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是先太子的那个遗子,率领千万大军,兵临他的城下。
......
京城,人心惶惶。
几日的工夫,顺天府大部分城池失守,肃正军在以雷霆之势,到了京城之外。
跟随赵寅守城的大军,将整座京城占得满满当当,可再多的兵马也抵挡不住肃正军冲过来的轩然大波。
拥挤的京城在持久不下的暑热之中躁动不安。
“失守了,失守了!”
不断有人喊着这句话,终于在这日午间,日头升至最高的时候,消息传了过来。
“肃正军打到京城外了!”
城中百姓纷纷闭门阖户,城中兵将则颤手拿起刀枪盾箭涌到城楼之上。
然而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过去,日头向西落下又自东面升起,围在京城外的肃正军却没有攻城的迹象。
这是什么意思?
城中所有人都迷糊了起来,但谁都不晓得肃正军要做什么,难道是积攒力量,蓄力猛冲,瞬间破城?
对于肃正军的迅猛,没有人不心知肚明,甚至有人觉得若真是这样也好,死也死的痛快一些。
他们大多并不是因为忠于皇帝赵寅而守在城中,只是在不断动荡中落于此地。但同皇上上了一条船,谁又敢中途下船?!这天下已然是肃正军的天下了,皇帝也活不长了,他们这些为皇帝最后守城的人,更没有什么活路。
城中人心各异,可又都知道,他们抵抗不了肃正军。
暑热不曾散去,挤挤挨挨聚在城墙上的兵将,在日头下屏气凝神地盯着肃正军的动向。
但是又过了一日,肃正军还是无有攻城之意。
烈阳下的兵丁们摇摇晃晃。
“还不如早早打了算了?反正也是活不成的。”
有个老实巴交的年轻汉子,仍是不适应手中的枪,在手中换来换去总觉不称手。他干脆偷偷将枪立在了墙边。
“几位大哥,你们说会不会这仗不打了?肃正军不打我们了?”
他这么说,几人都愣了一下,旋即又苦笑起来。
“能有这种好事?肃正军不攻下京城,他们那位殿下如何成为陛下?咱们这位陛下,可不会乖乖将皇位让给侄儿。”
早些时候,若是兵将们敢在皇城议论此事,那是想要杀头了。可如今,城中人心涣散,宫墙里那位皇帝的事情,似乎人人都可以议论两句了。
众兵都说不可能,老实地年轻汉子还心有希冀。
“我看根本没有人想打这一仗,惟一想打的只是宫里的皇帝而已,还不如开了城门,让肃正军进来,让他自己打好了。”
这话放以前,更是杀头千万遍也不为过。
可年轻汉子这么说,众人也不过惊讶地瞧了他一眼。
有个上了年纪的人拍了他的肩。
“知道你庄稼人不想打仗,但你实在走了霉运,正儿八经的兖州人,发洪水那会,怎么就没跟着肃正军起事,反而落进了京城里?但凡你跟着肃正军,就算不捞个一官半职,也不必在这里等死......”
年轻汉子也知道自己当真倒霉,嘴里不禁发苦,而那上了年纪的人又拍了他的肩。
“这京城必得易主,咱们与肃正军这一战,不可能免去了。你也别想了,咱们这些人都得死,你与你家那小妻子,只怕是难能见到了。”
这话说得无奈又悲戚,不想话音没落地,身边就有人忽的倒了下去。
“又热昏一个!老天爷不让人活呀!”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那人抬到凉荫中,给他扇风喂水。
就算是都知道自己接下来在战场难免一死,但在开战之前,也没有人不想继续苟活。
年轻的汉子不住给那人打扇,直到那人转醒,他才晕晕乎乎地站起来喝了口水。
衣裳被汗水浇透了,他仰头将水囊里剩下的水滴滴倒尽,舔了一口干裂的唇,遥遥看着城外肃正军大军驻扎的地方。
这一仗要能不打该多好,他们这些人都不必死了,他还能......和鹃子团聚啊!
*
城外,肃正军大营。
同在一片天地之间,城中不断有人因为酷暑炎热倒下,郊野的肃正军中,反而人人精神尚可,此刻正排队领取今日的消暑汤。
自入夏以来,肃正军中便一直推行消暑膳食,起初将士们吃着满嘴的药味,多有些难以下咽,但这消暑膳食之方也根据将士们的意思,多番调整,越发可口而消暑效果卓著。
无人不知这膳食药方从何而来,这可是“公主”尚在位时,亲手拟定的药膳。
去岁下,多少人都受不住暑热或昏倒或一病不起,而今夏比去岁更烈,军中兵将们反而无人因此出事。
哪怕如今公主不在其位了,这药膳之方仍旧遍地推行,将士们心中无不念着公主的好意。
这会,厨娘鹃子一连守在消暑汤桶前,发光了三桶药汤,有旁的厨娘过来同她换了班,让她且去一旁歇息一程。
鹃子也领了一碗消暑汤到一旁凉荫处,慢慢喝了起来。
她向京城的方向看了过去,烈阳闪着眼睛,只能看到城楼的尖。
她不知道那是哪一段城楼,也不知道丈夫在哪段城楼之上,但她知道肃正军这边并没有攻城的意思。
鹃子端着消暑汤,向京城的方向举了举,眼眶微红。
“我们的孩子没了,你却要撑住啊,等来年回了老家,我们还能亲自给孩子烧一把纸钱......你要撑住啊......”
