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果真从袖中取出诏书。
明黄的诏书闪了众人的眼睛,不管是纪渊还是孙文敬,以及跟在秦慎身后入城的沈潇和白琛。
众人无不晓得,肃正军是起事造反而成就的今日天下,就算秦慎坐上了皇位,也终是无传之位,多少会被后世争议。
秦慎亦沉默了一下。
可从不相信赵寅的纪渊,却忽的心下一收。
他连忙道,“你有诸多谎言,临死前才说了真话,你以为旁人会信?!”
但赵寅却只看向秦慎。
“侄儿,你该知道我的心意。我今日所求,不过是不要被乱刀砍死,皇位我传于你,你大可将我囚禁起来,终生不见日光,但也不要让我身首异处。我只这一要求。你可答应?”
他说着,抬手将诏书向前送了送,见青年负手而立,并无拒绝,不禁缓步向前走来。
他越走越近,直往秦慎身前而来。
纪渊瞬间急了起来,“司谨不要被他妖言所祸!他一定包藏祸心!你可不要对他心慈手软。”
他这么说,赵寅立即反驳。
“我能有什么祸心,不过是求得一点体面而已!”
他一错不错地看住秦慎,语气隐隐哀求。
“你我也算叔侄一场,侄儿总不能这点体面都不给我吧?”
秦慎仍是默然不语。
赵寅脚下快了起来,快步奔向秦慎面前。
然而就在他到秦慎脸前的一瞬,眼中忽然精光闪过。
他一把抽出诏书里夹带的匕首,图穷匕见,直向秦慎胸口插去!
那一瞬,纪渊冷气倒吸,却见眼前血光一闪。
赤目的鲜血瞬间喷射而出。
“司谨!”纪渊震颤。
“殿下!”众人疾呼。
秦慎低头,看向了脸前的赵寅,那匕首早已不在赵寅手里,而是被他握住,反刺进了赵寅喉管之中。
秦慎脚下未动,“这一刀,是为我死去的父王先太子,但更是为了天下百姓。我没有多余的仁慈之心,唯有的那些只属于天下子民。”
赵寅眼瞳颤动,听见了最后的一句话,缓缓自青年口中而出,与当年的先太子重叠。
青年目光自他身上扫过。
“至仁至义,尚不能令四方归心;不仁不义,只会被天下所弃。我亦警醒。”
下一息,赵寅脖颈鲜血喷薄而出,一双眼睛如同死鱼之目,倏忽之间没了呼吸,倒落而下。
秦慎缓缓转身。
光明的旭日此刻正在高天之上,冉冉升起。
所有的黑暗会被吞没,所有的恶臭会被吹散,所有的清白会水落石出,所有的等待将就此到来。
这山川江河、尘世百姓所期所盼,从不是富贵权力顶端的帝王,而是泽陂万里、高悬千丈的烈烈灿阳。
纪渊、孙文敬、沈潇、白琛等人齐齐跪拜在地。
“贺陛下,万众归心!”
*
城外肃正军营。
肃正军顺利进入皇城,朝廷军无从抵挡也不欲再抵挡,兵将散的一干二净,宣告着这场旷日持久的肃正之战,终于到了结尾。
鹃子找到了她的丈夫,来给秦恬叩头道谢。
像她这般的满脸喜色的人,完全不在少数。
哪怕没有似鹃子这般寻到亲人,也因为这场战事大获全胜而欣喜不已。
但秦恬却还不能彻底地放松起来。
城中还没有确切消息传来,更准确来说,是她还没亲眼看着那人返回到她脸前。
但她晓得应该不会那么快。
赵寅死后,他便是这普天之下唯一的皇帝,等待着他的是更重的责任与繁杂的事务,或许一天两天,甚至三天五天,他都未必有时间出现在她脸前。
秦恬默然等待,怕自己胡思乱想,干脆拿出药膳方子又琢磨了起来。
她着实没有旁的擅长之事,唯有此事,能给肃正军万千将士带来一个消减暑热的夏日,她自心底也是开心的。
不想这会刚拿出药方,翻出草药名集,外见忽得传来一阵响亮的马蹄声。
那马蹄声咚咚打在她心头,她腾地从桌案前腾地站了起来,抬脚向外跑去。
而她一把撩开帐帘,就看到了灼灼烈阳下,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青年。
他不是三五日都未必能出现吗?
此刻为什么会出现在她帐外?
这个人真是他吗?
秦恬一愣,却见马上的男人瞧着她的呆滞模样,低声笑了起来。
“恬恬,是我回来了!”
话音稳稳传到秦恬耳中,小姑娘陡然惊醒过来。
真的是他!
她不由地喊出了声。
“大哥!”
她向前跑了过去,男人翻身下马,快步上前将她一把抱进了怀里。
熟悉的气息冲的小姑娘鼻头发酸。
结束了,这场战事当真完全结束了,他们胜利了!
