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衍愕然地见李鄢将施施抱出来,一直走到了殿前。
他的神情依旧淡漠,但眼底却有些不一样。
就像是亘古不化的寒冰,突然遇到了粲然的日光,冷意渐渐消解,泛着清湛的莹润微光。
“外衣。”李鄢轻声道。
他接过侍从递来的大氅,披在了施施的身上,她体态娇小,整个人都被裹在了深色的大氅之中,清冽的疏离冷香显得格外浓郁,萦绕在她的鼻间,让她有些失神。
她轻声唤他:“七叔。”
施施的嗓音细弱,还带着些许鼻音,她的神情有些萎靡,像是憔悴的花朵,但颓败之下透着令人不敢直视的浓艳秀丽。
她以为李鄢要走,刚刚止住的泪水又要滚落下来。
她从不知自己也会有这般娇气的一面,在遇见李鄢前,她一直都是个懂事矜持的姑娘,但她现在越来越任性了,就像是被宠坏的孩子。
周衍的神色也有些为难,他看了下殿中的漏钟,温声说了下时刻。
事实上,在一刻钟前雍王就应当前去北司处理一则急务。
李鄢没有迟疑,径直抱着施施向正殿走去,他轻描淡写地说道:“先让他们自己审吧。”
*
张贤妃侧倚在榻上,轻声向身旁的嬷嬷问道:“是出了什么事吗?施施怎么还没过来?”
她捧着盏滚烫的热茶,顺手将已经冷掉的药渣倒掉,她的脸色依然苍白,但皇帝离开后神采立刻便恢复了许多。
嬷嬷熟稔地替她梳理着药渣,笑得和煦:“谢姑娘兴许是遇上了什么人,方才奴婢已经遣人过去,应当马上就过来了。”
张贤妃微微颔首,又浅抿了一些茶水。
片刻后前殿终于响起传唤声,她放下杯盏从榻上站了起来,却没想到踏进来的竟是李鄢。
素白色的衣袍将他衬得如着明月,怀里抱着的人却用深色的大氅裹着,只露出小小的脑袋,依恋地枕在他的肩头。
张贤妃的瞳孔乍然紧缩,她的笑容也僵了片刻。
“方才出了些事。”李鄢冷淡地说道,但他并没有要解释出了什么事的意思。
他轻柔地将施施放到软椅上,然后在她的侧旁落座,两人的距离亲密又不失礼,像是一对真正的叔侄。
施施的神情恹恹的,大抵是刚刚哭过,情绪消耗太大,身上没有力气,要用手肘撑着扶椅才能坐稳。
张贤妃的笑容稍稍缓和了一些,她温声道:“殿下今日没什么事务吗?”
“没有。”他轻声道。
施施的脑中仍懵懵的,听见张贤妃的话语方才渐渐清醒过来。
她不禁有些羞赧,轻声向张贤妃解释道:“姨姨,方才是我在殿中睡过去了。”
张贤妃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将施施裸露在外的肌肤扫了一遍,然后牵起她的手带到自己的身旁。
“夏日里也要小心些,若是着凉就麻烦了。”张贤妃调笑道,“到时,别想着再吃冰酪。”
施施羞涩地笑了一下,她柔声道:“不会的,姨姨。”
她乖巧地坐在榻上,李鄢坐在她的对面,双腿交叠在一起,身形显得格外高挑,配上那俊美的面容,简直比画中的名士还要飘逸风流许多。
他的神情疏离淡漠,没有什么情绪的样子,但她就是瞧出了他浅色眼眸深处蕴着的些许柔情。
像是末梢绚烂的坠星,清浅瑰丽。
她不敢多看,心中又想若是他能看见她的神情,是不是该调笑她了。
因张贤妃仍在病中,殿里没有用冰,施施想要解下大氅,她的手刚刚抚上缨带,就痛苦地发现李鄢方才又系错了,原本一拉就开的蝴蝶结被他打成了死结。
她轻咳一声,缓缓地将手放下。
“您的身体还好吗?”施施柔声问道,“我清晨听说您患病的事,吓了一跳呢。”
她捧起杯盏,小口地喝了些茶水。
张贤妃微微笑道:“无事的,都是陈年痼疾。”
她状似无意地问道:“这几日你外祖家正在办花宴,施施去赏看了吗?可有遇见心意的郎君?”
