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闭嘴吧,乱哔哔什么,阿爸当了那么多年队长,难道还没你个女人想得周全,他既然做了决定,肯定有他的考量,再说了,我也觉得小嫂子说的话有道理。”
“这一亩地能种多少粮食,和我们拉架子车运粪肥差不多,运得太满了,这路上一跑,粪都洒出来了,可不是又浪费了劳力,又糟蹋了粪肥……行了行了,天塌下来有我们男人顶着你,你个女人少操心,老子今天推了一天的粪车,累死了,懒得听你个婆娘母鸡叫,睡觉睡觉!”
差点气得头上冒烟的王秀梅:……!!!
同一时间,另一间屋里,何改花也发出和王秀梅同样的疑问,不过她毕竟已经接受了邵振洲娶夏居雪这一事实,所以话里倒是没有任何的酸言酸语。
“振洲媳妇懂得再多,她家阿爸再是一肚子的学问,毕竟,也是些书本上的东西,种烟就算了,今天这事,可是公社安排的,你就那么信她?这万一……”
邵长弓笑笑:“我不是信她,我是信科学,信毛××说的科学种田!”
他对着婆娘长叹一声,道:“就像阿爸说的,当初,我们从山里出来,为的不就是让娃儿们不再像我们一样,每天打猎,挖药材,捉蝎子,甚至,在寨子里玩个耍,也有可能被不知道从山里蹿出来的野狼、野猪、豹子追撵吃了,一天天的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但这些年下来,振洲他们这些娃儿一天天长大,娶婆娘了,朝民家的老大文升,都能跟在振囍他们身后,上山耙啦松叶了,但看看我们过的日子,还是紧巴巴的,大家伙一年到头泡在地里,打下的粮食,缴完公粮,留下库存,分到社员们手里的粮食,想敞开肚皮多喝几顿稠的都不成,年终一算,这分红更是蚂蚁串豆腐,难提!”
“我们自己过够了这种日子,还能让娃儿们跟着继续过吗?当初,我从阿爸手里接过队长这个职务时,大家伙没有一个人反对的,全都指望我能带着他们把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呢,可看着如今这光景,我不但揪心,脸上也火烧烧地愧着很……”
万万没想到自家男人心里藏了那么多心事的何改花,心里也有几分涩涩的,她自然知道自家男人心气大,千方百计地就想让队里过上好日子,可是有的事,真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她拍了拍他的背,宽慰他道:“这也不能怪你,队里也没人说你不好的,这月湾队吧,虽然比我们山里条件好,但同样穷山恶水的,队里效益好的水田拢共就那么十几亩,其他的田地,不是在坡上就是在洼下,没有几块是平展的,你有什么办法?难道,你还能叫公鸡下蛋母鸡打鸣不成? ”
邵长弓听到老妻的安慰,一张黑黢黢的糙脸不由露出了一个笑,皱纹更深了,他看着老妻,一张脸变得坚定起来。
“都说民以食为天,这粮食就是社员们的命根子,生产搞不上去,不说其他队看不起我们,就是我们自己,这拧成一股绳往往上爬的心劲儿,也会越来越散,所以,这队里的面貌一定要改一改!”
“就像振洲媳妇说的,连领袖都说,要科学种地,他提出的‘农业八字宪法’里,土、肥、水、种、密、保、管、工,每个字里头,都藏着一箩箩的文章和学问,我们队,不缺有把子力气能一口气把拉架子车拉得哧溜跑的人,缺的是能读懂、会用这些文章的技术人才!”
“所以,老子也想清楚了,穷则思变,与其一成不变地苦干蛮干,到头来还是苦哈哈的,还不如挺起身子变它一变,说不定就能像大寨一样,变出一个艳阳天来呢!”
长夜静寂,邵长弓与老妻的对话,慢慢安静了下去。
不说何改花,其实就是邵长弓自己,也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这个愿望,在不久的将来真的实现了,让月湾队一跃成为沙坝大队的先进队。
而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某大山深处,一顶顶帐篷和活动板房,在黑黢黢的天幕下,隐隐可见,顶上,是一面猎猎飘扬的五星红旗。
邵振洲正在板房里昏暗的煤油灯下,抽空给夏居雪写信,和他同个板房的指导员于明山,一面拿针刺脚上的血泡,一面乐呵呵地跟他开玩笑。
“之前大家伙还说,你这人跟女同志的关系,团结活泼不足,紧张严肃有余,担心这一个休假你不能把终身大事搞定,没想到你不但那么快就占领阵地了,而且目前看来,在巩固阵地方面,也挺主动积极的,瞧这信写得,这是第三张纸了吧?”
