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研墨的手一顿,随即释然,好罢,他这个英明神武的好皇兄在跟他闹脾气呢。
于是他连声应道:“是是是,皇兄说的是,臣弟自当检讨。”
赵嘏无奈地摇摇头,他这个弟弟,他向来拿他没办法,赵颀的性子,虽有一半天生使然,但还有一半责任在他,都是他惯的,说来他才应该检讨。
赵嘏看着赵颀低眉顺眼的模样,一边持笔墨书,一边仿若不经意地问道:“近来都去了哪些地方,朕听说你前些日子去了彭泽府。”
赵颀见他切入正题,也不遮掩,大方地笑道:“是啊,那一带虽然人少,但人杰地灵,钟灵毓秀,风景好得很。”
赵嘏轻声道:“是吗?听你这么一说,朕倒是心向往之了。”
赵颀笑意不减,道:“是啊,皇兄若是得了空,臣弟自荐带皇兄领略一番彭泽河湖的美景。”
赵嘏微微一笑,盯着赵颀笑意明丁的眼睛,应道:“好,皇弟有心了。”
一个笑里藏刀,一个口蜜腹剑,试探的人不是真心想试探,清白的人也不是真的清白。
赵嘏最头疼的,就是他这个弟弟,前堂后朝,参上的本不计其数,赵颀做事高调从不遮掩,算准了他们的手伸不了那么远,他一力相保,他却不承其意,他真是不愿有些事捅到台面上来。
赵嘏虽是皇帝,但身在宫中也受诸多限制,他不知道参赵颀的本子上面有多少真假,但只要不是大逆不道,谋反叛乱,他都可以压下去,赵颀若真是“年幼无知”坏了江湖的规矩……这些自是无伤大雅,他可以代为管教,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赵颀自是知道他这个深明大义的皇兄在想些什么,他不是“不承其意”,而是承不起。那些参他的本子上都是些什么内容他一清二楚,他之所以能泰然处之,一是吃定了那些个良臣抓不到他的把柄,二便是他认定了他的好皇兄会偏袒他,他有恃无恐。
他们两个人对此都心知肚明,但谁心知几何,谁肚明又几何,就不得而知了。
赵嘏道:“今年中秋宫宴,你可不能再推辞了。”
赵颀应道:“知道了皇兄。”
裕州。
边灵珂刚踏出知州府的大门,就看见穆洛衡一身黑色劲装,头戴斗笠,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
边灵珂笑道:“呦,银涯,这是准备出门呀,上哪去?”
穆洛衡一拉缰绳掉转马头,道:“江陵,会会老朋友。”
言罢,他一夹马腹,催马前行,扬鞭挥下,一骑绝尘。
边灵珂朝他的背影挥挥手:“慢走不送哦!”
连风抱着一大摞公文,叹息道:“可把这尊大佛送走了,年年都要在我们知州府赖上几个月,脾气还古怪的很,不好伺候。”
边灵珂环着双臂,斜觑了他一眼,不以为意地笑道:“又没让你伺候,人家给我们方便,我们借他点权势,顺便借点歇脚的地,各取所需嘛,又不亏。”
连风絮絮叨叨地道:“这哪叫歇脚的地,知州府都快成他半个家了……”
“你啰啰嗦嗦嘀咕什么呢?快跟上,今天事多着呢,东西拿好了,等一会见了御史大人,把杨识礼和沈闻天那两个老东西贪污受贿,寻衅滋事,扰乱治安的罪证呈上去,争取中秋前让他俩卷铺盖滚蛋,然后我还得去一趟尉迟府……”
边灵珂边说边快步下了台阶,直奔马车:“这过几天‘倾帆’就要到了,我得把渡口清出来,把商贾协商好,把各路神仙安排好……啊啊啊,我怎么那么忙呀!”
连风连忙快步跟上:“今日行程里没说要去尉迟府啊大人?!”
