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延目光定定地在他身上巡视一番,转身一言不发上了马车。
两辆原本停靠在一起的车子,先后沿着朱雀大街驶离,最终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再无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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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遥在家中等着小厮回来。
关于辰王及其亲眷的处置,下了早朝后第一时间便有人赶回来告诉了她。
辰王已死,皇帝当堂收回了关于其家中女眷全部跟随流放的圣旨,而是选择将她们剥夺财产,尽数贬为庶民。
是,因为辰王的自尽,他还是心软了。
她想起昨夜李怀叙与自己说过的话,说他已经想好了计策,大抵可以叫钱氏母女平安无恙,只看辰王自己愿不愿意配合。
她当时便有点猜到,兴许是自尽这条路,没想一大早,辰王自尽的消息便当真传来了。
她绞着手中的帕子,在得到消息之后,立刻便命人将早就准备好的金银细软送了出去,船只亦早早停靠在渡口。
钱氏母女不能再留在长安,这是他们谁都知道的事情。
李怀延恨李怀宸入骨,他的妻子他的骨肉,没人保证他会不报复。
她还叫人给钱氏另外捎了一封信,如若顺利,送信的小厮这个时候就该带着她想要的东西回来了。
是,她想要公孙云平的证据。
她想要他从始至终都不曾把自己放在过心上,从始至终都一直在抛弃自己的证据。
她在家中等了约莫有半个时辰,小厮才从渡口边回来。
交到她手中的包裹并不沉甸,里面只有几封已经泛黄的书信。
是公孙云平外放的那几年,他与李怀宸之间的信件往来。
她一封一封地看过去,上面属于公孙云平的字迹,明明白白晃到她眼睛生疼。
所以都是真的。
钱氏拿来要挟她的话,全都是真的。
她讽刺地笑了笑,竟也有一瞬恍惚,自己帮钱氏和她的女儿,到底是在纯粹地帮她们,还是在想要帮公孙家。
她面无表情地将手中这些东西全都扔进了面前的炭炉里,给炭炉盖好盖子的那一刻,李怀叙恰好回来。
他解去沾了不少风雪的大氅,一如既往地过来抱住公孙遥取暖。
“外头可冻死我了,看来距离开春还得有一阵子,娘子近几日还是少出门走动的好。”
“可我明日想回一趟公孙府。”她将脑袋搭在李怀叙肩上,道。
“回公孙府?”李怀叙显然不明白,她想要回去那里做什么。
“就是想起从前藏在床底下的一些东西,想要去取回来。”
李怀叙遂开始思索起自己明日有没有时间。
“我自己回去就好。”公孙遥体贴地看着他,道,“你这几日也累坏了,京兆府事多,年节的休沐又没有了,如今好容易有些事情尘埃落定,你好好在家休息就行。”
“真不用我去?”可想起上回她回公孙府的样子,李怀叙还是颇不放心。
公孙遥沉吟片刻:“那我若是去了两个时辰还没回来,你就来接我,好不好?”
这个听上去还行。
李怀叙默认下来:“那娘子早去早回,我明日多派几个人手跟着你,若是两个时辰还未出来,我便立马带着人闯进去,把新娘子给抢出来!”
公孙遥笑逐颜开,揽上他脖颈主动亲昵了两下。
第二日回公孙府,公孙云平恰好在家。
公孙遥本就是算准了时间来见他的,知晓这日是家中祖母的忌日,他必定要留在家中悼念。
公孙云平见到她,稍微有些吃惊。
因为母亲在世的时候,并不知晓他还有个在钱塘的二女儿,公孙遥到长安之后,也不曾见过这个传闻中最是疼爱公孙绮的祖母。
她显得格格不入,在公孙玉珍和几个弟弟一言难尽却又不敢再声张的目光中,与他们一同祭拜了下故去的老人。
“你今日回来,是不是有何事?”经由上一次之事,公孙云平再见到她,问话都是小心翼翼的。
“是。”公孙遥坐在书房的椅子上,抬头问他,“近来辰王一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父亲可还安好吗?”
父亲?
他以为,经由上次一事,她再也不会叫他父亲了。
公孙云平面色微微露出些欣喜:“还好,我与辰王并无什么往来。”
“可是我这里有父亲外放期间与辰王不断往来的书信。”公孙遥道,“父亲想要看看吗?”
短短两句话,叫公孙云平顷刻之间从天上坠入到了地下,脸上喜悦尽失,神色苍白。
“迢迢……”他面具皲裂,表皮之下的身躯带着轻微的颤抖。
“父亲放心,我不会将这些东西交给陛下,毕竟当初有人拿着它们来威胁我的时候,我也选择了收下,并且帮助她。”
公孙遥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公孙云平,眼里是镇定到可怕的情绪。
可是公孙云平并未因她的话再提起半分高兴。
“迢迢,你想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我只是想说,如今公孙家的命脉都捏在我的手上,我不想再在京城见到你们一家,我想要父亲带着您的孩子们自请去外放,去南州,去江州,去哪里都成,只要是从今往后都不再回京城,不要再出现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随便你们。”
“迢迢!”
