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以前,夏居雪还会因为知青的身份,多少对马均奎有几分假客气,如今,她可不怕他,对于他嘴里的那些张口就来的“大帽子”,更是嗤之以鼻。
就像邵振国说的,其他的也就罢了,月湾队在阶级出身方面,还真是不怕被人搞小动作,想要乱扣帽子,怕不是想被套麻袋,尝一尝本地人嘴里说的当年土匪棒老二整人的“章法”。
马均奎:艹!这小蹄子,什么时候变得这般伶牙俐齿了!
邵振国拉长的脸还没有复原,见状不由地梗起脖子,继续往死里踩马均奎:“就是,领袖都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是香是臭,让群众讨论,你连这点都做不到,算个唧叭的干部!”
马均奎脸色再次铁青起来,双手气得发抖:“你——”
他不认得邵振国,只能气咻咻地用眼睛向他喷火,眼见着场面又要再次失控,因为看不惯马均奎的行为而故意而冷眼旁观的陈兴义,再凉凉地撇了马均奎一眼后,终于主动出头,打起了圆场。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都给老子消停下来!干部不像干部,群众不像群众,也不嫌丢脸!”
再次被会心一击的马均奎:老子忍!!!
完全无动于衷的邵振国:呵!丢脸的可不是老子!
把双方都各打了五十大板后,陈兴义才看向陆世平,吩咐道:“你,去把邵长弓那头犟驴给找过来,老子倒要问问他,种子不够不会去借啊,哪能这样搞,这是——”
“借个狗屁的借!”
陈兴义话没说完,就被人截了胡,不用猜,敢这般没大没小地跟他互呛的,沙坝大队九个生产队里,除了脾气又硬又臭的邵长弓,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来人也的确是邵长弓。
随着他的声音落地,他整个人就像一团黑火般快速地翻滚而来,身边,跟着月湾队的几个队干,后头,还有好些不听话硬是要跑来凑热闹的社员,以及夏居南等一群小屁孩儿。
刚刚就是他们在坡上耙松针时,看到这边情况不对,飞脚跑去找正在另一头地里忙活的邵长弓的,算是小小信使。
邵长弓很快走到众人跟前,那冷冷的眼神先是冰刀一样射向马均奎,射得对方像是被看透了五脏六腑似的把脸扭向一边,然后,他才转向大队“三巨头”,一脸的光棍。
“你们倒是说说,让老子去哪里借?去大队,还是去公社?65年闹旱灾,特娘的五队还偷偷截我们队的水,害得我们队连当年的公粮都缴不上,老人、娃儿和病人,想喝口米汤都没有,老子当时去大队借粮,你们是怎么说的?”
第55章 怼天怼地
邵长弓毕竟历练了多年, 加上也许是想到了当年的悲苦+憋屈往事,说话时大声武气的,每句话都带着火星子, 完全没有一丝打谎子的心虚。
“你们当时说,那是整个大队的储备粮,不能给老子开这个口, 要不然每个队都过来借,万一明年再闹春荒, 整个大队都没得吃的, 找哪个负责?还说老子不体谅队里的难处, 说社员们饿肚子, 是老子这个队长当得不尽职, 让老子等公社的救济粮!”
邵长弓嗤笑一声, 继续控诉道:“nn个逑的, 老子堂堂一个七尺汉子,当然能等, 毕竟当年困难时期,大队说要炼钢,老子们虽然饿得腿都肿成个了虫蛹样儿,一按一个坑,还不是一样爬到山上砍树烧炉,命硬得很!”
“可是, 娃儿们能等吗?老人们等吗?病人们能等吗?”
邵长弓的声音一句比一句大声,声声震耳欲聋, 待说到最后, 他喉咙不由哽了一哽,经历过当年事的社员们, 不管大大小小,神情也都显出几分愤慨来,就是夏居雪,心里也觉得沉重而难受。
邵长弓说的这件事情,她也是在那次社员大会后的次日,才从社员们嘴里知道的。
其实,头天晚上,对于邵长弓提出的“种子不够”这一借口,她刚开始时,还是有几分顾虑的。
兰桥公社是从三年前开始,大面积推广如今种植的这个玉米金皇后和白马牙的杂交品种的。
经过杂交的品种,融合了两种不同品种玉米的优势,虽然能够提高产量,但经过一代代种植后,会逐渐产生变异,导致良种退化,所以,种植到第三年时,当年收获的玉米,就做不了种子了。
而巧合的是,今年,刚好是第三年。
月湾队没有专门的种子繁殖田,今年刚收的玉米又做不了种,而公社农机站每年卖给各生产队的种子,都是有定额的,并不是你想买就能买到的,所以,在各种渠道都被堵塞的情况下,用这个当借口,别人还真揪不出毛病来。
不过,这其中还有一个问题。
“大队要是责问我们为什么不去借种子补上缺口,要怎么回答?”夏居雪道。
当时,邵长弓只是呵呵一笑,眼里有一丝冷冷的东西快速地一闪而过。
“借?呵,老子倒是想借呢,哪个队又肯借?再说了,老子可不怕他们问,还怕他们不问呢,到时候,老子刚好跟他们掰扯掰扯这‘借’的文章!”