边灵珂一甩车帘,悲催道:“这两天各大有头有脸的富商争得头破血流,只一个席位竞标价就高出往年一倍不止,我又不能武力镇压,而且人家沿途州县的官吏都没开口,我更不能跨界去管,这除了裕州第一商户尉迟家能在一众商贾中说出有分量的话,我也没办法,只能看看他们肯不肯帮帮忙了。”
连风坐在车前,隔着帘子道:“闹得这么厉害,那些人为什么不管,不怕官家怪罪吗?”
边灵珂叹了口气道:“你当他们都是面团捏的?竞标价越高,他们在当中吃的回扣就越多,虽不合规矩,但彼此都心照不宣,也算个不成文的规矩,自然会合力压下去,‘倾帆’沿江而来,到时候停在裕州,标价一揭,罪过自然也就落到我头上了,他们坐收渔利,何乐而不为?”
连风一时语塞,忧心道:“那大人,这……”
边灵珂扶额道:“何况淮北流民之患未平,竞标价越高,只怕天怒越盛。不过,我想这些富商但凡有些脑子,应当会及时止损,就怕有人从中作梗,所以,尉迟府的三宝殿,还得登一登的。”
连风道:“属下明白了。”
边灵珂仗着马车内没人看见,四仰八叉地躺在里面,连声叹道:“你明白,你明白个锤子,你的脑仁芝麻豆点大,别糊里糊涂给我搅浑水就行了。”
连风:“……”
他有些委屈地道:“属下是不聪明,但对大人忠心耿耿,为大人是从。”
边灵珂道:“是是是,你不聪明,但机灵,万里挑一,本官没你不行。”
连风:“……”算了,他还是不狡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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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海阔天空做坟场。”出自歌曲《万里残阳》的歌词,不是原创。(特别标注)
之所以引用这句歌词,一是很喜欢,二是觉得很符合这个情景下的意境以及人物的心境。
# 江陵行·四园篇
第39章 四园醉和春·壹
程莠一行人连续几天奔波,终于在这天日落之前赶到了江陵府。
黄昏的余晖笼罩着江陵,街道巷角每一处都被镀上了一层暖晖,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街上行人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程莠长吁一声,感叹道:“好久没看到这么多人了,这一来,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了。”
这是实话,自从七月下旬进入千路岭,这一晃大半个月过去了,在山岭里不是豺狼虎豹,就是打劫找茬的,基本上没碰到过几个稍微亲切点的人,都是些牛鬼蛇神,见多了都倒胃口。
程莠左看右看,然后对众人招呼道:“走这边,我们去找三爷,去……”
话未说完,突然被一个又惊又喜的声音打断了,紧接着一个娇小的倩影从程莠身前掠过,直直扑向贺琅。
“琅哥哥!”
却只见贺琅从容地横起裹着布条的锟山剑,将来人挡在了三步之外。
来人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穿着一身丁香色的窄袖长裙,外面罩了一件蓝褂,长长的发丝由紫铜冠绾了一个高髻,上面缀了两颗细小的珠花,额前戴着一条雪青翠玉额坠,柳叶眉下一双水灵灵的杏眼,手上拿着一把珠光宝气的长剑,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利落又灵动可爱。
小姑娘见贺琅如此漠然地拒绝自己,有些委屈地喊道:“琅哥哥。”
贺琅不动声色地道:“歆薇,你怎么在这里,谁带你来的?”
此人便是贺琅的师父段海阔之女,段歆薇,也是贺琅的小师妹。
段歆薇听了这话,有些不服气地道:“我一个人来的,我前几日便下山来寻琅哥哥了,但是一直寻你不到,想着你要去裕州,定会来江陵府,便在这守株待兔了。”
贺琅眉心跳了跳,他还没问呢,这姑娘倒是全招了,他揉了揉眉心道:“你来寻我做什么?师父知道你下山来吗?”
