鹃子拔腿就往孩子们耍玩的树下跑去。
“快上树!快上树!”
她高声大喊。
几个大孩子身手利落,两下三下就爬到了树上。
村中的水气越来越重,还有几个年岁小的孩子不会爬树,滞留树下。
其中,就有她自己的四岁小儿。
“元宝,快爬树,快爬树!”
然而她这样一喊,小元宝听见了娘亲的声音,反而从树下朝着她的方向跑了过来。
鹃子目眦尽裂。
“元宝别过来!别过来......”
可似万马奔腾而来的洪水声音却将她的声音尽数掩盖了下去。
下一息,洪水混着泥沙席卷而来。
“元宝——”
话音未落,浪头打了过来。
只一瞬,孩子消失在了水中。
第52章 还等什么?
隐林村。
议事堂内外聚满了人。
人们沉默地立在房中、檐下、庭院里,堂中央的一张四方桌上放着的,是一件浸透了血的血衣。
浑身是伤的齐吉手下紧紧攥着那件血衣,却掉不下一滴眼泪来。
“我,是眼睁睁看着他被打死的,那兴盛侯娄春泰亲自动了手......”
说起彼时情形,齐吉恍惚了一瞬。
“那娄贼拿起杀威棍,一股子狠劲照着敦明的腹部就击打了过去,只那一下,敦明身子猛倾,一口血直直喷了出来......”
尹淄,字敦明。
那样敦厚的人,就这般在兴盛侯娄春泰手里,葬送了光明。
齐吉哭不出来,只是不住地看着那件被他攥得发皱的血衣。
从小长大的伙伴,十多年的同窗,他们一起吃穿,一起读书,一起偷先生带到学堂的晚饭。
而今,只剩下了他,和这件冰凉的血衣了......
堂中沉静无比。
秦慎默然立在人群后面。
朝廷派来的监军,还在秦府监视着他,但他若想离开,任何人也不可能将他禁锢住。
只是他来的晚了些,可还是听见了齐吉的话尾。
秦慎缓缓扬起了头,目光向高远的天空看了过去。
太多的时候,陆贤昭说得对,或许是幼时的经历,他与这世间总是隔了些什么。
父亲秦贯忠暗中支持太子旧臣不是一日了,他知晓且赞同,可或许是因为从未有经历过先太子的时代,他只是在善恶之间做了选择,仅此而已。
但今日,他胸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奔涌而出,东奔西突地找不到安放之处。
就在不久之前,孙文敬意外被捕,他赶去救人,却发现有人提前将孙文敬从破庙里救了出来。
那是孙文敬的两位学生。他一直晓得,孙文敬在兖州有两个学生,暗中提供了许多帮助。
但他不晓得两个人的名字,或许也没有太多必要晓得。
而那天,他一下就记住了两人的名字——
齐吉、尹淄。
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带着一群没有作战经历的百姓,竟就将孙文敬从官兵手里救了出来。
齐吉乐观,不断地劝着先生不要怕,一定能突出重围。
因为他相信他的好友尹淄,那个自学了兵法的人,会用学来的兵法,打一场胜仗。
彼时秦慎就想,就算自己不去,他们多半也能成功。
因为他们有勇亦有谋。
他记住了他们,他与他们年岁相仿,以后见面的时候还有许多。
可再见面,这里只剩下齐吉,和那件尹淄的血衣了......
秦慎忽然从高阔无穷的天空中收回了目光,他大步向前而去,自人群中穿梭而出,就立在了放着尹淄血衣的四方桌前。
沉默的人们纷纷向他看了过来。
齐吉亦向他看了过来。
秦慎突然开口,打破了这良久的沉默与死寂。
“我们,还在等什么?”
沉重的声音在堂中庭院中不住回荡开来。
齐吉在这一声中,忽的站了起来,他手下紧紧攥着那件血衣,嘶哑重复。
“是啊,我们还在等什么?”
孙文敬也在此时一步迈出了人群。
“对,我们到底还在等什么?”
阴沉沉的云层,再次向下压来,雨水顷刻间瓢泼落下。
但谁都没有听到外面的雨声,他们耳边有个未曾被说出口的答案,轰轰作响。
就在这时,有人奔跑而来。
“决堤了!决堤了!农田、村庄全都淹了......”
就在这一声里,所有人耳中不住轰鸣的那个答案,瞬间响亮如雷鸣。
不知是谁忽然喊了出来。
“造反。”
接着不知又是谁跟了上来。
“造反。”
而后整个议事堂内外响声与暴雨共鸣。
“造反!造反!造反!”
