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之日,栩栩金光照耀的明光殿,原本该是一家人其乐融融、欢声笑语的时刻,却突然重新成为了审判的场所,很快便就跪上了一排又一排的官员。
公孙遥身为女眷,不好多听这种朝堂之事,没过多久便不得不先行离开,退到后头的偏殿里去。
她在偏殿中踱步,不知道这场审判最终会是以何样的结局收场。
方才宁王提到了江州与赈灾,给了她莫大的警醒。
她原以为,此番事情也许只是宁王单方面与辰王的战争,突然却扯上江州,再联想起这段时日李怀叙与李怀延走得越来越近的举动,她想,此番对李怀宸的发难,只怕是也有李怀叙的份。
还有那位户部侍郎。
他的小儿子不是别人,正也是李怀叙玩的最要好的那一批纨绔。
李怀宸若是就此不能翻身,那倒还好,他若是此番还不能直接倒下,那等他缓过来,势必也会反应过来,此番事情,有许多李怀叙的手笔在。
她心绪忽而难安,在偏殿中左等右等等不来新的消息,反而先把一脸焦急的皇后给等来了。
她只觉大事不妙,正要屈膝向她行礼,然而皇后却仿佛压根没看见她一般,直接闯向明光殿的正殿。
她愣在原地,不再做多想,先去了一趟淑妃的宁福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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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朝闹得风雨动荡,宁福宫却还宛若一个安稳的世外仙境,公孙遥尚未进门,便先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药香。
“遥遥来了。”淑妃裹着厚毛领的冬衣,正坐在暖榻上剪花枝,见她过来,自然地展开得体的笑颜。
公孙遥缓缓走了过去,屈膝行礼:“母妃。”
“来了就好,母妃恰好叫小厨房给你留了一盏莲子羹,还生怕你不过来,浪费了呢。”
淑妃稍一抬眼,那碗温热的莲子羹便送到了公孙遥的眼前。
公孙遥怔了怔:“母妃知道我会单独过来?”
“前头的事闹得那么凶,后宫还有几个不知道的?”淑妃道。
“老九如今好歹也算是个京兆府的少尹,陛下要留他在明光殿听训,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你嘛,无处可去,自然便只能来母妃这儿了。”
公孙遥讨巧地笑了笑:“母妃当真是神机妙算。”
“母妃可称不上神机妙算,母妃只能算准你们这些小女儿家的心思。”
淑妃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赶快喝汤,自己则是复又低头,同个没事人似的继续修剪起眼前这一盆腊梅。
她如今的身子是当真快要痊愈了,一天顶多再咳嗽个一两声,面色什么的,也完全恢复到了与病前无异。
公孙遥边喝汤边端详着她温柔低头的样子,不止一次地感慨,有这般美貌的母妃,也难怪李怀叙会是那般惊为天人的长相。
他的许多地方,其实都与淑妃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还有他常常不合时宜的从容与淡定,好像也与淑妃是一模一样……
公孙遥喝着汤,原本还没有联想到许多,直至再抬眸的时候,看见淑妃将花盆交给宫人的样子。
她是真的岁月静好,温柔恬雅,好像外界的纷扰无论如何也干扰不了她,她只管做好她自己,只管过好自己的快活日子就行。
上一个她见到这般的人,是李怀叙。
可李怀叙是装的。
淑妃……
她是李怀叙的母亲。
她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原先从来没有多想过的事情,在这一刻,忽而便全部有了关联。
为何淑妃会突然生病?为何如此恰巧,她和李怀叙同时进宫的时候,便就碰到了皇帝?李怀叙若是真的想要夺嫡,那当他们离开长安的时候,他真的能放心这京城的事情无人问津,无人与他相顾吗?
若说他在宫外的帮手便就是程尽春,那程尽春的身份再特殊,也不是个能够随随便便就进宫的主。
宫外的事情他可以看着,那宫里呢?宫里的各位娘娘,皇后与贵妃的动向呢?