鼻头的酸意涌到了眼睛上,眼眶里都聚集了水花。
他手下捧着她的脸,瞧着她泪光闪动,忽然轻声道了一句。
“恬恬怎么还叫我大哥?”
“嗯?”
秦恬一顿,凝聚的泪光暂停了一下,她眨了一下眼。
“大哥在说什么?”
小姑娘满眼的疑问。
她眨着眼睛,羽睫扑蹭在了秦慎的心头。
他无奈地看住了她。
“莫要再叫大哥了,你该叫我,司谨。”
一阵初秋的清凉细风,悄然自两人中间滑过。
不是称呼,也不是敬称,而是他的表字司谨。
他不再姓秦,而是姓赵,但不论他是谁,他都是她的司谨。
初初在诸城外山丘上见到他处决罪奴时的秦恬,被他吓得心肝俱颤,那时候的她怎么都想不到,会有一日,他将她抱在怀中,让她来唤他的名。
秋风刚起,夹在暑热的夏风之中。
小姑娘极轻的声音也夹在了柔和的风里。
“......司、谨。”
话音落地的一瞬间,她忽然被人高高举上了初秋高阔的天空。
风在她鬓边旋绕,青丝顺风而飞。
她惊得急急扶上他的肩头,他仰头看着她,眼中的笑意盛大而光亮,无比清晰的话语涌进秦恬耳中。
“恬恬,做我的皇后。”
*
【正文完结】
第129章 番外
兖州城。
秦恬的饭局。
李二姑娘李纯珍早早地就起了床梳洗打扮,早到外面的天才刚亮,三五鸡鸣之声不断响起。
她半梦半醒之间恍惚着,还以为又回到了从前在诸城的太平年月。
“几时了?我不会晚了吧?”她问身边的丫鬟。
丫鬟连道不会,“二姑娘瞧,外面天还没亮透呢,恬姑娘的宴请在午间。”
但李纯珍却道不能晚,“她可是单单叫了我去街市上吃早饭。”
自从跟着大哥来了兖州,不必在父母身边晨昏定省,李纯珍许久没有去过早市了。这会哈欠连天,“我以后都未必能随便见到恬恬了,今次可不能晚了。”
丫鬟闻言加快了手脚,“也是,外面都传言,说秦家的姑娘就是日后的皇后娘娘呢。”
小丫鬟突然说起这个,精神抖擞了一下。
“若是真的,那奴婢岂不是看着皇后娘娘长大的?!”
这事当然是真的,自上一次沈潇将军单独请她大哥吃饭,李纯珍就看出了端倪。
彼时恬恬还是肃正军中的公主,那位“秦大公子”只是肃正军中的大将军,两人虽然已经除开了兄妹的名分,但秦大公子看恬恬的目光,可算不上清白......
如今两人身份再度翻转,恬恬又做回了秦家的姑娘,那位大公子反而成了陛下。
他道江山未定,尚未称帝,但赵寅的残余势力所剩无几了,距离皇帝登基也不远了。
而新皇登基必然册封皇后,皆是怎么可能是别人?
李纯珍想起小时候,和住在无名小院里的小姑娘一起耍玩的时候,时常同她一起去看帝王将相的本子,只觉得那都是遥不可及的事情,甚至她摇身一变成了秦指挥使家的女儿,她惊讶万分,但也没做更多联想了。
而如今,帝王将相,全在自己身边。
李纯珍想到这些,只觉得话本子都没意思了,话本里说书人口中的故事,不过是她身边人身上发生的事之一二。
这么想,她去见秦恬都有些紧张了起来。
等丫鬟收拾好,她瞅着时辰就快步出了门,很快到了热闹的街市边缘。
她这边坐定,刚点了两笼包子,就见秦恬从另一边快步走来了,边走边同她打招呼。
初秋的早市仅有微弱的清冷,被热闹的人声一衬,这点凉意就飘荡而去。
好友穿了米蜜合色并米色袄裙,走在人群乍一看同寻常百姓家的姑娘无有两样,李纯珍都晃了一下,还以为她们只是在诸城街头小聚。
“包子都点好了?”她一如往常地坐了下来,恰好店家端来了稀饭,她还替她一并接下来。
若说来时还有那么点紧张,眼下的李纯珍,早已将见到未来皇后娘娘的紧张,抛去了脑后。
包子摊上热气弥散,说话声吆喝声此起彼伏,李纯珍也融进了这烟火气息之中,慢吞吞地同秦恬说起了话来。
“你怎么回兖州了?秦大人接你回来的吗?你们以后是不是要搬去京城了?不过我听我大哥的意思,我们兴许也要搬家,就搬去京城。”
“真的?那可真是太好了,我正想着以后......不易见到你们了。”
李纯珍听她这么说,朝她眨了眨眼睛,小声。
“所以,坊间关于皇后娘娘的传闻,都是真的?”