雨中避在檐下的鸟,惊飞而起,嘶鸣着盘旋向天空飞去。
地面上的议事堂越来越小,但那声音似乎扩散了开来,在被雨雾弥散的山间,层层震荡不息。
秦慎立在人群之中,攥紧了双手。
*
多处河段陆续决堤,邢兰东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却落在了冰锥之上。
他不得不去寻了娄春泰,却得知这位侯爷此时去了军中大营。
邢兰东冒雨寻了过去,在帐中寻到娄春泰的时候,也见到了大太监黄显。
黄显与娄春泰是一并奉旨前来的,不过娄春泰是制军治民,倒是这大太监黄显不知奉了什么皇帝密令,在山东、河南、甚至南北直隶来回寻访。
他到底要做什么,邢兰东不知道,只是却知道这年轻的大太监,好似找了不少十多岁的小姑娘。
太监也是男人,邢兰东听说之后,就没再有兴趣知道这大太监黄显的事情了。
不过这会儿,黄显竟然也在。
他进帐中的时候,正听见黄显道。
“这可真是不得了了,前些日子在路上,咱家被那些乱跑的贱民围了马车,还被问是不是朝廷来的官,咱家吓得都不敢说实话了,扯了个幌子才逃出来......还是这几日好,各处肃静多了。”
娄春泰让他不要担心,“我已经派兵各处镇压,量他们也不敢再乱来。”
邢兰东听得头皮发麻。
从前觉得自己已经够厉害了,相比这两位京里来的人,显然手段仁慈的多。
他本来还想再劝娄春泰,不要在这个时候镇压太过,毕竟洪水蔓延,灾民遍地,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不能因为兖州城没有受灾,就以为可以稳坐钓鱼之台。
但现在,邢兰东看着这位国舅爷和大太监,完全不知该从何说起。
偏那位大太监黄显还问了他一句。
“邢大人怎么突然过来了?近日可好?咱家前些日特特去尝了邢大人说的云炸豆腐,那滋味可真是不一般,咱家托大说一句,便是宫里的御膳房,也未必能做出这般令人回味无穷的菜。”
他道,“豆腐本身不出奇,出奇的是炸豆腐用的油,什么河鲜海鲜俱都暗含其中,就同几百只鸡炖出来鸡汤一样......改日咱家办好了差事回宫,必要奏给陛下,陛下想来会喜欢......”
太监聒噪的说了一通。
邢兰东听到要上奏皇帝这云炸豆腐,突然非但没有顺势请功的心,反而觉得若皇帝知道了,还不知要劳多少民,伤多少财,成就这一道菜......
念头只是一晃而过就被自己打住了。
现在是山东各地人祸不断,秦贯忠等人还暗暗支持作乱,他不能因为自己是山东人,就摒弃了朝廷的立场。
说白了,他到底是要给皇上做事。
没有今上,他怎么可能比得过秦贯忠?
邢兰东赶紧把自己一瞬间不敬的想法,弃了出去。
要劝说娄春泰不要继续强力镇压的话,也一并吞了下去。
朝廷和皇上做什么都是对的,容不得人质疑。
这会,娄春泰恰接过话头,道了一句。
“听闻皇上喜好炸食,想来这云炸豆腐,必是皇上所爱之菜了。”他笑道,“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只有山东的炸油与豆腐,才能做出这般美妙滋味。若是如此,便该提前寻好食材所产之地,为宫中不惜一切进贡才是......”
帐外雨声正紧,帐中飘着茶香。
外面洪水淹地,此间悠闲谈天。
然而就在此时,满是官兵的大营里忽然有了些许乱声。
娄春泰当即皱了眉头,朝着外面问了去。
他不满道,“本地的指挥使办事着实有些不力,连营中官兵都管不好,怎么去镇压外面的贱民?”
邢兰东和黄显也跟着他向外而去。
三人走出了帐中,还是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邢兰东抬手朝着哄闹处喊人过来。
就在抬手的瞬间,他忽然发现,不远的闹声处,忽的有一队人冲了出来。
这群人穿着与官兵相仿的衣裳,但却一下砍倒了营中的旗杆,低吼着杀了近来。
邢兰东脑袋一空,却在此时忽然看见不知何时,有人翻到了哨楼之上。
那人带着黑色面罩,身穿一身黑色铠甲,搭箭拉弓一气呵成,于浓重的雨雾里,箭头对准了他们三人所在的方向。
下一息,冷箭离弦。
邢兰东心停了下来,但那冷箭却自他脸旁擦了过去,直直射向了他身后。
娄春泰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破风之声呼啸而来。
他下意识闪避,可到底晚了半拍。
冷箭斜着插进了他右眼之中。
“啊——”
“侯爷!”
“国舅爷!”
