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程萧仪就教她,眼泪是弱者所为,强者是不会被眼泪所累。委屈,愤恨,不甘,都不能成为你哭的理由,你不能轻易屈服,你要做的,就是拿起刀,把所有的不如意全数还回去。可是程萧仪忘了告诉她,难过了怎么办,伤心了又该怎么办,假如有一天突如其来的意外撕心裂肺了怎么办。
程莠长长吐出一口气,抬起脚艰难跋涉在乱石滩上,疲惫地抹了把脸:“画肯定是留不住了,但轴承还在,不能让轴承落到了歹人手里。”
贺珩斟酌着问:“轴承里有什么吗?”
程莠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我爹没跟我说过,我甚至不知道,那幅画除了值点钱,还能有什么,现在画也毁了,连钱也不值了。”
秦怿道:“我听人说,是什么能号令天下的密匙。”
贺琅吝啬地扬了扬嘴角,嘲讽道:“若是如此,程叔怎会轻易将画拿出来示人,还轮得到此等宵小来设局?”
秦怿“唉”了声:“那我就不……”
“等等,”程莠忽然灵光一闪,转过头看向贺琅,“等等,你是说,我爹,他是有意为之吗?!”
贺琅一愣,心念电转,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道:“程叔当众示画,可能并不是为了引出鬼影,因为谁也不知道裘若渊有这一出,所以程叔是想引出……”
“林禹背后的人!”程莠与贺琅异口同声道。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谁也没想到裘若渊竟为了一己之私视人命如草芥,丧心病狂到令人发指!
程莠已经很久没见过坏得这么纯粹的人了,上一次还是在十年前,芜崎山上的那个魔头。
贺琅接着道:“可是林禹背后的人早已洞察,随即便毫不犹豫地弃了子,把我们都摆了一道,甚至是裘若渊,都成为了那人借来的弃子。”
“可是,目的呢?把我们耍的团团转,他自己不是也损兵折将什么也没捞着?”秦怿万分不解。
程莠与贺琅都心事重重地摇了摇头。
走在一旁的贺珩沉思着越走越慢,直到远远落在三人身后,他的目光在乱石堆里梭巡,而后定在了某一处。他略一思索,走了过去。
贺琅半晌没听见贺珩的动静,回头一看,见贺珩正蹲在地上看着什么。
贺琅站住脚,抬高了声音问道:“哥,怎么了?”
贺珩拨弄着地面的手一顿,抬头看向贺琅,隔着氤氲的水雾好像一眼洞穿了悠悠年轮看到了十五年前,那个总是口是心非,一身尖刺的小男孩,他不由得热了眼眶,再次听到这一声,他等了十五年……他压下上涌的心绪,暗暗吐了口气,应道:“你们快来看这个。”
三人面露疑惑,又折返回去,只见斑驳的石堆里,零星的散落着破碎的木片,若不仔细看,那细小的碎片几乎与乱石融为了一体。
是倾山倒海图的轴承,半截画卷已经不见了踪影,而轴承无端碎成了支离破碎的无数片,看样子不像是高空坠落摔成这样的,倒像是被人拿什么东西砸烂后又碾碎的,已经碎到了根本拼不起来的地步,有些碎片嵌进了石缝里,卡的严丝合缝,有些直接在重击下成了齑粉,被潮湿的水汽黏附在了石头上。
秦怿捻起一块较大的碎片,翻来覆去看了看,没看出什么名堂,他看向程莠,道:“这是什么意思?”
# 裕州行·踏浪篇
第77章 扶摇揽月行·壹
知州府。
天色渐晚,下人将廊下的六角风灯逐次点亮,炽热的火焰驱散了点点夜的寒凉。
穆洛衡百无聊赖地在边灵珂的书房里读着一册残破的竹简——竹简大概是边灵珂从本家带来的,讲的都是些边家的祖训,实在是乏善可陈。
倒是边灵珂还留着这东西让穆洛衡颇为意外,她好不容易从那鬼地方摸爬滚打逃了出来,居然还能留着这遭瘟的东西,不会觉得晦气吗?
