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秦恬见青年出了道观,就连忙要转身回去。
在他出门之后出门,在他回去之前回去,他是不是就不知道了?
小姑娘是这么打算的,这会就叫了魏游,“咱们快走吧!”
魏游也怕被责罚,连忙带着秦恬赶了回去。
暑热未褪,秋老虎占着上风呼啸连连。
马车里犹如蒸笼,路程不远,但走了一半,魏游就让车夫停下来。
“公主下马歇歇凉吧?附近有片水塘,周遭还算凉爽。”
秦恬也热得不成了,刚结痂的额头上的伤口都痒得红了起来。
她连忙下了车。
只休歇一小会,就继续返回大营,她料想那人不会这么快就从大名府回程,反正也不会被他知道。
她走到了水塘边吹风,风自水面上掠过,将高高的蒲苇吹得摇摇晃晃,凉荫亦翩然摇晃,凉意十足。
秦恬略站了一会,就舒出一口闷热的污浊之气。
只是不过这时,一阵马蹄声忽然而至。秦恬转头看去,见银底金边锦袍的男人倏然而至。
他高高立在马上,看见魏游第一句话便是。
“果真偷跑出来,打量我察觉不到是么?”
魏游一惊,尴尬地连忙告罪。
一人做事一人当,魏游是秦恬胁迫出来的,这会当然不能让他担了这罪责。
她从蒲苇从中走出一步来,“是我让他带我过来的。”
话说完,马上的男人定定的目光就落她脸上。
小姑娘心下一虚,但她又没出什么事,他还能怎样?
她不晓得他能如何,只见他翻身下了马,径直朝着她站立的这片高高的蒲苇从走了过来。
秦恬心下一跳,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而与此同时,他大步到了她身前。
秦恬越发心虚了,连目光都不敢落在他身上,左右地飘忽起来。
其实,这是他作为先太子遗子,第一次以此身份出现在百姓面前。
秦恬只是想来看看他而已。
方才他持香跪拜神像的模样犹在眼前,彼时神像身上的金光似乎倾斜到了他身上,让人远远看着,不住安静定睛。
但这会,他离得近极了,看不到他身上光亮,却能察觉得到独属于他的气息,从头到脚地将她裹了起来。
小姑娘眼神越来越飘忽,就是不敢抬头。
他忽的问了一句。
“怎么不抬头看我了?”
秦恬胡乱扯谎。
“脖子累了,抬不起头来。”
“原来如此。”他顺着她的谎,应了一声。
秦恬还以为他不再追究她了,不想下一息,腰间忽然被人托住。青年手臂力道十足,一把将她托了起来,放到了水塘边的石块之上。
她视线瞬间上移,直直落在他暗含笑意的眼睛上。
“这样可以看到了吗?”
看到了,且在极近的距离中,连他眼中倒影的影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秦恬一颗心飞快跳动起来,努力佯装无事发生的样子,目光连忙向两边看去。
可眼角却见他高挺的鼻梁寸寸靠近,她被他放在大石之上,脚下动弹不得,而他却越发近了,呼吸交错可闻。
水塘上的风清凉宜人,高耸的蒲苇仿佛将两人隔绝在天地之外,耳边只有窸窸窣窣蒲苇摇晃磨擦的声音,而时不时掠过的啾鸣。
呼吸深深浅浅交织成乐。
秦恬听到了自己咚咚的心跳时,亦听到了他的心跳。
那有力的心跳也比平日快了不少,又如鼓点一般,令她心跳声乱了起来。
而他微微低了低头,鼻息落在她唇边,温热与柔软落在了她的唇角上。
那一霎,水上风停在蒲苇间,苇丛落出清凉绿荫,啾鸣的鸟儿伫立枝头。
天地如同静止。
小姑娘心跳亦停了下来。
她呆呆地看着脸前的人。
青年闭着眼睛,黑而密的睫毛扑在眼下,似乎察觉了什么,脸上露出些不易察觉的微微窘迫,手臂环绕着身前的人,轻轻拍了拍小姑娘的后背。
“恬恬可以闭起眼睛吗?”
秦恬:“......”
她终于回过了神来,整个脑袋倏然胀热,可也在此刻匆忙地紧紧闭上了眼。
......
