂从宫门处回来,向敬德长公主汇报。敬德长公主坐在主座,冷冷地发号施令:“不必,还有些事要做。红拂,把皇帝送的花拿上来。”
“是,长公主。”红拂一路小跑回内室,抱着那瓶凌霄花上前来,跪在地上望着敬德长公主,“长公主,这花好歹是官家赐下的,您这次……要如何处置?”
敬德长公主竟露出了嫌恶的神情,将一个瓷盏扔在地上,瓷片四溅。她指着那瓶花,厉声道:“皇帝赐下的又如何?给本宫把它扔出去,把把宫所有开了的凌霄花统统剪了!统统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