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她难管,说她不服教。
说她任性,说她无礼。
说她粗野鄙陋,全然不是个正经人家的小姐。
太子远巡边关,这些词句传到他耳朵里,早不知道被人嚼了多少遍,残羹冷饭一样,不是滋味。
再回朝时,正在母妃宫里闲话,冒冒失失冲进来一个宫女,脸色惨白,说江姑娘偷溜出宫,被皇后娘娘锁在刑室一周了,今早去看时,她竟用锁链割腕欲自尽,这会皇后娘娘已经去了,正闹着呢。
太子的亲母林氏贵妃是个和善人,听了就捂着胸口直说造孽,末了又叮咛太子,皇后娘娘管教她也有一份是为了你,要记得去拜见,再带点祛疤平痛的膏药,女儿家身体娇贵,怕是得好好养一阵。
他依言去找了医官,捧了两盒药去,却在路过那间刑室时听得皇后的声音就在里面,在指挥小宫女给她上针刑。
“女啊,”皇后的声音里一样溢着不忍与疼惜,“姨母也是为你好,这宫里只容得下乖顺的女人,你这样以后必要吃亏的。”
那姑娘被疼刺得声音凄厉:
“容不下就放我走,放我回西北,我才不稀罕呆在这里。”
静了一会,一声叹息,不知来自谁。
然后是愈发凄惨的喊叫、挣扎和锁链碰撞声。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叫声变成求告,再到彻底了无踪迹。
当年节庆的宫宴上,皇后献宝似的,邀大家听一曲。
她从殿外款款而来,还是一身胭脂色,眉眼却低低地扫在地上,怀中挽一把琵琶,行礼大方,声音悦耳。
她谁也没有看,轮指弦惊,玉珠走盘。太子坐在下首,满眼没有颜色,只有她叠在左手腕上的数个镯钏,叮当碰撞,像极了昔日的笑声。
一曲终了,龙颜大悦,现场为她赐了个名。
婉约和顺,清丽柔嘉,从此她是宫里的江婉,是未来的太子妃。
老皇帝满意的眼光一劈两半,一半亲昵地叫她阿婉,一半递给太子,他会意,端酒起立,先敬父皇,又对着那个抱琴垂首的身影举杯,犹豫半刻。
“再敬,江姑娘。”
酒落肚,人落座,她依旧没有抬头,欠着身子行礼罢了。
夜宴之后,他托辞摸过人群,第一次叫住了那个背影。
“江姑娘!”
看她停下,他却止了话,千言万语都噎在喉头,最后只憋出一个问题:
“江姑娘,你那把剑呢?”
她肩头抖了抖,连回头的兴趣也没有,答了两个字,就甩下他走了。
她说:
“丢了。”
又几年,太子的婚期还没定下,接二连三的大案要案牵扯着他,把他按得动弹不得。最后终于是他的弟弟宸王一状告了太子勾结外戚谋反,触了皇帝的逆鳞,勃然大怒之后,把他禁足在宫里。
那是皇宫边角的一间别院,二层的建筑不大,被一片竹林抱得结结实实,老皇帝让他好好静一静,警省自身,言语间半是责怪半是疼惜,唯独没有半点疑心。
他亦知道这是完全的保护而非惩罚,于是索性抛却诸事,每日清茶淡饭,读书抄经,对宫外之事一概不听不闻不提一句。
只有每日傍晚,会倚着窗向外看。
隔几日,那个江姑娘都会偷偷摸来这片竹林,从不知哪块岩石下面摸出一把竹剑,自娱自乐地和着风舞起来。竹剑质轻,只能微微搅动枝叶,于是这隐秘的小小叛逆,连多余的声音都不会有。她抱剑听风时,自然不知身后楼上的某一个窗边,另有一人持书而立,与她分享这片刻自在。
直到最后那一日,她似乎刚刚沐浴过,褪了钗环琅珰,半干的长发用发带一绑,泻下来是弯弯的浪。她在竹林间穿梭跃动,折一枝含在唇边,又顽皮地敲着竹竿,侧耳听回声。
远远跑出一个老妈妈,双手在群上蹭着,边跑边喊她:
“阿婉姑娘,休再任性了,快随我回去妆扮,晚上要随皇后娘娘赴宴呐。”
她抓紧藏了竹剑,恋恋不舍地走出竹林,被老妈妈拖着手腕走。
“您可离这里远着些吧,太子爷吃了罚在里面禁足呢。”
她这才第一次回了头看这栋小楼,很快又失了兴致,低头想什么去了。
他站在纱帘之后,重重影深,自知她什么都没看到,还是向她的背影笑了笑。
是夜,按捺不住的宸王伪装成刺客持剑闯入这间楼中。
那剑没了红缨穗,却还是好认得紧。
剑鞘藏锋,金丝勾出的纹路,正是竹枝亭亭。
这把绝世好剑,是江家世代相传,名曰敲风。
被这把剑剜去双目,斩下一臂一足时,太子脑中只不断回想着那个竹林里舞剑的身姿。
若终有一日要忘却这世间的景致色彩,只愿那一幕能留存到最终。
缠绵病榻,一躺就是一年。
老皇帝亲自来看他,说给他片富庶的地,让他好生养着,后半生衣食无忧。
他勉强着下榻,摔得七荤八素,还是拼出一个跪拜的姿势。
“儿臣自请远赴北地,建新城以收留疾苦,守边疆以安固国土。”
废太子改封静王的旨意下来那天,他把身边的下人遣了大半,只有自小跟着的无愠无喜两个太监跪在床头,说什么都不松口。
他拗不过,妥协了。
出发之前,他让这二人去挖了一块竹鞭,连土一块收入笼屉。
“王爷带这些做什么?”无愠照他说的办,却还是忍不住疑惑。