不过穆洛衡并不感兴趣,看过一眼便随手搁下了,正巧这时有人敲响了书房的门。
穆洛衡没有应声,门外人倒映在雕花木门上的影子恭敬地行了一礼,那人道:“先生,木惜求见。”
“进。”
飞鹰木惜推门进了书房,合上房门,行至穆洛衡身前,在他面前跪了下去,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奉上了一个物什,正是倾山倒海图的另一根轴承——完好无损。
木惜低眉顺眼地道:“先生,这是您要的东西。”
穆洛衡单手支着脸,眼皮一掀,慵懒的目光落到了那根轴承上,却没有抬手要接的意思,任他保持着跪地呈物的姿势一动不动。
过了好半晌,木惜的胳膊已经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穆洛衡才半搭不理地道:“你耍我呢?”
木惜低着头,不敢看他,道:“木惜不敢。”
穆洛衡淡淡道:“还有一根呢?”
木惜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属下无能。”
穆洛衡道:“人你也杀了,东西你却丢了?”
木惜颤颤巍巍地道:“掉,掉下悬崖了,属下没能找到。”
穆洛衡毒蛇一般的目光冷冷地钉在他身上:“是吗?”
木惜把头埋得更低了:“他宁死不屈,宁愿跳崖也不把东西给我,我……”
“嘭!”
穆洛衡猛地一脚踹到了木惜的胸膛上,木惜整个人直接横飞了出去,狠狠地砸到了墙上,又“哗啦”一声,墙上的一幅画惨遭连累滑落在地。
木惜顾不上胸腹的震痛,也顾不得唇角溢出的鲜血,连滚带爬地将滚落的轴承捡了回来,爬到穆洛衡跟前,伏在地上将轴承托在头顶之上。
他的额头紧紧地贴在地上,闭上眼颤着声道:“请先生赐死!”
穆洛衡打了个哈欠,神情恹恹,依旧是淡淡的,道:“赐死?你怎么会想着死呢?你这么想,对我还有什么价值?”
木惜冷汗泠泠地僵在那里。
“抬起头来。”穆洛衡道。
木惜缓慢地直起腰身,却迟迟不敢抬头。
穆洛衡异常有耐心,居然俯下身,捏住了木惜的下巴,强迫他看向那鹰隼一般的眼睛,惶恐无措。
穆洛衡盯了他一会,轻哼一声松开了手,而后看似心情很好地勾起了唇角,用一种揶揄的眼神看着他,话锋一转道:“你真是深藏不露,居然会喜欢程莠。”
飞鹰木惜——雾山三弟子林禹的手徒然攥紧了,捏着轴承的手指骨骼“咔咔”响了几声,他竟也无所察觉,整个人紧绷了起来。
没错,昨夜他并没有完全跌下悬崖,他和朱襄一起掉在了隐没在崖畔下的石块上,他也早就知道那一处绝境逢生处,才会那么的有恃无恐,但朱襄却是被他亲手推了下去。
穆洛衡笑了笑,托起下巴看着他道:“我倒是很好奇,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呢?你喜欢她什么呢?……告诉我,我很想知道你们的故事。”
林禹望着他,额角突突跳个不停,他哆嗦着唇,嗫嚅着说不出话,他绝望地深吸一口气,重重地把头磕到地上,一声闷响:“先生,放过她吧,求您。”
穆洛衡屈指蹭了蹭自己的下巴,把一条腿搭到另一条腿上,局外人似的没什么感情地道:“你是一个叛徒。你最后对她说的那些话有什么意义呢?是在祈求她的原谅吗?还是觉得这样说会减少一点罪恶感呢?还不是让她徒增烦忧。”
穆洛衡叹了口气,道:“木惜,先回答我的问题,不要让我重复第二遍——抬起头来。”