秦恬脸色倏然一红,她连忙咳了一声。
李纯珍好笑,但见她这模样,也知道错不了了。
她从皇后娘娘本人这里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想想从前,只能从话本子里猜测的岁月,那可真是一去不复返了。
李纯珍高兴起来,主动岔开了话题,同秦恬说起了青州的事情。
“......先前魏氏将魏大公子逐出了宗族,眼下京城易主,魏氏阖族又要将魏大公子认回去,仍旧做他们的宗家嫡枝长子,做往后魏家的家主。魏大公子虽然没有拒绝重回宗族,但却没有要返回魏家掌家的意思。”
许久没有听到魏云策的消息了。
“那他......?”
李纯珍道,“我听说鹤鸣书院的周山长上了年岁,想将选一人继任山长,这个人约莫就是魏大公子了。而魏大公子一次都没有回魏家,只留在书院之中。”
秦恬沉默了一阵,她顺着问了一句魏缈和何秋。
李纯珍对于何秋不太清楚,“没有听闻魏大公子的亲事,只听说魏家前些日嫁了表小姐,过些日要嫁嫡小姐了。”
秦恬惊讶,何秋和魏缈都已经定了亲事了。
关于魏缈,李纯珍略微知道一些,“说是要远嫁去西北,那位魏姑娘不愿意,在家里闹了一场,但婚事的筹备却没有停下。”
以魏缈的性子,秦恬不难想象她不情不愿嫁过去后,会过上怎样的日子。
但这些人,都如同曾经擦过脸颊的风,离她远去了。
两人边吃边聊了一阵,又挽着手在街市中游荡了一圈,买了好些吃的玩的,早早就去了秦恬定好的酒家。
此番小聚的都是从前的熟人,她和李维珍到了没多久,就见白琛和月影连袂而来。
白琛因在战事中受伤,返回到了兖州养伤,这会看走路姿态,想来伤势快要大好了。
而沈潇原本自告奋勇,要从北线转去南线平乱,还是秦恬看着她着实太累了,同秦慎说将她扣下了两天。
不过是沈潇如今是手握十几万大军的大将,连稍事休歇的日子都在忙碌,还是白琛连番催促,才将她催促出了门。
结果到了此处,沈潇惊奇地发现,素来从不晚到的李维珍,人却不在。
她想了想,问秦恬和李纯珍。
“他......还没来么?”
李纯珍直言不知道,“我今日一直同恬恬在一处来着,不清楚大哥的事。”
秦恬也这么说,却叫了沈潇一声。
“对面三家铺子都是李家的铺子,说不定李大哥就在那处,阿潇不若亲自去寻?”
“倒也不用吧?”沈潇略有点尴尬,可白琛又点了她。
“你前几日在京城就说要请李大公子下馆子,结果人家去了,你又有事没去了,晾了人家一程,眼下人家指不定恼了,听说你来,不愿意出面了。”
沈潇更尴尬了。
那件事确实是她不好,可军中有事,她做将军的,一时没脱开身。
月影也啧了一声,“阿潇还是去寻吧,也算是对上次爽约的赔罪。”
众人都这么说了,沈潇坐不下去了,心里也着实有些忐忑,只好下楼去寻人。
不想下了楼却发现对面三家李氏的铺子,倏忽间都关了门,明明方才还开着的,眼下突然关门是什么道理?
沈潇惊讶,左右看了看,只看到一旁低头走过来的路人小哥。
沈潇不禁上前,想要问一句这是何情况,“敢问小哥,这......”
话还没说完,只见身前的男子缓缓抬起了头来。
“沈将军,到底还要认错李某几次?”
李维珍?!
沈潇:?
可眼前的李维珍,只穿了件干净的细布衣裳,与手握金沙的温润公子打扮全然不同,她怎么会想到路人竟然是他?
但李维珍却叹气摇头。
“沈将军无辜爽约,又屡次错认李某,看来心里对李某甚是不满。既然如此,李某便也不碍着沈将军的眼了,这便走就是。”
说完,当真转身要走。
沈潇心下一急,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
“没有没有,我没有不满你的意思,你、你别生气......”
高挑的青年没有转头,在她瞧不见的地方,自眼角里看了她一眼。
“当真?”
沈潇连忙点头。
青年却道,“我是不太信的,除非......”
“除非什么?沈潇也知道自己错认了李维珍很多次,上次爽约也着实是她的不对,她道,“你只要别生气,有什么要提的只管提!”
“这也当真?”他再次确定。
秦慎金口玉言,“千真万确。”
“哦——”青年应了一声,拉出长长尾音,这才转过头来,目光缓缓落在她身上。
“十日之后便是黄道吉日,不知李某能不能上贵府的门,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