张贤妃不问还好,这一问即刻就让施施想起了那日在暖阁里的事。
她被茶水呛住,紧忙放下杯盏,连着咳了几声,被帕子掩住的小脸泛着淡淡的薄红。
施施颤声答道:“去、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五十章
张贤妃笑着说道:“若是遇见心悦的郎君, 也不必拘着,既是要做夫妻,自然还是两情相悦要更好一些。”
施施神情微动, 她点点头:“您说得是。”
“府中的荷花开得正好, 我还吃了好些莲子。”她抿唇一笑,“夜间的时候有花灯, 河中也尽是小船一样的灯,我还捞了一只呢。”
张贤妃耐心地听她讲起玩乐时的种种趣事,施施精力不是很足,说了片刻的话眼皮就要耷拉下来。
“昨夜是不是没有睡好?”张贤妃怜爱地摸了摸她的额头。
施施歉然地笑了一下:“昨夜睡得有些迟。”
“回去以后一定要好好睡一觉。”张贤妃抚了下她的脸庞, 施施眼底的青影还未褪去, 看着有些虚弱,“别仗着年轻就糟蹋身子,老了以后再想调养就难了。”
张贤妃的口吻很温和,像是母亲般嘱咐着她。
施施认真地应是, 她看着张贤妃眼尾的细纹,心中倏然有些酸涩, 她总觉得姨姨还是二十来岁的模样,现今她的脸上也生出皱纹了。
“您也一定要好好调养。”她握住张贤妃的手轻声说道,“您若是想念我了, 直接遣人向府里送个信就成,我这几日都很有空闲的。”
张贤妃温柔地说好,她起身将施施送到了前殿。
李鄢也一并离开了宫室, 他那袭白衣明丽如乍然出鞘的剑光, 生生为泛着淡淡药气的晦暗宫殿添上了一抹亮色。
到殿前时, 他熟稔地牵起施施的手。
她的手拢在袖中, 被剥出牵过时颤动了一下, 白皙纤细的手腕也露了出来,腕骨凸起处点缀着少许梅花般的红痕,并不显眼,她自己也没有发觉,张贤妃的脸色却霎时难看起来。
那绝不是意外磕碰的痕印。
待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后,她紧锁的眉头仍没有舒展开来。
“他这是什么意思?”张贤妃的眉宇间带着几分凌厉之气,她重重地将杯盏放在桌案上。
嬷嬷在侧旁小心地说道:“兴许是有什么误会,雍王殿下先前待谢家一直有偏见,眼下愿意同施施姑娘亲近也是好事。”
地上的瓷器碎片早已被清理干净,一个崭新的花瓶被内侍妥帖地搁在原处,连内里盛放的高大花束都与原来的一模一样。
张贤妃的目光凝滞在那只花瓶上,她喃喃地说道:“我是盼着他能待施施好些,可我从没想过他是这么护着施施的——”
她的语调上扬,强忍着脾气才没将更难听的词说出。
想起施施方才哭得梨花带雨的面容,她就觉着心中有一处像被刀绞着似的。
嬷嬷斟酌着说道:“娘娘莫慌,施施姑娘已经及笄,正是春心萌动的年纪,兴许她亦是倾慕雍王殿下呢……”
“倾慕?”张贤妃的眉头蹙得更紧,“李鄢长她足足一轮!”