*
秦慎帐中,纪渊找了过来。
“果真不攻城吗?我听斥候所言,这几日我们围而不攻,京城之中反而军心涣散,此刻再攻京城,如同探囊取物。”
秦慎给师父倒了杯茶。
“您说的是,但我一兵一卒都不想再战,何不等赵寅亲手将京城,送到我手上。”
“他会吗?”纪渊不信,可看着秦慎稳如泰山一般的神情,又闭起了嘴巴。
他也曾不相信他围而不攻,就能占尽优势,可这几日以来,每日都听着京城那边更加糟糕的情形,也晓得这围而不攻的决定,是做对了。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默然看着秦慎。
比之先太子柔和的面相,眼前的青年眉骨突出、鼻梁高悬,下颌走线更加刚毅。
纪渊默默向他看去,也看到了他悬在腰间的玉玦。
那玉玦曾是他寻来的名贵的玉料,为先太子献上的那年的太子生辰礼,但先太子终究没收到他的礼,他转而将这块玉玦系到了尚在襁褓里的小婴儿身上。
玦通决,是处事果断、杀伐果决之意。
纪渊再看秦慎。
如今的青年早已拥有自己的原则与决意,却似乎,也未有摒弃掉先太子的仁慈之心。
他或许,会是改天换地后的仁明之君吧?
第128章 归心(结)
宫灯摇摇晃晃,黄显挑着灯快步去往御书房,一路上连番遭遇乱跑的宫女太监,这些人就像是被砸开了墙角的老鼠,仓皇逃窜着。
黄显又何曾不慌张?但比起在宫中没名没姓的小宫人,他这厂督的名头太响亮了,哪怕想要缩起身子躲藏,也会被人指点着认出来。
他咬牙切齿地训斥那些慌乱的宫人,但肃正军大军压在京城之外,迟迟不攻打京城,就这么冷眼旁观,京城里就完全乱了起来。
这两天,已经开始有人说,肃正军里的那位殿下,要打要杀的始终不是黎民百姓,也不是保家卫国的精兵强将,而是皇帝赵寅和他手下那些奸臣,只要打开城门,迎接肃正军大军进城,那位殿下绝不会残杀黎民百姓。
冤有头债有主,他们何必为残暴庸碌的皇帝赵寅卖命?
一旦皇帝的威严不再,坐在皇位上的人,将沦为泥地里的蚂蚁,人人可以踩上一脚。
黄显没敢将这些话告诉皇上,只听到他自己手脚发冷。
他这会到了御书房门前,见御书房中一片漆黑,皇上在房中竟然没有点灯。
黄显在外出了声,听着里面没有拒绝的声音,挑着灯走了进去,转头就看见了站在书案前大汗淋漓的皇帝。
宫里没了冰,纵然是皇帝也只能熬着。
“皇上换件衣裳吧,龙袍都湿了。”
但皇帝只是哼了一声,没有理会,问了一句旁的。
“肃正军还没有攻城吗?”
黄显摇头。
御书房里静了一瞬,接着三声冷笑尖锐而出。
“好好好!他这是要熬死朕!妄图让朕妥协给他让位!”
皇上说完,忽的走到了门前,抬手指向了外面。
“朕的好侄儿,想要他生父先太子的贤明,让百姓和百官来杀了朕!朕必不能如他的意!哪怕是死,也要掀起腥风血雨!而他的登基,和朕又有什么两样,不都是血污浸透的皇位吗?”
黄显听得心下一惊。
“皇上要如何?”
赵寅恨声。
“去传朕之令,肃正军不攻城,城中却要攻打他们!这一战,他别想逃过!”
可这样一来,就要开了城门了。
黄显心下登时不安,可他怎敢在皇帝面前置喙?那样的话,还没等肃正军打进城,他就先身首异处了。
黄显不敢,传了令下去。
*
三更半夜,营中忽然来了急讯,皇上要出兵反攻肃正军营。
哨令响亮得刺耳,木青因为连日守城的疲惫睡得正沉,却被人连番推醒,迷迷糊糊地就抓起来长枪,被推到了城门之下。
死气在兵将中蔓延。
这些天肃正军没有攻城,越来越多的人像木青那般,都心生希冀,期盼自己能逃脱一死。
可眼下,肃正军没有攻城,皇帝却下令要反攻肃正军。
这一战,竟然以这种方式,再次到了眼前。
木青心里的希冀瞬间垮塌了下来,身边交好的几人也都死气沉沉,只有那上了年纪的人幽幽叹了口气。
“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天要我亡,我等不得不亡呀......”