林禹艰难地抬起头,额头上一片淤青,他只觉得喉咙发干,充斥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穆洛衡那一脚着实不轻,在他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几乎要断了他的肋骨——他无法抗拒穆洛衡平淡的命令,他缓慢地开口道:“我……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她那时还很小,整天追在我后面叫我‘三哥’,像个小跟屁虫……虽然有时候很讨人嫌,但是她让我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
他陷在了回忆里,苦笑着道:“只有她,从未看不起我,也是她,师父才会破格收我为徒……”
穆洛衡垂着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概就是从她一遍遍唤我‘三哥’的时候,我慢慢喜欢上她了吧,我喜欢她对我无微不至的关照,喜欢她事无巨细关心着每一个人的模样,也很喜欢她偶尔无赖耍性子的样子,她很好,真的很好……”
可是“好”这种东西,在他眼里是致命毒药,在穆洛衡眼里,更是不如一条听话的狗。
“唔,”穆洛衡抬眼看向林禹,淡笑道,“怪不得,你那时候会那么奋不顾身地想要救她……但有一点你是不是忘了,她可是你亲手送上芜崎山的。”
林禹如遭雷击,只觉得浑身发冷,血液好像逆着冲到了头顶,好似要把他四分五裂,让他再也看不见眼前这个令人窒息的男人,听不见那残忍的话语。
大概从一开始,他就应该死在那个寒凉的秋夜,而不是被穆洛衡捡回去当一条只会摇尾乞怜、没有尊严、没有来日的狗,人生性懦弱,他也没能逃过对“生”的渴望,才会在一开始把穆洛衡奉为拯救他于水火之中的神明,硬生生把自己逼上一条绝路。
“有一句话你倒是没有说错,你从未对她下过毒,”穆洛衡一颗颗捻过手绳上的蓝玉石,垂着眸细细描摹着晶莹的光泽,“因为她身中的毒是我下的。”
穆洛衡的脸在昏黄的烛火下晦暗不明,那一双细长的凤眸犹如吃人的深渊,能把人夺魂摄魄,变成一具无知无觉的傀儡。
他就是芜崎山上那个玉瓷一般的少年,是他把小程莠从即将轰然倒塌的瞭望台下拽了出来,她没有被埋在废墟下,也不是被林禹从废墟里挖出来的。
可是,他救了她,却又给她下了一个无解的毒。
他说:“每个人都要在这个世上浮浮沉沉,挣扎不休;越温顺的猫,炸起毛来才越有意思。就让她好好陪我活一遭吧。”
他们的孽缘是林禹一手促成的,是他亲手把自己的小师妹推到了深渊里。
明明前一刻,他还能像一个无畏生死的英雄一样奋不顾身地欲救她于危缘之边,可是下一刻,他却在主人面前抖得像鹌鹑一样怕被牵连,亲眼看着那残酷无情的少年在他小师妹身上种下了蛊毒。
如果,他也像无数师兄弟那样殁在芜崎山上,那他是不是也能体面地活在众人的回忆里,当一回好人?
最起码,不会遭人恨……
穆洛衡勾了勾手指,林禹硬着头皮将轴承放到了穆洛衡的手中,穆洛衡端详着这根古檀木轴承,说道:“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动情,否则你余生都将在痛苦悔恨中度过,煎熬至死。”
穆洛衡的目光转向他,用一种同情的眼神看着他道:“你说你当好人好得不彻底,当坏人坏得不彻底,你图什么呢?”