“哦对了,我还要公孙玉珍,日后就算是出嫁寻夫婿,也不得再嫁回京中,不得再出现在我的眼前。”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如此轻飘飘,却又坚定有力,透着他若不肯,她便绝不罢休的底气。
公孙云平本该怒火滔天的一刻,却在她冰冷的目光中逐渐放弃了挣扎。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我该知道什么?知道我的父亲从把我嫁出去的那一刻起,便没想过我会活得长久?知道我若是与他追随的人所求一致,他最终也许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把剑指向我的脖子?”
她好笑地摇摇头,早就连失望哭泣的情绪都已经没有了。
“我不是知道了许多不该知道的,我是知道这些知道的太晚了,太迟了。这些年是我一直都没弄明白,公孙玉珍之所以敢一直在我的面前耀武扬威,不是仗着她娘亲的底气,仗着的,是你从始至终便没把我放在过心上。从你可以毫不犹豫地抛下我和娘亲离开钱塘开始,我便不该再对你有任何的期待。”
“我的要求,便就是上述这些,父亲自己想好了,自己去与陛下请命便是,我的期限是一个月。一个月后,若是我还没有收到你们打算离开京城的消息,我手中的信,我也不知道,它会出现在谁的桌子上。还请父亲,好自为之吧。”
她起身打开房门,只当没看见站在屋外,从始至终便都面色惶惶的赵氏。
她抬脚离开书房,走下台阶。
长安的雪从昨日下到今日,总算是停了。
作者有话说:
今晚应该还有一章,是最后的完结章,我尽量早写完早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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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正文完结◎
今年的长安城不大太平, 辰王之案方落幕,形势一片大好的公孙家便要举家迁出京城。
要知道, 辰王一案之后, 京中已经少有干干净净不曾沾染过此案的官员,身为三品要员的鸿胪寺卿公孙云平便算一个。
他留在京城,接下来等待他的绝对会是皇帝的重用。
何况, 他还是瑞王李怀叙的岳父。
辰王一案闹得大, 聪明的人在这个时候,多多少少都反应过来了, 能把辰王和皇后这么彻底地扳下去,此事光靠宁王一力绝对不够,瑞王李怀叙在背地里, 也搭了不少的功夫。
这个曾被所有人看做是荒唐纨绔的少年,自江州回来之后, 便一步步极有谋划地, 正在攻城掠地, 抢占自己在朝堂的一片天地。
公孙云平身为他的岳父,这个时候自请去外放, 离开长安, 实在是太不正常了。
街头巷尾纷传不断,猜测什么的都有, 但都阻止不了公孙家离京的步伐。
刚开春,依旧天寒料峭,公孙玉珍裹紧了大氅躲在甲板角落里哭,说什么也不肯进船舱去。
“凭什么, 凭什么要离开京城, 不是说正在为我商议与黎家哥哥的婚事, 为何就要离开京城!”
她一张小脸早就哭花了,得知消息的这几日,她哭过,也闹过,说什么也不同意离开自小长大的长安。可父亲就跟中了邪一般,无论如何也不许她留下,还要全家都一起走,说是再也不回长安来。
“我与黎家哥哥的婚事怎么办,娘亲,我与黎哥哥的婚事怎么办?”
定远侯黎家,是赵氏为公孙玉珍物色的,正准备要去议亲的人家。
定远侯夫人是赵氏打小的手帕交,即便赵家出事,也不曾与她奚落过一句,她的儿子更是品行出众,君子端方,夫子们常称赞他的课业,他明年便要参加科考……
公孙玉珍抱着母亲的腰身,哭到不成样子。赵氏亦是无比心痛失了这样的好女婿。
可是那日书房之中,她都听见了,公孙遥有他们家牵连辰王的证据,为了全家还有几个儿子的前程,她不得不随着公孙云平如此。
“没事,玉珍,等到了南州,母亲再为你物色更好的人家。”她捧着女儿的泪脸,试图安慰她,同时也麻痹自己。
公孙玉珍如何甘心,再度剧烈地挣扎起来,胡闹起来……船只在江面上越行越远,渐渐只留下几个看不清的黑点。
公孙遥坐在山岭的亭子里歇息,冷眼目送着这场声势浩大,却又黯然失色的迁徙。
没过多久,李怀叙带人从山上下来,手中捏着朵不知从哪摘来的雏黄野花,簪在她的头顶。
“走了?”
“走了。”
“那我们便就回家吧?”