晚间,吃过了饭,在帐外吹了小半个时辰的风,小姑娘两颊上的烫还没有消减。
天冬替她犯愁,“姑娘不会中暑了吧?这几日的秋老虎着实厉害了些。”
秦恬没中暑,她可能是中了一些毒。
好在那位“兄长”,去见了从前线而来的化名张守元的纪渊。
秦恬卸下“公主”的重任之后,并不太问军中的战事了。
她只同那位道长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反倒是道长看着她额头上未掉的血痂,沉默了半晌。
天冬说要去灶上给她煮些消暑茶,这话刚说完,就见厨娘鹃子低着头从不远处走过。
天冬连忙招呼了她一声,告诉鹃子,她就不必单跑一趟灶上了。
谁想鹃子失魂落魄一般,天冬连唤三声她都没听见,待喊了她第四声,鹃子听见了,却惊得脚下险些崴到。
秦恬皱眉,将鹃子叫了过来,待鹃子走近,这才发现她眼下乌青,眼睛也肿肿的。
秦恬不免想到肃正军同广诉军、南成军三军密谈的时候,鹃子险些遭遇的事情,她连忙问了她怎么了。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鹃子摇头道不是,抬眼看到秦恬关切的眼神,忍不住哭了起来。
“奴婢找到我那失去音信的丈夫了,他还活着。”
“这难道不是好事?”秦恬不禁问。
鹃子却一脸悲戚。
“可是他如今在朝廷军中当兵,这会也随着那皇帝去了京城。”
肃正军就要攻打京城了,皇帝赵寅必然死守京城,谁人都知道,少不了一场血流成河的大战。
可鹃子好不容易找到的丈夫,却就在京城的朝廷军中。
不管是肃正军胜,还是赵寅守住京城,似她丈夫这样的排头小兵,多半难以全身而退了。
秦恬沉默了下来。
她也不知该怎样安慰鹃子,亦同鹃子一道神情落寞了一时。
秦慎回到帐中,就见她少见地坐在舆图前发呆,低着头都没察觉他进来。
青年挑眉,看了一眼守在帐前的魏游,魏游摇头不知。
秦慎只好自己走上了前去,坐在了小姑娘身边。
“怎么了?”
他一开口,秦恬才察觉到他来了。
他又离她那么近,不过秦恬心里装着鹃子说的话,就没在意。
“道长的意思,是不是要尽快出兵攻打京城了?”
秦慎点头,他将此事静置了近一月了,始终没有北上的意思,师父难免着急,今日就是亲自前来催促他。
“早日攻下京城,杀了赵寅那厮,也免得夜长梦多?以肃正军如今的兵力,就算鏖战血战,也一定会赢。但若是再等下去,时局变了,就未必了。”
他太心急了,秦慎没有应下。
不想秦恬也提及了这件事。
“你怎么想?”
她不太懂领兵作战的事情,但说起了鹃子和鹃子的丈夫的情形。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她这样的也许不是少数,如果能不战而胜就好了。”
但赵寅是不可能投降的。
连秦恬自己都摇了摇头。
秦慎沉默了一下,刚要说什么,傅温到了帐前。
“殿下,道长又到门外了。”
......
纪渊还是那些话,他让秦慎务必不要再拖延。
“赵寅此人生性贪婪残暴狡诈,多留他一日都是夜长梦多,速速攻打杀入京城才是正事。”他看了一眼秦慎的大帐,说起了秦恬。
“之前是我顾不得恬姑娘了,但如今恬姑娘无事,司谨你莫要再耽搁下去了。”
秦慎看了他一眼,“此事与恬恬无关,但我方才思量了一番,以为或许可以寻个不战而胜的法子。”
“不战而胜?”纪渊吃惊,“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纪渊瞬间急了起来,“你不会生了什么仁慈之心吧?这战必不可少,历朝历代乱世中登上皇位的人,哪个不是踩着累累白骨才能登顶?你此时仁慈,就等于将刀交到赵寅手中,他随时可能将你、将我们全都杀了!”
他有些恍惚,看着秦慎的脸庞,不由地想到了从前守在先太子身边的日子。
先太子就是那般仁善之人,他多次觉得赵寅有种不安分的狡诈之心,提醒了先太子,先太子却道赵寅还年幼,又是他唯一的兄弟,不要太过猜忌。
哪怕子嗣接连出事,也未以为真是赵寅暗中所为,若非是他一心为先太子子嗣担忧,找了钦天监的人,以命相说服太子将子嗣藏在宫外,哪里还有今日?