“不做什么,”他答得黯然,“留个念想,只愿这京中的竹能在北地长成。”
世人常把竹比作温吞君子,作此喻时却忽视了所谓势如破竹,这纤纤空骨下,是不屈之节,是长青之志,是蓬勃之芒。
小小一块异乡之土,最终在北国的短春里,蔓成了一大片虚谷贞心。
浩飔呼啸时,青翠的枝竿敲风交曳,若青玉鸣响,和松涛寒声,吟吟一堂。
故人随风而来,在盲眼人的梦里,一丝一毫都不曾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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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静王和王妃以前的故事,以后单开关于他们的书的时候再讲细节叭(*´I`*)
第188章 番外:散如烟
京中的棋馆不算太多,以明弈堂为首,各路纷纭,甚至有棋痴远道而来,只为争一个高下。
观棋者当然更多,若有名家相较,便是挤破头也争不到一个稍近些的位子,只能听前头的人解说,还不定说得对不对,先吵嚷作一团,扰得座上也没法清静对弈。
最后逼得店家想了个法子,在底层建了一巨大棋盘,以黑白石凿成小缸宽的棋子。高手对弈请入厢房,每一步由专人通传,令底层的小厮搬动棋子还原,看客则请上楼层,倚栏品茶观棋,既多赚一份茶水果子钱,又免了纷扰人声,两全其美。
今日的明弈堂依旧人头攒动,甚至于门前都堵下了一时半刻,惹得路人纷纷打探可是有什么奇事。
“你不知道,里头两位打得正激烈呢,都是国手。一位是李道人,游历天下,过路留手,另一位是京中有名的小郎君,这两年来还未尝败绩,一辈子碰上这一遭,也是有福啊。”
“是谁家小郎君啊?”
“这就不晓得了,只传说居于帘后,无人见过真容,不过自初回对弈至今,从未离开过明弈堂,大家都称他诨号叫明弈公子了。”
“没见过的话,说不准是个女儿家呢……”
“那叫明弈娘子也不错……不过据说帘下的手看着年岁不大的样子……”
闲谈被楼下的响动打断,黑子又行一招,把二人拉回棋局中,深思而不再言语。
厢房内,一帘两隔,一边是棋盘与端坐的老人,鸡皮鹤发,一双深陷的眼却烁烁有光,死盯着棋盘一角,方才那里落下的黑子,尚且颤颤巍巍没有放稳。
帘这边,寻常人不能得见处,与老者对坐的却是个梳着羊角髻的小姑娘,一手捂着颗黑子,手心微汗,另一手却搭在身旁椅上的少年手中。
竹帘的缝隙模糊了二人的身影,却恰好够她觑得棋盘上的动静,对面的老者敲下一颗白子,她立即动了手指,在少年掌心划了几个字符。
少年低垂的眼睫颤了颤,一双眸子是迷蒙的灰,混沌无光。
很快,他就给出了反馈,也是几个字符,在女孩的掌上划得极快。
黑子依着他无声的吩咐落在指定的位置。
待人都散尽,棋馆打烊,女孩才推着少年的椅子从角门出来。
木椅被加装了两个轮毂,轧过木质的连廊,吱呀作响。少年双手抓着椅子,微微突出的青筋和吃着劲的肩膀悄声宣告着他心中的紧张,与肃静地搁在毛毯下的双腿对比鲜明。
连廊是个拱形,微微向上的弧度让形容尚小的女孩有些费力,打直了双臂,埋头向前。
终于到了平缓的中段,她才长舒一口气,用手背沾了沾耳后。
“稍微歇歇吧,”少年从袖中摸出一方帕子,摸索着递到空中,“下回还是让他们进来接的好,你听着很累了。”
女孩接过帕子,又把那只手放回毯子下面,这才搭腔:
“公子不想人知道我们来这里下棋玩,要是府上的人进来接,被人瞧见了认出来可怎么办?就这么点路,没多辛苦。”
“那歇好了再走吧。”他话里带着笑,面上却还是恬淡的,想来是生来不曾见过笑颜,因而未能习得表情。
微风轻动,送来一阵异香,擦过女孩头上唯一的一支米珠串成的花钗,扬长而去。
引得二人都回头向廊边庭中看去,一人惊呼出声,另一人则凝神细听,等一个解释。
“公子,梅花开了,好香。”说着,女孩把椅子侧了,让少年的脸也面对庭中次第而开的花,被初升的月光照亮。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行动惊了一瞬,语气也带上了一丝乱:
“家中亦有梅花盛开,红梅香浅,清淡幽微。如此馥郁之味,想必是腊梅始盛。”
短短一句话间,女孩已经翻了栏,就近摘了一朵来,递到他手上。
听得此言,她不免失望:
“家中只有红梅,我还以为今日终于能见一会白梅了,原来竟不是梅。”
少年一寸寸细抚着手中的花瓣:
“是不是梅,都不要紧。要紧凌霜而开,香气沁心,花瓣虽小,却不似红梅质柔,是刚练铮直的品性。”
“认真看来,”女孩也在他指尖细细瞧,“方才是月光照亮,才显得白,眼下其实是鹅黄色。”
“这我不识得,阿烟喜欢么?”