“嗯。”
公孙遥把手交到他的掌心,由他带着踩着泥泞的山路,一步步往山下去。
接下来长安的日子依旧谈不上平静。
处理完李怀宸之后,李怀延自然也知道,夺嫡这条路上,他最大的对手还剩谁,在朝堂上屡次三番向李怀叙发难,好在都叫他巧妙地躲了过去。
他对李怀叙不仁,李怀叙自然也不会对他和善,最要紧的便就是时常挑拨他同岐山公主的关系,借着中郎将的名头,将他们夫妇常请到家里来做客。
岐山公主李合宜,自从皇后和辰王双双赴死之后,对于朝堂之事的热忱便少了大半,李怀延的许多要求,也常常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她最近听了李怀叙的话,觉得江南甚是不错,想要薛明睿也同皇帝求个外放的恩典,陪她下江南去游玩。
可是薛明睿不同意,李怀延也不同意。
没有李合宜在中间传话,显国公府怎可能再乖乖地为他办事,为他提供助力。
两方势力明争暗斗,叫日子很快便入了夏。
自从辰王走后,皇帝的身子其实便有些撑不住了。虽然他不指望辰王登基,但到底那是他的长子嫡子,皇后亦一头撞死在诏狱当中,叫他甚是神伤。
这年夏末,他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将几个儿子全都召进了皇宫。
他立储的圣旨放在床头,手指着李怀叙,示意他去拿。
李怀延在一旁的角落里攥紧了拳头。
立李怀叙为储君,是打从他从江州回来之后,皇帝便做好的决定。
他这几个儿子,冷漠,残酷,暴戾,闲云野鹤……他全都看在眼里,老九是自打出生起便一直由他带在身边的,他从来不信他是真正的荒唐,他在等着他的觉醒,他在等着他的能担大任。
他去扬州见了程恪,他知道。
那是一个相当尽忠职守的人,他是李怀叙的舅父。
立储的圣旨由皇帝身边的大监徐荣亲自奉读,帝王的病榻前,几个皇子跪了一地。
从帝王的寝宫里出来,落日残阳正铺满了级级石阶。
李怀叙正要往下走,一柄软长剑突然抵住了他的咽喉。
不多时,重重黑羽软甲的士兵便包围了整座宫殿。
“放在去年,我从未想过最终是要在你的手里夺天下。”
李怀延的口吻依旧是那般的不屑与嘲讽。
“我早该看出,你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母妃靠着与贤妃有几分相像,得到了父皇的青睐,又生得你健康无比,自小便被父皇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李怀叙冷静无比:“这便是萧贵妃杀了贤妃的理由?”
“对!她算什么东西,宠冠后宫,她倒也配!”
寝殿的大门尚未闭合,病榻上的皇帝听见来自儿子暴戾的争执,终于徒劳地闭了眼。
贤妃,是他这一生都最为难忘的妃子。
可她接连为他生了两个孩子都夭折,她也年纪轻轻,死在了他的怀里。
他不是不明白事情是谁做的,只是那时候萧家有母后撑腰,他再如何,也不能收拾母后的母家。
后来母后去世,他对这件事情,渐渐也就淡忘了。
直到去岁,老九顺着老大给的线索,又故意牵扯出归远侯府的地下赌庄,尘封已久的恩怨蠢蠢欲动,叫他终于再也不想护住这所谓的太后母家。
归远侯府的没落,是他想要的。
全副武装的黑甲朝着李怀叙围攻的那一刻,列队整齐的金吾卫突然冲破宫门,亦杀了进来——
公孙遥在家中由惠娘陪着,不知为何,突然心慌的厉害。
“父皇召他们进宫,不会是要说立储的事吧?”
皇帝近来的身体每况愈下,这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情,到这个时候了还不立储,若是真等到驾崩那一刻,只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她捂着不断剧烈起伏的心口,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正想派人去打听打听宫里究竟怎么样了,突然程尽春带着一队训练有素的护卫跑来,将他们王府围得如同铁桶一般,水泄不通。
“这是做什么?”她心下已经隐隐有了预感。
“陛下驾崩了。”程尽春道,“立了表弟做太子,但是李怀延不服,正在带兵谋反。”
“那……”
“王妃别怕,这王府里还有密道,我定会谨遵表弟吩咐,将您护住的。”
“不是,我……”
公孙遥急到一时语塞,嘴上胡言乱语,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看着护在自己身前的这一堆护卫,知道自己此刻什么都不该做,只有依照李怀叙的吩咐好好待着,才是对他最好的帮助。
她心慌意乱地朝程尽春点了点头,跟着他往所谓的书房密道走。
依照程尽春的说法,一旦李怀叙败了,叛军定会大举进攻他们瑞王府,将她活捉,他们需要立即从密道撤离,才有一线生机。
“不过表弟事先已经准备的足够周全了,当是没有问题的。”他解释完,又给公孙遥贴了一剂安抚的膏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