他急得一双眼睛赤红。
但秦慎却叫住了他。
“师父何必心急?我确实想要手下兵将能多多保全,不欲他们在新朝来临前夜战死城下,一天太平日子都未曾经历过。但也绝不会优柔寡断,与赵寅心慈手软。或许还有旁的办法。”
“那还能有什么办法?”纪渊不信,他只怕他重蹈先太子的覆辙。
他这些年一直严苛教养他,正是因为在他年幼时,就察觉他性子肖似先太子,连对山间野兔都常常心软放过。
那年第一次同他到野外打猎练弓,男孩拿着小弓背着小箭,意外发现树丛里的一只野兔的时,他连忙同他示意,他拉开弓箭,手下却犹犹豫豫起来,他催促他射箭,他分明能射中,却将箭矢故意射到了兔子脚下。
野兔逃之夭夭,纪渊心下沉沉。
那时候,他唯恐他当真继承了先太子过于柔软的仁心,在此之后越发对他严厉教养,时常迫使他猎杀山间野物不许再起仁慈之心。
他也曾屡屡红了眼眶,但慢慢地慢慢地,终于不再露出多余的仁慈了。
可此刻,纪渊听到他的话,心都揪了起来,不禁想起他彼时说什么也必须亲自前来大名府救人的事。
他还欲再说,却见青年的目光沉定地落在他身上。
“若我为这天下君王,必得为天下百姓着想。京城外是我的百姓,城中亦是我的子民,不欲令他们相互残杀而再思他计,也是我该做之事。”
他话说得极慢,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地落在纪渊耳中。
他是和先太子无比相像,但好像,也没那么像了。
他不是先太子,他只是他自己。
纪渊莫名地没有再说,半晌,他看着亲手养大的男孩。
“那就......看你所为了。”
他薄唇微抿,轻缓一笑。
“好。”
第127章 兵临城下
秋初夏末的残余暑热虎踞龙盘。
宫中因着开战,去岁冬日时为暑夏所存的冰块本就不多,到了如今也用得一干二净。
最后一块冰融化在了御书房的冰鉴中,宫中的宜人清凉彻底到了头。
汗珠从赵寅额头上,顺着他昨日新添的一根白丝落了下来。
上一次没有冰鉴可用,还是先皇后身死的那年。
彼时她母亲只是宫中低位的嫔妃,原本每年的冰炭便寥寥无多,一份掰成十份来用。但先皇后死掉这年,先皇为了让先皇后的尸身还能继续多留在身边几时,将宫中存冰都调了过去。
冰就那么多,调去为一个死人保存即将发臭的尸身,活人便只能在炎炎夏日中受罪。
外面的劳苦百姓炎夏里过得是怎样的日子,赵寅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他知道那一年,他和生母的宫中没有了冰,他与母亲都中了暑,每日除了绿豆水便是绿豆水,人喝得想吐,而本就病了一月的母亲更是受不下了。
太医来了只摇头,没过几天,在一个暑热蒸人的夜晚,他生母撒手而去。
那晚他嚎啕大哭,却没有见到他的父皇前来,父皇只在冰棺旁陪着他的死皇后,来的反而是太子赵宴。赵宴也发现了他们宫中没有一块冰的事实,转身就去问宫人,听说了原委之后,愣了一下,然后叫了他。
“皇弟莫哭了,孤这就令人去东宫,取冰来给你可好?”
但他说完,又道算了,上前牵了他的手。
“你随我回东宫吧。”
赵寅不想去,但身边的宫人推着他,小声在他耳边。
“殿下快去吧,东宫里什么都有!”
他第一次踏入了东宫。
当他看到干净宽敞的大殿,看到满庭院的宫女太监,感受到殿内三个冰鉴一同散着的清凉之气时,他明白了来之前,宫人同他说的话。
东宫里,果然什么都有啊!
他震惊地站在大殿中央,纪渊在此时前来,看到他就挑了眉。
纪渊行礼询问太子,太子上前摸了摸他的脑袋。
“皇弟年幼,我不忍他独自一人留在后宫,将他带来东宫。大表兄以为如何?”
纪渊眉头紧皱了起来。
“殿下一番友爱仁慈之心,不过,倒也不必如此。”
他彼时虽然年幼,但一下就听出了纪渊要赶走他的意思。
但太子的东宫里什么都有啊!
他凭什么离开?!
这时,太子和善地笑着问了他一句。
“皇弟要什么,只管同孤说便是。”
彼时纪渊眯着眼睛看着他,他心里最想说的那句话,他知道说不出口。
他想回答他那太子表兄。
他想要的,就是这东宫!是所有的一切都能拥有的东宫!
请问太子长兄,舍得给他吗?
......
从那之后,他时常去东宫,每每纪渊看到他,就不耐地皱眉,但他那位太子长兄却并不在意,反而让宫人拿果子蜜茶给他,也常常问他。
“可有什么想要的,都告诉孤好了。”
但他从来都没有问过他,想不想要他的东宫,想不想要他的太子之位。
他料想他那仁慈友善的兄长是不愿意的,因为那所谓的仁慈仁心,根本就是虚伪的假象!
不过,这倒是给了他可趁之机,让这天下在若干年后,落到了他的手里。
赵寅回忆起当年自己攻下京城,看着太子身死的过往,仍觉得神魂都舒服地飘了起来。
这十几年,他在宫中闲来无事之时,时常回想,这魂魄飘起来的舒畅感全无消减。
但今日,魂魄舒服地刚刚飘了起来,一阵疾呼就令他陡然坠落下去。
“皇上!肃正军打过来了!”
赵寅飘飞的心绪猛然坠地。
此刻,早已不是十多年前他杀入京城、逼死先太子的那一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