于明山说到这里,血泡也不挑了,噔噔噔地就跑了过来,明明长了一副还算斯文的模样,这会儿脸上磨人的表情,却让人有些一言难尽。
“都说最亲不过战友情,我们不但是战友,还是老搭档呢,怎么样,把你媳妇儿的相片给我看一眼呗?团长不是都看过了嘛,还猛夸来着,给我看一眼难不成还能少了她一根头发丝啊?我媳妇儿来队里探亲时,你可都见过的,还吃过我媳妇做的菜呢!”
邵振洲回头撇了他一眼,迅速把信纸收了起来,呵的一声,毫不客气地第n次拒绝了他的请求。
“我媳妇儿过年时也会来队,到时候你就能见到了,我同样能请你到家里吃饭!”
他休假回来后,就听说了,他这个老搭档还有另外两名副职,跟团里其他几个营、连长打赌,看谁能第一眼看到他媳妇儿,赢的人能收到输的人一包烟,就冲这,他会成全他们才怪,呵!
再次铩羽而归的于明山:“嘁,瞧你这小气样儿,牙疼!”
第54章 唇枪舌战
这里是邵振洲所在部队位于大山深处的某驻训场, 遍地荒草,少有树木,这个时节, 颇有几分“塞下秋来风景异”的苍凉,但夜里的空气,却是清新而湿润的。
当然, 忽视掉空气里飘荡的于明山那五马长、枪、山呼海啸一般的呼噜声,就更美妙了。
每当这个时候, 邵振洲就在想, 幸亏自己没有于明山这个臭毛病, 要不然, 媳妇儿不定又要嘟嘴瞪眼地嘀咕他“臭男人”了!
想到这里, 夜色中的邵振洲不由又露出了一个笑容, 开始在心里默数下趟补给车过来的时间, 好把他的信给寄出去……
又想,都说“三春不如一秋忙, 三夏忙断腚肝肠”,这会儿,媳妇儿他们忙完了夏收,定是又要连轴转地忙夏种吧,也是辛苦了……
就像邵振洲在心里默念的,这段时间, 夏居雪每天都带着她新成立的试验小组成员们在分给他们的几亩地里忙碌,日子过得就像每天在训练场上摸爬滚打的邵振洲一样滚烫, 不过, 内心里却是高兴的,直到今天, 大队几个干部下到了月湾队。
整个兰桥公社,各生产队的地块都是分散严重的,这里一块,那里一块,月湾队自然也是如此。
方奇宝他们一行人一路走来,沿途就发现月湾队好几处已经种好玉米的地块里,种植密度明显不足要求,脸上就沉了下来,梁荣志甚至骂了一句“乱弹琴”,只有马均奎脸上露出一丝怪笑。
然后,他们就在一路的牲畜粪便味和土腥味中,遇到了正在最后一块玉米试验地里忙活的夏居雪他们,彼时,夏居雪正一面拿锄挖坑,一面和组员们传授“深种与浅种”的知识要点。
“深种,虽然也是大寨实现丰收增产的成功经验之一,但深种也是有条作的,必须通过深耕、深刨、担土垫地、多施有机肥的方式,加厚活土层,不然,就相当于把籽种到了死土里,苗都出不来。”
“而且,就算深种,也要因地、因时制宜,春玉米播种期间,温度较低,雨水也不足,就应该适当深种,一般在7~8厘米左右,夏秋玉米播种时温度高,雨水也足,深度在5~6厘米就可以。”
“还有,像我们之前种的阳坡地,地温高,水分少 ——”
夏居雪正说着话呢,忽然就顿住了,因为她看到马奇宝一行人正朝他们走过来,而同一时间,其他人也注意到了,都直起了身子。
马奇宝他们转眼间就来到他们跟前,瞟了眼地里坑与坑之间的距离,几张脸拉得更长了。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要每亩地都要种上2200株吗,你们这地里稀稀拉拉的,数量哪里够?邵长弓那头犟驴呢,他是怎么给你们传达公社的夏播生产精神的?”