老人怅然一叹,却记得木青心头一阵急血上攻。
“可我们明明不用死!不用为那暴君而死!”
这话说得众人心头皆是一震。
但城门处发出了轰鸣之声,
城门大开,他们被不由分说地驱赶着出了城,如同满弓的箭,倏然被射了出去。
人人心如死灰,遥遥看着肃正军中火把更是心中寂然。
木青的心早就飞到了肃正军中的妻子鹃子身上,如果鹃子此刻就在战场上,他或许还能归降肃正军,可鹃子不会上战场,肃正军的刀剑看到他拿着朝廷的长枪,就不可能放过他了。
他会和所有朝廷兵们一样,就这么死在了这里。
心头的悲戚与不甘交织缠绕,木青脚下晃晃地跟随着万千朝廷兵马一道,向肃正军营扑去。
谁料这时,前面的兵将脚步竟然慢了下来,没有急着向前奔去厮杀,反而渐渐停在原地犹豫起来。
木青在中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身边的几位大哥不免猜测,“是不是肃正军没在那处?我们扑了个空?”
但上了年岁的人说应该不是,“你们看呀,前面的火把和旗帜都在,肃正军就在那处!”
肃正军在,却没有同朝廷兵厮杀。
木青心里生出一种奇妙的预感,会不会,这一仗真不用打了?!
念头一闪,就见前面的人不仅不打了,还向两边四散开来。
木青快跑上前,抓住了一个向两边而去的朝廷兵。
“不打仗了吗?”
那人急着要跑,被他抓了还有些生气。
“你想打就自己去打!肃正军给了我们这些虾兵蟹将活路,别不识好歹!反正我要回家了,我老娘还在家等着我!”
起初还有朝廷的将领呵斥高喊,但军中人心早就散了,肃正军没有反制,反而给了兵将们活路,越来越多的人四散离去,没有将领能喊得住,那呼喊声也渐渐被淹没了。
朝廷的兵将原本就是雨天抓起的一团湿砂,在炎炎烈日之下不动还好,只要稍稍一动,哗哗啦啦全都散了下来。
有人还想回城报信,有人干脆逃回老家,也有人想投入肃正军中继续征战,木青也往肃正军中去,他不想再打杀了,只想找到他的妻子鹃子,带着鹃子回家种地。
可茫茫人海,去哪里找鹃子。
木青慌慌站在人群中不知所措,忽然自这时,有人高喊了一声。
“青子!”
他闻声直直看去,黑夜不知何时到了尽头,东边的天空露出了第一抹白亮。
他凑着那光亮,一眼看到了日夜思念的妻子的脸。
他忽然有了方向,拔腿飞奔上前。
鹃子大哭着亦奔上前来。
天边第一抹亮照亮大地的瞬间,两人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几乎是异口同声,他们抱着彼此。
“我们回家吧!回家吧!”
*
城门大开瞬间,就是肃正军奔马涌入之时。
城中几乎毫无抵抗。
黑鹰在头顶盘旋,秦慎骑在高头大马之上,仅仅数个时辰,就以铁蹄踏入皇城之中。
赵寅没有逃走,恍惚地站在大殿之前,看着这位他未曾谋面的侄儿。
一旁的太监黄显两腿发抖,但很快被肃正军的人架着两边带了下去,结束了他一届厂督风光的岁月。
纪渊期盼这一刻太久了,此刻看着赵寅落魄地站在大殿之下,他忍不住出声嘲讽。
“缘何不跑?宫中不是有密道?以你之狡诈,不盼着东山再起吗?还是知晓你已被万民唾弃,再也不可能起来了?”
赵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瞧了一眼先太子这位表兄。
从前他想,纪渊眼力甚好,早早就瞧出他在先太子身边不怀好意,可那又怎样,先太子仁慈过头,终是还将这江山被他取走。
赵寅没理会纪渊,只是又看向了眼前的青年。
青年着一身银色盔甲,站在烈阳之下仿佛被镀上了金光,白亮而耀眼。
他试着叫了他一声。
“你便是朕的侄儿吧?”
他见青年脚下岿然不动,突然道了一句。
“其实朕早就后悔了,太子兄长当年那般待我,我却为了皇权迫害了他,如今你回到了宫中,这是天意,我也就无从抵抗了。”
他看向秦慎,一字一顿。
“这皇位,朕已写下诏书,就传给你如何?”
赵寅这话令纪渊惊诧地冷笑出声。
“赵寅,你还想耍什么花招?”
赵寅此时才应了他一句。
“时至如今,我还能耍什么花招?我已不是十多年前的自己了,这些年在皇位之上,每日都能想起太子兄长待我的好,身心备受煎熬,我自知自己活不长了,不若在死前成就太子兄长的遗子,待我死后见到父皇长兄,也不至于被怒骂嫌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