“施施还那么小,她能懂什么?”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面容有些哀戚,“他稍稍说几句好听的话,就能将她哄骗过去。”
张贤妃越想,对李鄢的不信任就越加深重。
她并不后悔与李鄢的那个交易,只是深深地悔恨让他们二人相识。
“也怪我,若是当年我能将她接进宫里抚养,也不会如此。”她用力地扣住软椅的扶手,手上的青筋凸起,“谢观昀连长子都能弃之不顾,何况她一个没有母亲爱护的姑娘,他虽与李鄢不对付,但也绝不会为她去得罪李鄢。”
张贤妃的神情愈加阴郁,她压低声音道:“我这是毁了她呀——”
外间不是何时变得阴沉起来,黑云压城,连蝉鸣声都寂静了许多,轰轰隆隆的雷声响彻云霄,昭示着暴雨的将至。
*
施施到家时雨还未落,她提着裙摆快步进了院中,绿绮已经撑着伞出来接她了。
“方才还是艳阳天,怎么突然就要下雨?”她脱下长裙,顺势用脚蹬着将绫袜褪去,披着轻薄的外衫就向净房里走去。
绿绮无奈地将她的长裙和绫袜拾起,“姑娘,夏天就是这样,您若是再回得稍晚些,只怕就要被淋到了。”
施施踩着木屐,脚踝细瘦苍白,骨节精致如玉石雕琢。
宫殿燥热,她又披着李鄢的大氅,内衣几乎被薄汗浸透,身上黏腻湿滑,很是难受。
直到沐浴完毕换上寝衣,施施才觉得那股黏腻之感彻底消去,她简单地用了些鱼肉就睡下了。
外间狂风大作,雷声滚滚,但就是迟迟不曾落雨。
天空阴沉沉的,像是已经到了深夜,只有云层飘动时方才露出些细弱的辉光。
绿绮将窗子和帘子放下,然后将施施放在桌案上的书稍微收整了一下。
施施喜欢倚在床边的软椅上看书,原本用来吃甜食的小桌案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几本书册摊开堆在一起,书签多得快要掉出来,旁边还放着几张纸页,写了许多纷乱的句子,像是摘抄出来的内容。
姑娘琴棋书画没一样偏爱的,唯独喜欢看些杂书,但也没有这般执着。
自从拿到那本《天明集》后,她方才燃起了极高的热情。
这是很好的事,施施往日的生活枯燥,也就只有跟着开蒙先生朱策读书的那几年有些趣味,可一想到这书是齐王赠予,绿绮就有些忧心。
齐王在诸王中是极显眼的一个人,他生得俊美,又风流倜傥,偏偏待人亲和,连对婆子嬷嬷们都格外温柔。
最最要紧的是,他除却一位早就病逝的未婚妻外,至今未有婚配。
因此即便常常有轶闻传出,他仍是京中许多闺阁少女的梦里情郎,这样一个人想要借机靠近施施可太容易了……
不过这些事她忧心也无用,那位雍王殿下才应当多留意。
说起来,施施与他相识好像也是因为一次意外的遇刺。
绿绮的手微微一顿,她揉了揉眉心。
正当她准备将新沏好的茶放在矮几上时,施施突然从梦魇中急促地醒了过来,她的额前尽是冷汗,脸色苍白得发青,可唇却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带着几分妖异的美。
“姑娘,做噩梦了吗?”绿绮快步走了过来。
施施的手仍拽着纱帐,她喘着气说道:“窗、窗子……”
内室有些昏暗,绿绮急忙将帘子卷起,又将木窗撑开,外间仍是一片昏暗景象,于是她顺便将灯也点上了。
施施用手背擦拭了一下额前的冷汗,光着脚就从床上跳了下来。
她盘着腿坐在地上,匆忙地用炭笔在纸上写下些什么,然后又将桌案上放着的几本书翻来翻去。