答案显而易见。
她看着淑妃的眼睛一动不动,捏着汤匙的手出了薄薄的一层冷汗。
宁福宫的炉子,升的是有些热了。
是日,她在宁福宫用的午饭。李怀叙在正午时刻才姗姗来迟,正好赶上她和淑妃尚未动筷。
一家人用饭,没有说前朝之事。
待到他们彻底出了宫门,上了回家的马车,公孙遥才敢抓住李怀叙的手,问他辰王之事究竟怎么样了。
“三皇兄说的事情都是真的,人证物证居然真的全部都叫他找出来了,父皇当即震怒,后来朝堂上一番牵扯,大皇兄好像还有可能牵连到别的案子,父皇对他还不好裁决,便叫他暂时先扣押诏狱,等候发落了。”
“还有别的案子?”公孙遥吃惊。
她以为,这一件事情便已经足够叫辰王狠狠地摔一记跟头了,若是还有旁的,看来他们此番之目的,当真就是要他永远不能再翻身。
果然能有胆子参与夺嫡之人,总要做到心足够狠,手段足够毒辣才行。
她弱弱地瞥了眼李怀叙,靠在他肩上突然便就不说话了。
后来的几日,李怀叙依旧很忙。原本该是年节休沐的当口,因为辰王一案,整个朝堂都被迫提前运转起来,匆匆忙忙。
公孙遥这日为他穿戴好官袍,送他到家门口。
目送他潇洒的身影骑马离去之后,她还想再回卧房去补个觉,转头却又瞧见街边那头,一辆朴素的马车朝王府缓缓驶来。
自马车上下来的人她并不陌生,正是前几日在明光殿上见过的辰王妃,还有她五岁的孩子,昌颐郡主。
这个时候她带着孩子找上她的门来,公孙遥直觉不会是什么好事。
但她还是客客气气地将人先请进了家门。
“嫂嫂喝茶。”
“难为你还愿意称我一句嫂嫂。”
辰王妃一脸苦楚,轻轻扯着笑,显然这几日树倒猢狲散,她碰的壁,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了。
她揽着孩子在自己身边,苦笑道:“我想起,你们王府落成至今,我还未带孩子上门来玩过,所以特意带她来见见你。晏晏,来,叫婶母。”
眼睛亮的像是珍珠般的小姑娘,缩在母亲身边,好奇地打量着公孙遥。
须臾,她脆生生道:“这个婶母我见过的……”
是啊,前几日的除夕宴上,她们还正见过的。
公孙遥原本还想着再回去睡个觉,所以妆也不曾化,发簪首饰什么的也都不曾带,摸遍了浑身上下,也没摸到什么值钱的东西,只能抱歉地笑笑:“晏晏真乖,婶母今日身上没带什么东西,待会儿带你去后院玩,你挑一样喜欢的做见面礼,好不好?”
水灵灵的小姑娘摇摇头:“爹爹和娘亲都说过,不能随便收外人的东西。”
“婶母哪里是外人呢。”公孙遥又哑然失笑。
“没事,不过是个孩子,要什么见面礼不见面礼的。”辰王妃适时打住两人的话,身子忽而便离了座椅,蹲下来抱住女儿,与她一齐望着公孙遥。
“妹妹瞧我家晏晏生的如何?”
公孙遥一顿:“自是好看。”
“既是好看,我能否在此求妹妹一件事……”
蹲下的女人睁着杏眼,常是温婉的一张脸,不过顷刻便蕴满了泪水。
辰王的案子如今正在越滚越大,到了这个节骨眼,谁都知道,等待着他的,必不会是好结局,她们身为辰王府的王妃同郡主,极有可能要一同受到陛下雷霆之怒的牵连。
辰王妃不过多时便声泪俱下:“我可以随着王爷受罪,可是我家女儿,她才五岁,我求妹妹垂怜,救她一命,她还小,如何能受那等苦……”
“这不是陛下尚未有定论……”
“宁王咬死我家殿下不肯放,我家殿下已经在诏狱中待了整整七日了,七日!妹妹觉得这是还有什么转机?”
“我知道。”公孙遥蹲下去想要扶起她,“但我是说,陛下宅心仁厚,晏晏好歹是他的亲孙女,他……”
“自古以来,便没有一个诏狱获罪的皇子,他的子孙后代是会有好下场的!”辰王妃声嘶力竭,跪到了公孙遥的面前。
“我求求妹妹了,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此番事情,已经牵连到了我的母家,我母家只怕也是要保不住,不然,我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求到你的头上,我知晓你是个好人,我第一眼见你便知晓,你是个好人……”
“可是这事我实在做不了主,你等我家王爷回来,我与他商量商量。”
“瑞王殿下与宁王殿下难道不是一起的吗!”
辰王妃歇斯底里地抬起头来,终于叫公孙遥看清,隔着层层水雾,原来她对她的眼里,有求的同时,亦有恨。
她明白。
原来她也明白,这件事是李怀叙和李怀延一起做的。
那她还来求她?
她忽而止住了所有的情绪,定定地看着她。
钱氏嘶吼过后,浑身都在颤抖,缓缓从地上挣扎起来,挺直脊梁,道:“我今日不求你别的,我当真不求你别的,我只求你救救我的女儿,我只有这一个女儿,我不想见到她受苦,我求你救救我的女儿……”
“那你要拿什么来威胁我?”
