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没了人,只有大开的窗外有鸟儿穿林的扑腾声。
秦恬小心地看着魏云策,这时才见他又开了口。
“可是我的课讲的不好?”
“怎会?!”
秦恬惊得站了起来,连连摆手。
魏云策见她反应如此大,又笑了一声。
“你别怕,实话实话即可,毕竟我才刚来教书,比不得老先生们讲的好也是常事。”
这话说得秦恬越发觉得是自己不好了。
“先生莫要这样想,课上是我不好,与先生没有半分关系。”
“没关系吗?”魏云策思量了一下,目光落在她眼睛上。
“那你是为何走了神?”
他一脸的和善,只怕秦恬又惊到了,叫了她喝茶,“边喝茶边说吧,可是有什么难事,我能帮得上你么?”
这话说得秦恬愣了一愣。
她被他叫过来,以为多半要批评,至少也要点她两句,却没想到这位魏先生如此宽和,不仅不责备她,反而问她有什么难处。
秦恬的心防,不由地卸下几分来。
可嫡兄手里握着私兵,先前一直在兖州帮衬的事情,秦恬如何能跟一个外人说出口?
这点分寸她还是晓得的。
她只能道,“我听见书院里今日的传闻,因为没有经过,就有些惊奇了。”
她不擅长骗人,尤其在这位魏先生待她极其宽和又显真诚的情况下。
小姑娘眸光略略一闪烁,魏云策就看了出来。
他没有拆穿,只是支着下巴沉吟了一下。
“兖州那边的事情,我亦有所耳闻,”他说着,目光在秦恬身上一落而过。
“那肃正军颇有些能耐,所不知到底何人领头,却听说是连卫所的大营都能攻进去的人,险些一箭射穿了兴盛侯,偏偏朝廷根本不知道是何人,更不要说抓人了。”
攻占了卫所的大营?
险些射穿了兴盛侯?
这些都是大哥所为吗?
他是怎么逃脱了监军监视的视线?
秦恬在这些突然而来的消息里,心头揪了起来。
她之前完全不知道这样细的消息,连在学子们处听到的传闻也无有提及。
不过她倒是不怀疑魏云策是如何知道的,毕竟魏氏在本地扎根极深,在朝中亦枝繁叶茂,魏云策作为秦氏嫡枝的长孙,知道这些事情易如反掌。
“那......那肃正军的将领,是一点消息都没有露出来吗?”
小姑娘盼着肯定的答案。
魏云策看着她点了点头,“只知道骑黑马穿黑甲,先前脸上带着黑色的面罩,进来似乎以银色面具遮脸,越发地令人琢磨不透了。”
只这几个字的简单描述当中,秦恬就能想象出那人的模样。
秦恬脑海中瞬间闪过许多场景——
诸城外山上冷酷的公子,书院送别晚宴上替酒的弟子,她被绑的山间横空降临的嫡兄,还有端午灯节时令人看不懂的大哥......
而现在,黑甲银面,他是肃正军无人不知却神秘莫测的将领!
秦恬的心绪似飞了起来,越过崇山峻岭飞向纷乱的战场之间。
嫡兄的伤势还没有完全好利落,他不会再受伤吧......
“唉......”
有人忽的叹了口气。
“又走神了。”
魏云策低头看向小姑娘,无奈的摇头。
秦恬这才回了神。
“对不起,魏先生......”
屡屡在他面前出神,她有些不知所措了。
魏云策轻叹一气,细细看了看她。
“肃正军的事,旁的小姑娘多半不敢提及,你却很有兴趣,是为何故?”
他这么问了,见小姑娘双手交叠着握了握,半垂着眼眸,清秀的脸上一脸为难。
魏云策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但她垂着眼帘什么都瞧不见。
又几息安静,他才又开了口。
“人各有志,不能要求你和所有小姑娘都一样,不然该不是你了。”
他说好了,“肃正军的事情你应该没什么消息渠道,若还想知道更多,来此处寻我便是。”
就这样?
秦恬猛地抬头看了过去,看到了年轻的先生宽容柔和的笑意。
他没有训斥她,也没有追问下去,反而说可以来寻他知道更多事?
秦恬有些不可思议,座上的人则微微正了脸色。
“我虽然说了这话,但你可莫要再课上走神,临字一时也不能抛之脑后,可听到了?”