问话的是陈兴义,毕竟跟邵长弓关系比较好,所以,他问的还算克制,没有当场黑起脸来骂人。
邵振国原本要抢先回答,奈何他刚张嘴,夏居雪就不卑不亢调理清晰地把之前队里商量好的说辞拿了出来。
“队长的确是向我们传达了公社的种植要求,不过,我们队在统计了种子后才发现,预留的种子不够,队长你们也是知道我们队的,每年的产量就那么多,种子也都是按照往年的种植情况预留的,今年突然增加种植密度,我们队也是干瞪眼没办法。”
“所以,队干们经过商量以后,只能打个折中,因地制宜,在地力肥、透风、透光等条件好的地块进行密植,其他地块相应减少种植数量。”
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听到如此答案的马奇宝等人:……
这好像也是个问题,但是——
*
而就在他们心里还在“但是”的时候,不怀好意的马均奎已经哔哔起来,还故意摆出一副“革命先锋”的义正辞严模样。
“要增产,除了要舍得出力气,要大量积肥,还有就是要密植!玉米产量靠的是棒子,棒子要靠苗,没苗怎么增产?就算是预留种不够,那也是你们队自己的问题,要想方设法积极解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敷衍躺倒,不执行公社的安排!”
“你们看看你们这一亩地,才种了多少?我看你们这样乱搞,哪里是种子不够的问题,分明是不想出工出力,是怕苦怕累图舒服的懒惰表现,是破坏农业生产的行为,必须严肃处理!”
马均奎对着夏居雪他们,假模假式地一番慷慨批评,还故意把“怕苦怕累图舒服”和“破坏农业生产”这几个字咬得重重的,对夏居雪那份想而不得的不甘之情,又突突突地升腾起来。
这个女人,还是这样嫽人,耀得人睁不开眼,一身补丁衣服也掩不住那曲线很美的身子,真他娘的便宜那姓邵的了!
原本,碍着那姓邵的身份,他已经熄了对她的那份企图之心,没想到,她自己又把把柄递到了他的手上,那就别怪他公报私仇了,呵呵!
她一双小眼睛闪烁烁的,转头看向身边的一干人,继续放冷箭。
“支书,大队长,梁同志,最近广播里可是说了,要大家时刻谨防国内阶级斗争新动向,注意一小撮阶级敌人搞破坏,特别是要严防他们破坏生产,我看月湾队这——”
“你放屁,你们九队才有地主老财,才有阶级敌人,我们月湾队,根正苗红,我哥还是毛××的兵,是革命军人,我们队别说阶级敌人,连个偷鸡摸狗的落后分子都没有,你不安好心地想给我们队泼脏水,往我们队脸上摸黑,我看你才是别有用心有问题!”
马均奎的冷箭才放到一半,就被小暴脾气的邵振国气势汹汹地顶了回去,那模样就像是吃了炮弹似的,火药味十足,夏居雪唇角勾了勾,默默地给他点了赞,其他人亦然。
不过,被邵振国当众怼了的的马均奎,就不那么愉快了,恼羞成怒的他用手指着邵振国,声嘶力竭地。
“你——”
这年月,对社员们来说,大队干部还是颇有几分权威的,马均奎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有人敢这般急赤白脸地顶撞他,他勃然大怒,铁青着脸,狠狠地瞪了邵振国一眼后,看向大队支书方奇宝和梁荣志。
至于陈兴义,这是个跟那几个姓邵的穿同一条裤子的,他可不指望对方帮他说话。
他继续不遗余力地扣大帽子:“支书,梁同志,你们看看,他这是公然顶撞干部,简直是‘反革、命’行为! ”
“去你么的三十三!你才是反革、命,你家里都是一窝子反革、命!老子家里跟反革、命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你敢给老子扣黑帽,老子就敢去公社告你!”
马均奎话音刚落,邵振国就炸了,要不是陆世平几人拦着他,他估计能冲上去跟马均奎干一架,而陆世平几人虽然拦了邵振国,但看马均奎的眼神也是不友好得很,就像看阶级敌人似的。
而马均奎这才反应过来,他平时动不动就拿“大帽子”扣人习惯了,倒是忘记了月湾队的历史,这个生产队家里老一辈当年都曾被土匪反动派嚯嚯过,好像还真是没有“反富地右坏”。
他虽然心里暗恨邵振国这个二杆子如此让自己下不了台,但一时间却是红着脸再不敢乱哔哔了。
而他老实了,夏居雪表示,泼完脏水就想当没事一样?没门!
他冷冷地看着马均奎,一脸的嘲讽。
“领袖都说,让人说话,天不会塌下来。说人们的工作有所不同,职务有所不同,但是任何人不论官有多大,在人民中间都要以一个普通劳动者的姿态出现,以真正平等的态度对待干部和群众,决不许可摆架子,一定要打掉官风。”
“我们就说了两句实话,马干事你就要把我们打成怕苦怕累图舒服和破坏农业生产的反革、命分子,我看你的领袖语录都白学了,应该像领袖说的那般,自觉地‘进行一次思想和政治路线方面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