段歆薇撇撇嘴道:“他才不管我呢。我是专门来寻琅哥哥的,琅哥哥自从几月前离开云景山,一次都没有回来看过我,也不给我写信,我若不来,琅哥哥怕是要忘了歆薇了吧。”
她越说越委屈,转眼便湿了眼眶,泫泪欲泣。
程莠在旁边听她一口一个“琅哥哥”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会又见她一副“楚楚可怜”的小模样,不觉乍舌,砸吧砸吧嘴怎么都不是滋味。她以为江湖儿女纵然不像她这般豪放,也一定性情豪爽,怎么也不至于如此这般娇气吧。
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
不过既是看热闹,特别是贺大人的热闹,她还是欣然观之的。
贺琅对段歆薇溢于言表的感情视而不见,以兄长的口吻训斥道:“你私自下山,触犯了云景山戒碑第二百三十一条门规;欺瞒师长,触犯了戒碑第三百七十三条门规;逾七日不悔,触犯……”
段歆薇连连出声打断他:“琅哥哥,琅哥哥,琅哥……师兄师兄师兄!”
程莠,秦怿以及雾山众弟子连连惊叹,这一派门规也忒多了吧,想来他们雾山的门规十个手指头就能数过来,连戒碑都没有,就把七条戒规刻在山门两侧的石头上:一曰不恶,二曰不妄,三曰不淫,四曰不盗,五曰不嗔,六曰不贪,七曰不欲。
贺琅面无喜怒地看着段歆薇,看得她心里直发毛,她心中叫苦不迭,她怎么就忘了,整个云景山唯一不把她当掌上明珠捧着的就是她的好师兄,唯一敢罚她抄门规的也是她的好师兄啊!
段歆薇刚刚的气势瞬间被一股叫贺琅的刚正不阿风刮得渣都不剩,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琅哥哥你别生气,戒碑上的五百条门规歆薇一条没忘,这次是我偷跑下山的,但我已经通过云庄跟我爹说了,我爹同意了的,他让我在江陵等你的。”
贺琅没说话,露出一个半信半疑的神情。
段歆薇见贺琅的神情有所缓和,趁热打铁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若不信,便跟我回云庄,正好你初到江陵府,天色也晚了,也是要寻歇脚的地方的。”
贺琅略一思索,并不答话,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在一旁看戏的程莠,段歆薇也跟着看向程莠,微微扬起下颚,一脸傲慢,却不说话,微微有点挑衅的意味。
程莠莫名其妙地眨眨眼,段歆薇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并不打算把这些来历不明的人一起请回云庄,不过程莠还是表示理解地点点头。
秦怿在一旁无语地转着青锋扇,这姑娘明显是骄纵惯了,行走江湖这般性情,容易挨打的。
程莠对段歆薇似有若无的敌意视若无睹,手握金羽刃,“嗒嗒”在刀柄上叩了两下,慢吞吞地道:“这样,贺大人随这位小师妹回云山派的商庄,我们回我们派的商庄,贺大人什么时候休整好了准备动身去裕州,拿我令牌飞书一封即可,我定准时赴约。”
这一段话说完,在场三人都瞪大了眼睛。
段歆薇怏怏不服地道:“谁是你小师妹,不要乱叫。”
秦怿不可置信道:“他为何有你的令牌,这种东西也能随便给吗?!”
贺琅闷闷不乐地想:为何叫我贺大人,语气这般生疏。
这边林禹也露出不赞同的神情,轻言道:“少阁主还请慎重。”
程莠扶额,她不想解释,于是转身就走,不打算在大街上继续浪费时间。
谁知她刚迈出一步,就被一人拉住了手腕,转头看去,竟是贺琅。
他闷声道:“我跟你走。”
不知是不是错觉,程莠总觉得他的神情和语气里有一点点委屈,像一个被大人抛弃的小孩似的。
程莠轻轻叹了一口气,点头道:“好。”
段歆薇却跳脚了:“琅哥哥!”