邵长弓一番没头没脑的怪话说完,未等夏居雪回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其他队干也纷纷跟着点头,而且,一个个的反应都和邵长弓一样,义愤填膺的。
“对头,就怕他们不问,要是问,看老子们怎么把他们臊回去!”
彼时,听到这些云里雾里的对话,夏居雪就觉得有些奇怪,但因为邵长弓商量完以后,就宣布会议结束各回各家困觉,所以,她也没来得及多问,直到第二天早上,她才知道了其中的原委。
就像邵长弓说的,如今的月湾队,众人虽然小摩擦不断,但在大是大非上,还是能互相拧成一股绳的,尤其是事关肚皮问题,那就更是油泼不进水浇不湿,枪口对外,团结一致,所以,听说了队干们的计划以后,就没有不同意的。
反正,省下的那些粮食,大家伙还能多分点。
这些年,他们也看出来了,什么“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三年超英,五年赶美”、“土地潜力无穷尽,亩产多少在人为”的口号,都是放“卫星”,是虚的,看不见,摸不着,只有吃到自己肚皮里的,才是真的。
然后,就在一群人嘁嘁喳喳麻雀噪林间,夏居雪就听到有人义愤填膺地说起了月湾队65年借粮被拒的这件事情,她这也才算理解了昨晚邵长弓他们话里那掩饰不住的愤慨之情。
*
旧账被翻,而且翻这个账的人,还一副不怕自己丢丑的光棍样,一点脸面都不要,倒是弄得方奇宝等人有些尴尬,一时间倒是不好甩脸批评他,便尬在了那里。
倒是梁荣志,颇感兴趣地多看了邵长弓几眼,心里倒是理解了为何陈兴义说对方是头犟驴。
“那驴劲儿一上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跟他说什么道理都是狗屁!”
不过,梁荣志却觉得,这人倒是个真性情的,有那么几分意思,然后,他又拿眼睛不着痕迹地扫视了一圈明显和邵长弓同仇敌忾的月湾队众人,眼里的亮光更闪烁了。
这一队的人,都蛮有意思,呵!
双方各有心思,便都没再说话,气氛一时陷入僵持中,最后,还是身为大队支书的方奇宝打破了这份静默,不过,他脸色可不好,拉着脸,表情有些冷冰冰的,一派官腔官调。
“老邵,你说话得注意点,别乱说,当年哪个队没有困难?大队那也是没办法,最后,你们队不是也给克服过去了嘛!如果哪个队一有事情,都不想着自己解决,而是光想着靠天、靠地、靠国家,那我们拿什么去建设社会主义?拿什么去打击帝修反?”
“再说了,当时的情况,跟现在又不同了嘛,你怎么知道现在借不到种子?再不成,可以先让社员们把各家的良种拿出来先用嘛!”
“总之,密植问题是一刀切,哪个队都不能搞特殊化,必须要完全彻底地听上面的指挥,不折不扣地执行上面的安排,你这种没有经过请示,就胡乱做主的行为,是非常不对的,但鉴于你也是没有办法,批评教育就免了,但你们队必须把种得不足的地块全部补足,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遗漏!”
方奇宝心头的火气也是一串串的,这要是其他生产队长敢不听话,他早就甩脸把对方好一顿训斥了,再不听话,就把对方撤了,让他滚蛋!
但面对邵长弓这又臭又硬的狗脾气,他也只好“莫癞子的哥哥莫奈何”。
不过,有的伤疤不揭也就罢了,一旦被重新揭开,杀伤力还是巨大的,何况,邵长弓是铁了心“不听话”,根本不想跟对方拖泥带水屁、眼里夹着屎。
所以,想都不想立马就怼了回去,也让刚来蹲点不久的梁荣志真正见识到了他那副又犟又臭的脾气。
“队里没种子,补不了!”
方奇宝盯着邵长弓,眼里的火焰突突的,但还是耐着性子:“那就去借!”