有大营中的将领带着人冲了过来,“造反了!那些人造反了!大营被他们攻了进来,快撤,快撤!”
话音未落,有又两箭射了过来,若非是将领带人挡下,娄春泰等人必死无疑。
那大太监黄显哪里经得这般场景,吓得腿脚发颤。
邢兰东一把拽过此他,在官兵的掩护下逃了出去。
雨中立在高高哨楼上的人黑色面罩在雨中湿透,他眸色发沉。
可惜......
哨楼下混乱一片,杀进来的人与官兵厮杀在了一起。
他高声开口,声音穿透雨幕四散开来。
“朝廷官员逃窜,兖州府城告破,尔等官兵非是我等要杀之人,放下刀剑,回家与父母妻子团聚去吧!”
下面的官兵皆在此声中愣了一愣。
众人皆向高台上看去,只见把高台之上大旗已换。
银底金边的旗帜上,用赤目的朱砂书了三个大字——
肃正军。
*
青州,鹤鸣书院。
秦恬一早起身去书院,未进山门便听见阵阵议论之声,学子们似是一夜未睡,振奋不已。
“反了反了,兖州那边反了,有人领了当地受灾的百姓,占领了府城,破了卫所大营,连下面的州县也都占了,银底金边红字的旗帜全都插到了城楼上,漂亮极了!”
秦恬讶然看过去,恰有人问了一句。
“是谁领兵?!”
众人皆摇头。
“不晓得。但领头的将军神出鬼没,正是之前暗中协助的那神兵的将领!”
神兵的将领?!
秦恬心头扑通一跳,遥遥向着兖州的方向看了过去。
第53章 都可来找我
整座书院闹哄哄的,不少学子甚至干脆要去请假,逆着上山的方向,往山下而来。
秦恬亦转身去找了魏游。
魏游一直留在她身边,每日接送她上下书院。
这会魏游见她回来,还以为她遗忘了什么东西,“姑娘要什么?”
秦恬什么都不要,将他叫到了一旁的无人处,用极小的声音。
“大哥现下在何处?”
这话问得魏游一愣,看了一眼闹哄哄的书院学子们,明白了过来。
他向秦恬摇头。
“属下只接到了公子命令,护姑娘周全,旁的事情属下不清楚。”
他这表情就不像是不清楚的样子,毕竟他之前可是秦氏私兵的将领。
但秦恬知道他不会再说了。
她莫名有种感觉,就算是她亲自去嫡兄面前问,也未必能问出个所以然来。
他只会风轻云淡。
秦恬有种说不出怎样的感觉,只能返回了书院。
女学堂这边还算安静,偶有姑娘小声讨论肃正军的事情,秦恬听不到什么消息,一整个上晌的课都上的稀里糊涂。
待到了下晌,最后一堂是魏云策的临字课。
秦恬仍旧思绪飘忽,不过倒也没有再犯第一次上他课时的错误,将墨迹滴在纸上。
只是快到一堂课结束的时候,秦恬默完上交的文章,照着魏先生的吩咐,独自临帖的时候,这位魏先生从她身边路过时,稍稍停了一下。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了秦恬的书案上。
秦恬瞬间回了神,抬头向他看去,他微微抬了下巴,示意了门外的方向。
这堂临字课很快结束了,秦恬见那位魏先生离开之前,又向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意思已经十分明显。
秦恬又被先生发现学堂里不仔细听课了。
她忐忑地趁着众人不注意,跟上了魏云策的脚步,一路跟着他去了先生们的书房。
魏云策在鹤鸣书院的书房,在一片幽静的竹林里,书房亦是用青竹搭建而成的竹舍,踏足其中便觉外面的喧嚣如潮水般退了下去,秦恬心下也跟着沉定了三分。
小书童正在竹舍前面用小泥炉煮茶,魏云策吩咐了他一声,半侧身向后道了一句。
“进来坐吧。”
秦恬尴尬,有些分辨不清楚这位魏先生的态度。
今日也着实是她做的不对,于是秦恬到书房门口就停下了脚步,向魏云策正正经经行了礼。
“魏先生,是学生的不是。”
一直立在书案边收拾东西的魏云策,这才手下停了停,转头看了她一眼。
他没有即可回应,又继续收拾起来书册笔墨。
这番令秦恬心下更加忐忑起来,暗暗后悔刚才上课不该思绪乱飞。
好在很快,魏云策收好了东西,不紧不慢地走回到了茶桌前。
他才又瞧了瞧秦恬,笑了一声。
“你先坐。”
他口气尚算和善,秦恬摸不准他的意思,只能坐了下来。
小书童恰在这时,端了茶水进来,斟了茶放好才下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