若说片刻前的公孙遥,对她们母女还有许多的怜悯之心,那此时此刻的公孙遥,看着她们母女便只有麻木,冰冷的麻木。
她看见钱氏的肩膀还在抽动,腥红的眼眶依旧饱含泪水,泪流满面。
“我手上有公孙云平与我家殿下往来的证据,公孙云平从多年前开始,便一直在暗地里为我家殿下与皇后娘娘办事,此番事情,尚未牵连到他。”
“你别怪我,我也是走投无路,你若不想你的母家同我的母家一样,一起随我家殿下遭殃,便救我的女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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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我不想再在京城见到你们◎
钱氏是被公孙遥浑不客气地赶出瑞王府的。
她命人将大门看守好, 再不许这个女人同她的女儿进来。
转身的刹那,她却听见了小姑娘稚嫩的哭声, 洪亮且又无所畏惧地, 萦绕在她的耳侧。
她终于不可遏制地再度想起了公孙云平,那个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主动思索起的男人。
她木然地站在原地,想起钱氏方才的话。
“公孙云平从多年前开始, 便一直在暗地里为我家殿下与皇后娘娘办事……”
原来他一直都是皇后与辰王一党的人。
可他居然还把她嫁给了李怀叙。
他是当真不怕有朝一日李怀叙也会与辰王拔刀相向吗?还是当初他送她出嫁的时候, 便就预料到了一切,她从始至终, 只不过是他的一枚弃子?
她掐紧了掌心的肉,再一次明白了自己在他心目当中的一文不值。
不论他送她出嫁是出于何种原因,他不疼她, 他都是当真不疼她。
已经明白了许多次的道理,再一次赤|裸裸地以真相的面目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 依旧会将她打击得体无完肤, 寸心绞痛。
李怀叙回来的时候, 发现她呆坐在榻上已经很久了。
临近晌午的当口,她还是同晨时一样素面朝天, 衣裳没有换, 发髻没有梳,满头青丝垂在身后, 胡乱用一根飘带绑着,松松垮垮,不成样子。
他趴到床榻上去看公孙遥,眼睛与她胀到红肿的双眸对视。
“怎么我一时不察, 我家的猫儿就掉进池塘里去过了?”
他是在取笑她哭过了吗?
公孙遥瘪着嘴, 难堪又狼狈地被他逗笑, 伸手要他抱抱自己。
李怀叙自然照做,一把将她抱到腿上,刮刮她的鼻子。
“怎么了?我听下人说,今早皇嫂带着晏晏来过了,她与你说什么了?”
他身上还带着点外头的寒气,将她包裹住的同时,带着冰碴的下巴还故意往她脸上蹭。
公孙遥烦恼地推开,鼻子一吸一抽道:“没什么,就是求我帮忙,想要我救救晏晏。”
“那怎么哭鼻子的倒成娘子了?”
“我心疼她们母女,马上就要因为辰王之事受到牵连了,不成吗?”
“成。”李怀叙轻笑道,“娘子怎么都成。”
“不过晏晏之事,还是要等父皇到时候的决断。”
“我知道。”公孙遥头脑清醒道,“李怀叙,我知道辰王之事此番牵涉广大,情节严重,所以,我也不希望你因为我一时的哭鼻子而贸然去插手他的事情。我只是有时候对这等事情太过敏感,控制不住眼泪,皇嫂同晏晏,我们到时候若是能帮,便就帮一点,若是真的帮不了,便就算了……”
她已经体会过一次快要失去他的感受,她绝不会叫李怀叙再为了别人,去冒这种本就不该冒的险。
至于公孙云平的事,她永远也不会告诉李怀叙。
公孙家的人,如今在她眼里便同那只见过两次面的小侄女没什么不同,能保就保,不能保,她也不会有任何的负罪感。
她不欠他们的。
她靠在李怀叙怀里,安稳地闭上了眼睛。
李怀叙揽着她,对她今日的反常却是思索良多。
这之后,辰王之事依旧在朝堂之上闹得沸沸扬扬,前后历时一个月,他的罪名才总算由刑部与大理寺共同裁定,在正月二十九这日,自朝堂正式宣告。
只是,就在皇帝下了圣旨,辰王及其妻女全部流放漠北的前一刻钟,李怀宸服毒自尽,自己死在了诏狱里。
皇后闻其噩耗,不可置信,赶去诏狱查看之后,对着狱门大骂萧贵妃与故去的姚贵妃等人长达一个时辰,最后松开儿子的躯体,随之一头撞死在了诏狱之中。
是日,大雪纷扬,遍地斑白。
李怀叙与李怀延从朱红的宫门口出来,走向停放在一起的马车。
“是我小瞧你了,老九,你是用了什么法子,叫他甘愿自尽,也不等这最后一刻钟的结果的?”
“什么,我还以为这事是三皇兄做的?”
“不是你?”
“不是皇兄?”
两人站在各自的马车前,一个笑得阴恻,一个笑得敞亮。
李怀延点点头:“行,不管到底是谁做的,终归是叫他死了,否则,父皇只是叫他流放,我可还真是不甘心。”
李怀叙亦点点头,并且躬身,十分谦卑地向他作揖行礼:“不管怎么样,我都祝三皇兄日后能够得偿所愿,一帆风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