“听到了!”秦恬连忙应了下来。
她还是不敢相信,可魏先生没必要说假话骗她,或许他已经猜到了什么,毕竟他可是魏家的大公子,知道的比她能猜到的,约莫多多了。
但他一句都没有点明。
秦恬自此刻起,打心里敬重了这位魏先生,正正经经给他行了礼。
“多谢先生提点,学生明白了。”
时候不早了,秦恬不便打扰,这才离开了去。
小姑娘快步离开了魏云策的竹舍书房,书童垫脚从后面瞧了她两眼,转身进了书房里。
“奴才方才瞧着那秦家姑娘脚步轻快,和来时可不太一样呢,公子是不是......”
“嘘——”魏云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书童连忙闭上了嘴。
魏云策哼哼轻笑了一声。
“是有些变化,但,远没有这么容易。”
*
兖州,肃正军大营。
有人领兵,可以瞬间聚起一股磅礴之力,冲开城门,占领衙门,攻占大营。
但是此地占领之后,却还需一个为首之人站出来,将卸掉了最初力量的大军担在肩上。
此刻,在此一役中领头的人聚在一堂。
军不可无将,举事造反不能没有王。
孙文敬早在月余之前就一直在兖州等地暗中支持百姓,如今成功起事,他便被毫无疑问地推成了这兖州王。
握着齐吉之手,拿着尹淄血衣,孙文敬立于肃正军旗下,与众人歃血立誓。
至此为清肃朝野内外,还天下浩然正气而举大业,至死不休。
但也有人在此之后,问及了那位带领他们冲锋陷阵拿下城池大营的将军。
“那位将军如今在何处,不知是否安好?”
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
只有孙文敬回应了一句。
“到了该现身之日,他自会现身,诸位的关心我会转告,放心吧。”
他说着,目光自人群外不远处一颗高大的银杏树下一扫而过。
银杏树下,秦慎听到了众人的询问之声。
银质面具在雨后短暂的日光里微光闪过。
不多时,孙文敬脱开众人寻了过来。
他不便直接称呼秦慎,只道将军,“......方才诸将领的问话,将军可都听见了?”
秦慎点了点头。
孙文敬想到他屡次神迹降临一般的出手营救,不由地多看了他两眼。
“若能留下就好了。”
但他明面上还是秦家的大公子,秦贯忠更是朝廷的三品武官,只能暗暗支持,不能明里参入。
秦慎目光自满是肃正军旗的军营中扫过。
青州的兵将也好,秦氏的私兵也罢,从没有哪一队兵将,似这突然捏合而成的肃正军,令他有种说不出的紧密之感。
但他不能不顾及家中——父亲、母亲,还有那个胆小如兔的小姑娘......
秦慎轻叹一气,在肃正军完全站住脚跟之前,暂时地揭过了这一茬。
他说起了另一桩事。
“我手下方才抓到了两个为大太监黄显做事的人,那两人说了些黄显的作为,听起来......”
他微顿,眉头压了压。
“颇为可疑。”
第54章 冷心审慎
俘虏营。
秦慎让人将抓到的两个为太监黄显办事的官兵,单独拉了出来,
这两个官兵知道大势已去,简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各位大人,我们所言句句属实,再无半句谎言!”
孙文敬示意二人,再次将黄显的吩咐说了一遍。
一人道,“我们也不晓得那黄公公要做什么,但是兴盛侯爷专门指派了一队办事利落的人,来给黄公公差遣,临行前还告诫我等,只要照着吩咐办事即可,任何人不能乱问乱说。”
另一个人道,“若不是被俘,我们打死也不敢说,那黄公公是照着皇上的旨意办事的,办的是宫里交代的密事,我们哪里敢猜敢问?”
两人身份不高,不知道黄显办的圣上密差到底是什么,但两人一五一十地,把近来黄显令他们做的事,全都说了出来。
“......我二人只负责兖州各府各县,自还有旁人去青州府、徐州府等好些地方。”
“到底做什么?”秦慎没再让两人啰嗦下去。
他一开口,两人便在银面之下,惊得不敢再乱说了。
他们只道,“黄公公令我们,打听各地回乡的宫女太监和侍卫,查清各家各户人口,回禀给他。”
这话说完,秦慎便觉孙文敬看了过来。
两人眼神一碰,都看出此事的古怪来。
“什么样的宫女太监侍卫?离乡外出外嫁的,也算吗?”
两人连道算得,详细复述了黄显的话,年龄除了太小的,皇上登基之后放出来的之外,旁的老宫人都算在内。
“那缘何是这一带的宫人?”
两个官兵不知道,都道黄显没有透出一星半点,“只让找人。”
“找到人,盘查各家各户的人口,再之后呢?”
这两个官兵还没有昨完前一步的差事,便也无从知道后面,但他两人听说了旁的官兵的事。
“听说之后,黄公公曾带着人往下面去了,专捡了人家家中双九双十年华的姑娘问话。”
十八九岁的姑娘?