贺琅堵在心口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转头对段歆薇道:“此番出行乃是公务,就不叨扰了,你也快些回去,别在外面乱晃了,此地人多杂乱,都不是好相与的,莫要惹了麻烦,让师父担心。”
段歆薇急红了眼,惶然开口道:“不行,琅哥哥,我不同意!你怎么能跟她走呢?!他,他,还有他们!”
段歆薇先指了一下程莠,又挨个把他们一行人乱指了一通。
贺琅打落段歆薇的手,厉声道:“歆薇,不得无礼!”
段歆薇红着眼睛不依不挠道:“琅哥哥,是爹爹让我在江陵等你的,我都等了你好几日了,你不能赶我走,我不逼你跟我回云庄,你若不愿意,那我跟着你走好了。”
这……有什么区别吗?
贺琅有些为难,他知道段歆薇的性子,倔强任性,吃软不吃硬,在门派里有人哄着她,在外面可没有,而且他自己也不是个会哄人的,可若此时再凶她,她可真要闹起来,大家伙都不好看,那时就难办了。
正在贺琅左支右绌时,程莠笑眯眯地站出来道:“姑娘,这贺大人是我的贵客,我招待他那是无可厚非,但姑娘若是想来我们雾庄,也不是不可以,只要像寻常客人拿银子来就行。”
段歆薇听了大跌眼界:“琅哥哥是你们的贵客,我是琅哥哥的师妹,理应以贵客相待,单让我拿钱是什么道理。”
程莠耐心地解释道:“这琅哥哥,是我的贵客,但你不是,你是琅哥哥的师妹,不是我的师妹,这并不矛盾啊。姑娘若是舍不得银两,就赶紧回吧,啊。”
程莠跟段歆薇咬起字眼来,故意说了两句“琅哥哥”来恶心她,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表情变化相当精彩。
殊不知,她这两声叫到某人心坎里去了,故意放软语调的尾音听了直让人耳根发烫。
段歆薇脸上有些挂不住,愠怒道:“谁舍不得,本姑娘有的是钱,给钱就给钱,我就要跟着琅哥哥!”
程莠本是想激她回去,谁知她这般死心眼。程莠面上无奈之色一闪而过,随即笑道:“爽快,不过我事先说好,我们雾庄可不便宜,天字号上方一等一的好,比寻常客栈价格高出好几倍,姑娘舍得?”
段歆薇不耐烦道:“少废话,我堂堂云景山少主,不差你这点钱,罗嗦什么!”
程莠鼓掌称“好”,乐道:“就喜欢姑娘这般豪爽的刃!”
“那给钱吧。”程莠话锋一转,朝段歆薇伸出一只手。
贺琅:“……”
秦怿:“……”
余下众人:“……”
段歆薇大为震惊:“现在就给?!哪有这样的?!”
程莠一副理所当然的无赖模样,道:“就是这样的,姑娘可能有所不知,我们雾山做生意一向如此,姑娘若是不喜欢,寻别处便是,我们自然不会强买强卖,全凭客官意愿。”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段歆薇当然看出来程莠是有意为难她,她转头看向贺琅,贺琅送了她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段歆薇:“……”
程莠见段歆薇低头不语,便故意歪头催促道:“姑娘考虑得如何了,给是不给?”
段歆薇握紧了手中的佩剑,看似要发作,她何时受过这等委屈,可细细想来,程莠的话又合情合理,她是刁蛮任性,但不会无故无理取闹,出门在外她还是很在乎自己的面子的,何况贺琅因她私自下山违反门规一事现在不站在自己这一边,她闹起来给谁看,到时候丢脸的只有她自己,这买卖划不来!
可段歆薇毕竟小丫头脾性,生气归生气,见程莠一副看她好戏的模样,一张脸涨得通红,另一只手死死攥着裙裳,支支吾吾地磨不开面子:“我,我,我现在身上没那么多钱,我现在就回去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