“不如红梅热闹。”
“于目不能视的人,不差什么,反倒是腊梅之香更胜一筹。曾听先生讲诗,时人多爱梅,赞其傲骨,借以自比。眼下我倒觉得,伪梅亦好,只正气节,无需千古传颂之名。”
女孩笑了起来,两湾梨涡盛满了月光。
“公子说的话,阿烟还是不能全懂。”
少年也不计较,拈了花凑到鼻尖。
“对了,公子,今日那老道人走时说不服哩,想和公子再下一局棋。”
“李道人赐教,我自然从命,到时又得劳你陪我了。”
“我当然要和公子一起呀,阿娘说了,要我陪着公子,”女孩趴在栏杆上看花,好不快活,“不过公子好厉害,今日又是一鼓作气。只可惜我陪公子下了两年棋,还是跟不上,没反应过来就已赢了。”
“游戏而已,阿烟喜欢,日后教你便是。”
“哎?”女孩嘟起嘴,“为何又是日后?今日不行么?时辰还早呢……”
“明日起阿烟就该去官学读书了,今日回去免不得要听阿爹训话吧?”
“啊……我忘了……”
半晌,感受到气氛寥落的少年担忧地问道:
“阿烟不想去么?”
“啊,”女孩托着腮歪头,像在琢磨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被这一问打断了,“也没有……我知道阿娘和阿爹待我好,原本向陛下求来官学的恩典是给公子的……”
“我跟着先生在家念书,也很好。况且我这身子去官学,扰了旁人更不好。”
“不是不是,公子别这样说……只是邻里都说,我一个女儿家不该去读书,更何况……阿娘是希望我好好照顾公子的……”她背对着月与花,被勾勒出一圈空灵的半亮轮廓。
少年微微摇了摇头,面上难得地有了一丝愠色:
“哪有什么该不该,若照这个说法,我一个先天有缺,后天有失之人,岂不是更读不得书,做不成官?”
女孩摇头似浪,扑过来屈膝伏在他腿上:
“公子可别动气,阿烟胡说的。公子一定能像阿爹一样,做天下人赞颂的好官。”
“天下人如何说,于我皆无用,”他的手跟着声音和温度,抚上女孩的脑后,“我只愿尽一己之力,供四海承平,海晏河清。”
指尖的腊梅香就这么留在发丝上,袅娜缠绵。
“好,”她抬头,固执地与那双无神的眸子对视,“阿烟一定尽力,念书也好,做什么都好,公子要海晏河清,阿烟就给公子海晏河清。”
霎时间,狂风大作。
她只来得及再看一眼月下疏梅,回首时,那个靠坐在椅上的身影已然消散。
咿呀响彻的,是宫中的鼓乐。
她还记得,伴着这样的鼓乐声,曲昭上得金殿,三甲夺魁,最终位列人臣之首。虽目盲却写得一笔好字,虽身残却明辨直谏,更有得体文章,一纸《伪梅赋》,令四海文人交口称赞,洛阳纸贵。
也是踩着这样的鼓乐声,她一步一步离开她的公子,步登高台,母仪天下。十年掌印,后宫宁睦,臣民爱敬,时人无不传其国色倾城,颂其贤德良善。
如今,日落星陨,往事消散如烟。
伪梅终究不是真梅,有姿无骨,负雪难持。
她睁开了眼。
故人总在梦里相见,今日亦如是。熹微晨光透过窗,被帘幕滤成烟雾无重数。
曲烟伸出手,十指微颤。
从前在家时,要照顾公子,指甲总是挫得短短的,臂上也得有劲,才能抱他一时半刻,方便挪动。
如今这双手白皙光滑,柔若无骨,指甲修理得精致整洁,却透着不健康的绀紫色,连支撑病体都不大办得到。
“娘娘,”帘外传来低语,是听得响动的噙雨,“奴扶您起身罢?静王已经托人来问了,待娘娘梳洗后就来拜见。”
她深吸了口气,应了声。
秋意忽深,初醒身上便是寒津津的,借着侍女的臂膀起了身,眼前好一阵黑晕。
她挣扎着看了一眼窗外,葱翠未退,最萧瑟的季节还早着呢。
“今年盼不到花开了。”
声音呢喃。
“娘娘病糊涂了,”噙雨替她更衣,陪她说着话,“刚到秋天,今年的花已经开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