“借不了!”又是一句呛死人不要命的回应。
身为支书,往日里方奇宝可谓是沙坝大队说一不二的“土皇帝”,说的话就没人敢反驳的,但今天,邵长弓这个小小的队长,竟然敢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蹬鼻子上脸,这让他也恼了,用手指着邵长弓,怒不可遏。
“邵长弓!你这是要造反哪?信不信老子撤了你的职?”
方奇宝脸色铁青,眼睛里透出可怕的凶光。
毕竟是大队支书,平日里还是积攒了几分权威的,所以,他这怒吼一出,跟着过来凑热闹的社员们,都被吼得身子不由一个瑟缩,就是月湾队的几个队干,脸皮也不由一抖,不过,不包括邵长弓。
邵长弓今天原就打算豁出去了,所以,他再次毫不畏惧地怼了回去。
“当不当队长算个逑!爱撤不撤!”
“邵长弓!”
陈兴义原本还指望着梁荣志出头圆场呢,但见对方端着一副看戏的嘴脸迟迟不动,只能在心里骂了句粗口后,只能赶紧过去拉他。
“邵长弓,你这张破嘴!你是嫌往日里吃嘴巴的亏还不够多呢,敢对着干部大喊大叫,你的原则和党性呢!”
邵长弓梗着脖子没说话,但那脸色还是臭臭的,马均奎见状,眼睛滴溜溜一转,立马又跳了出来煽风点火。
“支书,大队长,梁同志,你们也看出来了吧,这六队,就是妥妥的一窝落后分子,如今,哪里的斗争形势,不是搞得轰轰烈烈的,九队光是坏分子,就揪出四五个来,只有六队落后得很!”
“不但抓阶级斗争不利,现在连上面的指示都不听了,还敢顶撞革命干部,简直是无法无天,我建议,应该马上召开会议,对六队队长邵长弓进行无产阶级专政!”
无,无产阶级专政?
月湾队的社员都惊呆了,“哗”地骚动起来,夏居雪也忍不住再次冷冷地盯着马均奎,像看一堆垃圾,邵振国已经“呸”地一声,朝他吐了一把口水,随即再次怒骂起来。
“姓马的,你少特娘的放狗屁,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就凭你,也想专政我阿爸,做你的狗屎梦吧,呸!”
“呵,我说你这小土匪为何如此无法无天呢,原来——”
“马均奎!”
邵长弓骤然一声暴喝,须眉如戟,那吼声大的,仿佛地皮都震了三震!
他脸色黑得吓人,胸膛一鼓一鼓的,呼呼地喘着粗气,眼睛瞪得滚圆,就像两只黑洞洞的枪眼似的,仿佛下一秒就能对马均奎扫射出一梭子弹来。
“你说什么!再给老子说一遍试试?”
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当年没有坚持跟好兄弟邵长年出去打土匪,如果还能回到过去,他一定不管邵长年如何拒绝,也要跟在他身后,那样,说不定危险时候,能救他一命,再不济,他也能帮他挡子弹!
如此,振洲也不会小小年纪,就没有了一个血缘亲人!
而如今,这姓马,居然敢当着他的面,说他崽子是小土匪,那意思,不就是他是大土匪?!
这简直就是在往他脸上屙尿!
邵长弓出离愤怒的模样就像一头发狂的公狮子,月湾队其他人也目光咄咄地怒视着马均奎,那架势,真有几分“造反”的意味了,可这会儿,马均奎嘴唇动了动,嗫嚅着嘴巴,却是再也不敢大放厥词了!
虽然内心里,他还在咬牙切齿地暗骂:“一群土匪!”
眼见着形势好像要失控,梁荣志暗自嘀咕了一句“不好”,刚想要出面解决矛盾,却是晚了!
邵长弓已经朝着马均奎,挥出了重重的一记铁拳!
“你个狗日的,你知道65年,我们队是怎么过来的吗,是我家侄娃子振洲在两江公社当队长的战友,看在他的人情和脸面上,给我们借了两千斤粮!就这样,我们队三十多户人家,才挨过了那个冬天,又挨过了第二年青黄不接的二三月!”
“你知道我侄儿一家是怎么没的吗?是被特娘的××党反动派和土匪祸害的!老子恨不能把土匪嚼得稀巴烂,你还敢给老子一家扣土匪的烂名头,什么东西!”
第56章 硬骨头
跟邵长弓磨牙打嘴仗失败的方奇宝一行人, 拔脚离开月湾队时,脸上的表情就像雨后天上的彩虹似的,各种颜色都有, 至于各人的心情嘛,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