孙文敬抱臂支了下巴,又问了两个官兵几句,但再问也问不出更多来了,只能让人将两人又带了下去。
“这事,将军如何看?”孙文敬思量了一会,转头问了秦慎。
秦慎默了默,“显然宫里那位皇帝要寻人,或许是寻旧年宫中外落的孩子。”
孙文敬一听,连忙点了头。
“是了,也只有这种解释,但这是谁人的孩子?难道的那位皇上登基前与宫人私生之女?”
秦慎却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思绪一掠就被他否定掉了。
她和那位皇帝要寻的人,年岁对不上。
她才十四五岁,就算年龄另有隐情,最多也十六七,同十八九岁的姑娘,属实差的多了些。
算到与她无关,秦慎心下稍定。
他说此事所知太少,“还不要妄加猜测,免得误入歧途。”
孙文敬连道有理,吩咐此事不得外传,但也另外着人专门留意太监黄显的动作。
......
秦慎离开之前,又将兵将之事分派妥帖。
兴盛侯娄春泰被他一箭斜插到了眼中,算得重伤,无法立刻领兵作战。
而肃正军占领了兖州府城和附近州县,洪水一退就能站稳脚跟。
眼下朝廷官兵没有宫中主意,暂时没有来清缴肃正军,秦慎也能短暂地回青州整饬私军,准备后续再战。
如是过了几日,秦慎准备回去了。
晚间回了自己的帐中,见傅温正在收拾他近日用的笔墨。
傅温拿起一支笔问,“公子这支笔还要带这么?”
这是肃正军闯进县衙后取来的笔,秦慎并不挑拣用了几天。
傅温看着那笔的毛,“属下瞧着,都呲毛了,约莫写出来的字都是翘着的。”
这话令秦慎忽的想起了某个人,写出来的翘上天的那一捺,还非得怪他的书案太高了......
他低低地笑出了声。
这?傅温不觉得自己讲了个很有趣的笑话,公子怎么笑成这样?
见傅温疑惑不解地看过来,秦慎清了一下嗓子。
他没有说这笔扔还是留,跟傅温挥了手。
“你先下去吧。”
傅温:?
一切公子身上摸不着头脑的事情,都和姑娘有关。
这是傅温之前得出的结论,但这里是兖州不是青州,姑娘根本连个影子都没有出现。
傅温半疑半惑地出了帐子,秦慎举步到了书案旁,他拿起那只呲了毛的笔,写了一个字。
这一字不巧,就是秦恬之前写出了丑的那个。
而这呲毛笔却极其争气,一捺写到头,也没有出现小胡子一样翘着的笔画。
秦慎越发笑了起来。
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写出来的......
想到那个好些天不见的人,秦慎回青州的心情默默地飞扬了起来。
这么多天没有回去,她应该只能从书院知道肃正军的事情,以她的聪慧,约莫可以联想到什么,但又不那么确定。
而他有意没有让人给她递消息,怕这瞬息万变的战场风云吓到了胆小的兔儿。
她会不会不高兴?
不过明日他就要回去了,她想知道什么,他都告诉她便是了。
想到她可能气鼓的两腮,秦慎心绪越发轻飘了起来。
张守元撩了帘子进来的时候,恰看到秦慎这番表情。
他在深山道观里教养他许多年,幼年时的秦慎,常有这样轻松的笑意,但后来渐渐少了......
张守元晃了一下神,眉头压了压。
另一边,秦慎也看见了他,有些意外。
“师父怎么来了?”
张守元看着他走上前来,“司谨有何事愉悦?”
这话一出,秦慎脸上的笑意瞬间淡了下来。
“没什么。”他不欲多说。
就手将那只呲毛的笔和桌案上其他物件都收拢了起来。
他不肯说,张守元沉默了一下便也没再问,只是见他收拾东西,道。
“要回青州了?”
秦慎点头,将与孙文敬商议的行程安排告诉了张守元。
“师父可要一同回去?”
然而张守元却摇了摇头。
“我此行就是来兖州这肃正军的,不会回去。”他说着看向秦慎。
“司谨也该留下,这里才是正事。”
秦慎一怔。
“青州还有监视我的人在,我已出来许久了......”
话没说完,张守元打断了他。
“似监视这样细碎的事情,秦大人一定能妥善处理,眼下肃正军是举旗起事,敢天下之先,皇帝必然不会听之任之,恐还要下狠手镇压,而各地皆看向肃正军,若肃正军能勇猛强劲,想来各地造反之声,只会如浪涛翻涌......这样的时候,司谨是真正率领肃正军的人,怎能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