冷风将她披散着的长发吹得飞扬,施施却全然没有在意外间,她凝神认真地翻阅着书册,用手指轻点在一行行小字上。
绿绮给她倒了杯热茶,悉心地喂施施喝下,而后取来发带和帕子,先将她的长发束起,再用浸水的软帕细细地擦拭过她的脸庞。
“您梦见什么了?”绿绮轻声问道。
施施仰起头,她黑白分明的杏眸中透着几分狂热,看起来灵动鲜活到了极致。
“我梦见天祐末年的事了。”她梦呓般说道,“长安大乱,诸王混战,到处都是杀戮,护城河都染成了血红色。”
梦魇中的情景栩栩如生,和她曾经在宫人口中听闻的屠戮景象渐渐重叠。
即便阖上眼,她的脑海中依然能够浮现出那阿鼻地狱般的疯癫画面。
施施又喝了些水,片刻后她像是陡然惊醒,猛地拍了一下桌案。
“我知道哪里不对了。”她柔美的面容泛着飞扬的神采,“谢贽是故意模糊了时间,长安的那场大乱不是发生在正月,而是十二月。”
“那则诗谣说‘草木萌牙,长安杀’,正史沿用了他的许多载记,因此也将祸乱发生的时日推断为正月。”她缓声说道,“然而著者却忘记了,在《荆楚岁时记》里还有‘腊鼓鸣,春草生’的谚语——”*
说完以后,施施直接躺倒在了软毯上。
解决一个困扰在心中多日的难题,尽管刚刚做过噩梦,她的心情还是好转了起来,就像是亲手拨开层层乌云,见到灿烂耀眼的灼日一般。
肺腑间蔓延着的是一种澎湃的满足与炽热,大抵孔夫子所言的“朝闻道,夕死可矣”就是这样的心情。
“我要给朱策先生写封信。”施施又坐了起来,她咬住笔头,琢磨着怎样下笔。
却不想她刚刚将信写好,懒洋洋地窝在软椅里发呆,父亲那边就有女使过来了。
施施不情不愿地更衣梳发,吃了盅甜羹后方才准备出门。
青萝给她挑了一支银簪,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姑娘知道吗?这支簪子颇有情调,上面的纹路是青竹与木牍。”
“您这样用心学问,没准将来也要留名史册。”青萝笑着说道,“狠狠地打一打那些酒囊饭袋们的脸面。”
施施失笑地看向青萝,三人又说了些话她才走出院落。
外间仍是一片昏黑,狂风不知刮了多久,天空轰隆隆地作响,仿佛在酝酿着一场涤净天地的暴雨。
小侍女提着灯,带着施施向谢观昀的书阁走去。
他的书阁旁栽种着许多竹子,风一吹就会沙沙作响,现下竹叶凋零殆尽,还未落到地上就会冷风卷起。
她缓步走进书阁中,谢观昀难得没有醉心文书,正在摆弄着茶具。
施施一进去就闻嗅到了花茶的香气,甘甜清香,意蕴深远。
她连着来了几回后也不像伊始时那般无措,问候过后就在圆椅上落座。
谢观昀屈起指骨,将小巧精致的茶盏推到她的面前。
“尝尝。”他低声道。
施施也没有推辞,直接接了过来,花茶清甜,半分苦涩也没有,也不知是用怎样的工艺制成的,清茶蔓入肺腑,连四肢百骸都渐渐泛起甜意来。
她觉得熟悉,似乎不久前也喝过类似的茶,但一时之间又没想起是什么。
喝完以后施施将茶盏放下,她脑中仍有些亢奋,想要回去将《天明集》再好好地看一遍,谢观昀却像是有话要长说的意思。
书阁外冷风仍在呼啸,不像是夏日,反倒是像是深冬时才会有的猎猎声响。
谢观昀的双手交扣在一起,他轻声说道:“你和李鄢,现今怎样了?”
施施愣怔了片刻,有些不明白父亲为何会突然问这样的问题,他不是一向都懒得管她的事吗?她的心几乎是本能地提了起来。
“发乎情,止乎礼。”她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