他图什么呢?他好像至始至终都无所图,只是一直浑浑噩噩地为别人活,为他过劳致死的母亲活,为他虐儿卖女的父亲活,为他恶贯满盈的少爷活,最后为有他一命之恩的主子活……可是他泥足深陷,越挣扎陷得越深,早就无法自拔了。
他也怨不得旁人,无人逼他这么做,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他选择做穆洛衡的狗,选择出卖雾山,选择欺师灭祖,选择离经叛道,选择与所有人背道而驰……
他会自食恶果的,他已经在接受命运的审判了,在他后悔的那一刻开始。
“我不接受有异心的人,你若说你情难自持,我倒也可以理解……”穆洛衡仿佛施舍一般,短促地笑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比起让你去死,我更想看看一条失控的狗,是如何发疯的。
他眼中隐隐的嗜血之色一闪而过,正要开口说话,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而后有人道:“先生,程莠姑娘来了,在前厅等您。”
穆洛衡眸色一沉,把轴承收到了袖中,站起身甩了甩袖子,咳了一声,门外的飞鹰应声推开了门,作揖行礼。
穆洛衡瞄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林禹,道:“叫上六、七把人押到寒阁,听候发落。”
“是。”
待到穆洛衡大步离去,林禹才慌乱地一抹唇边的血迹,他现在心中一团乱麻——程莠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过来,她是发现什么了吗?
飞鹰阿五想把林禹扶起来,林禹避开了他的手,自己撑着地爬了起来,阿五心中战栗,想不明白木惜明明立了功,为何却要受刑,他小声道:“你放心木惜哥,我和六、七会尽力保你的。”
林禹出了书房,望向前厅的方向,想象着那人在前厅的身影,心中隐痛,他迅速低头垂眸,掩去眼中的悲凄,对阿五道:“莫要触先生的霉头,我没事,多谢。”
阿五欲言又止地点点头。
穆洛衡转过廊角,就看见程莠孤身一人站在灯火通明的中堂中央,她似乎刻意屏退了其他人,也是边灵珂授了意,偌大的中堂只她一人,连给她倒杯热茶的人都没有。
穆洛衡顿了一下,抬脚走了过去,特意用一种意外的语气道:“程莠,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今晚的月亮格外圆,挂在高高的苍穹之上,显得高贵又清冷,朦胧的光晕笼着它,似是要把人间遥遥地拒之千里,月落霜华,刚巧洒在了程莠的裙边。
走近了穆洛衡才发现,程莠一身白衣沾满了风尘,裙底尽是淤泥的污迹,就连雪白的发带上,也被沾染了几抹污痕,她像是跋山涉水的旅人,历尽千辛万苦,风尘仆仆地归家来,满身的疲惫。
程莠面无表情地看过来,眼神冷冽,穆洛衡一瞬之间恍了下神,心脏徒然像被一只手狠狠捏了一下,不受控制地一抽,以至于他忽然觉得她泛红的眼尾是那样地灼眼。
程莠直接跳过了寒暄,开门见山地问道:“苦渊门被灭门是不是你干的。”
穆洛衡很快平复了心绪,在程莠面前站定,面对她如炬的目光不躲不闪,神色沉静似水,仿佛被质问的人不是他一样,他轻笑道:“你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程莠的心跌到了谷底,面对他毫不避讳的坦白,她如鲠在喉,一时接不上话来。
穆洛衡善解人意地沉默着,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堪称温柔。
程莠咬了下舌尖,尖锐的刺痛让她找回了点理智,她艰难地开口道:“银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穆洛衡越过她,坐到了中堂的主位上,看着她的背影道:“你是见不得我杀人吗?”
程莠猛地转过身来,用一种宁静的如同暴风之眼的眼神看向穆洛衡,声音像冻裂了的寒冰:“我是见不得你骗我。”
“银涯,你可以是任何人,你可以心狠手辣,你可以城府深重,你甚至可以杀人如麻,摘星阁,苦渊门上千人可以被你拉去陪葬……可你如果真的薄情至此,何必同我称兄道弟?!”
“昨夜在山崖之上,你又何必假惺惺地拦着我?!”
穆洛衡道:“我在你眼中就是这种……”
程莠道:“不是!”
穆洛衡默然无言。
程莠向前走了两步,看着穆洛衡道:“你不是这种人,我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