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恬应声道谢,跟着她进了书房,而黄菱将秦恬引来,又让小丫鬟上了茶,便招呼着人都退了下去。
书房里只剩下秦恬和秦贯忠。
秦恬行了礼,秦贯忠指着下首的交椅,让她落了座。
秦贯忠打量了一眼秦恬,两三日的工夫,她往日的圆润脸颊,已肉眼可见地消减了下去。
从前见到自己,脚步轻快地跑上前来,甜着嗓子叫“爹爹”。
但今日她就这么坐着,半垂着头一句话都不说。
她这般模样,秦贯忠有些不知怎么开口了。
“恬恬......你在朝云轩,住的可还习惯?”
“住得惯。”
“那就好......若是有什么不便的,就让你院中的管事娘子去办,”秦贯忠说着,见秦恬仍是低头沉默着,又道,“或者给秦周传话,让他来办也行。”
秦恬听见周叔的名字,才稍稍抬了抬头。
“知道了。”
话音落地,话头便断在了此处,再不似从前在诸城小院里,父女之间总有一个能续上这话题。
书房似乎陷入了无尽的寂静之中。
恰在这个时候,外面有侍卫开口。
“大人,卫所有急报。”
秦贯忠在府邸的侍卫都是训练有素的兵将,脚下极轻,此刻突然在门前开口,惊得秦恬险些站了起来。
不熟悉的一切,会令人越发紧绷,以至于一点细微的惊吓,都能让人有极大的反应。
秦贯忠眼见她这般,晓得她在这陌生的环境里,终究是没能这么快适应。
“恬恬别怕,侍卫有事回禀而已。”
他安慰了秦恬一声,见小姑娘也只是余悸未退得点头,不由叹气。
但卫所有急报,他只好起了身。
“爹爹有些公务在身,得去趟卫所。”
话音落地,秦恬就懂事地站了起来要走了。
她越是这般乖巧听话,秦贯忠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可此时也不便多说什么,只能道:
“你也别急,爹爹让周叔送你回朝云轩。”
言罢,见秦恬眼中终于露出几分光来,才松了口气,快步离开了。
他前脚一走,秦恬就在书房门前见到了老管事周叔。
周叔远远瞧见姑娘,肥嘟嘟的身子就剧烈晃动起来,快步到了秦恬身前。
“我的姑娘,怎么瘦成这样?”
只这一句,便催得秦恬眼睛骤然一热。
她在诸城的十多年,父亲不常来,母亲也在三年前离世,她没有兄弟姐妹,两个大丫鬟也是她十岁之后才进府的,身边的人有人来也有人走,唯有周叔十几年如一日地陪在她身边。
“周叔......你可好?”
她还顾着惦记着秦周。
秦周连声道好,越发爱怜地看着自家姑娘,当下引路送她回朝云轩,道。
“姑娘不必替老奴操心,虽然从前咱们院子里的人,大多都送去了庄子上,但老奴还在外院,姑娘若有吩咐,直接让人来寻我便是。”
秦恬有所耳闻。
秦府的总管原有兄弟三人,都是赐了“秦”姓由秦贯忠一手提拔上来的忠仆,但秦大总管的三弟十多年前失踪了,一直没有下落。
而这位三弟,正是秦周,所谓失踪,也只是个说辞罢了。
眼下秦周又回到了秦府,留在了外院帮衬自己的两位兄长。
他在府中显然比秦恬更自由,当下便教了秦恬如何使人寻他。
这都是小事,秦恬既来了秦府,明面上已经是秦府的小姐,深宅大院的规矩总是要知道的。
这些规矩,从前秦恬只在话本子里知晓一些,眼下秦周一面送秦恬回去,一面仔仔细细说些常见的宅门事宜。
老管事絮絮叨叨说着,看见姑娘神色有些怔忪,不知看向何处。
“姑娘,怎么了?”
秦恬微微停顿,“我在想,我们还有没有可能回去,或者,独自出去住?”
秦恬抬头向远处高阔的天空看去。
日头大大的,衬得人影子小小的。
秦周叹了口气,“这恐怕不太能......其实,夫人性子温和,只是十多岁便与老爷做了结发夫妻,二十多年来夫妻琴瑟相合,羡煞旁人,如今突然有了这桩事,夫人本就身子不好,着实有些扛不住......
“姑娘也别多想,既然是夫人让人接姑娘进府的,那到底还是要认了姑娘的意思,姑娘有正经名分,总是一件好事。”
秦夫人不是面慈心狠的嫡母,秦恬这两日也看出了些许。
她并不是害怕秦夫人,只是,总觉得自己不该在这里罢了。
既不能,她便也不再多言,叫了老管事。
“您继续说罢。”
秦周道好,本想续着方才继续说规矩,但转念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
“姑娘,咱们府里的主子,除了老爷、夫人,还有一人。”
他说着,笑了笑,“姑娘不是一直都想要一位兄长吗?”
秦恬脚步顿了顿。
秦周笑道。
“府里还有一位大公子,正是老爷夫人嫡出的长子,单名一个‘慎’字,那可是姑娘正儿八经的兄长!”
兄长。
秦恬攥了攥手,她听说过这位秦家大公子,她的......兄长。
第5章 秦大公子
秦恬听说过这位秦家大公子,她的......兄长。
话本子说书的,提到秦家,必会提到这位嫡长子。
他们说他,是道门祖师的转世,慧根极深,少时便显出过人天资。
又说他是修罗神将的化身,英姿勃发器宇不凡,领兵作战杀伐果决,非池中物。
话本子里说的多少夸张些,秦恬从前只觉得遥远,并不当做一回事,甚至都觉得未必真有这样一个人,但今日,这个人突然成了自己的兄长。
她自己的兄长,文武双全,惊才绝艳。
秦恬心头有种说不出的激动,但忽然想到了什么,犹如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他是自己的兄长不错,可也是秦夫人唯一的儿子。
而秦夫人如今,还因外室和庶女的事情惊怒,病倒在床。
秦恬的激动消减了一半。
“我知道了。”
老管事也说起了秦慎的性子,说这位大公子并不是平易近人的性格,府中人敬大公子,比敬老爷和夫人还要甚,在他面前说绝不敢有什么逾矩的。
老管事说着,见秦恬似有些紧张,又连忙道。
“姑娘别怕,总归公子不常在家,姑娘多半也是遇不到他的。只不过若姑娘不小心招惹了他......”
老管事说到着看了看秦恬,秦恬也看了看老管事,主仆二人好像都不晓得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了。
“......姑娘应该招惹不到大爷吧?”
“咳,”秦恬呛了一下,“我很老实,不会招惹。”
“也是也是,那就没什么事了......”
老管事素来谨慎,这会也觉得自己谨慎过头了,果断换了个话题。
“听说灰肥团成一团不吃东西?姑娘不若带着它去西花园转转,姑娘自家也转转。”
“西花园?”秦恬并不是太想出朝云轩的门,从某方面来说,她比老管事还谨慎。
秦周明白她的性子,只好道,“府里有东西两个后花园,西花园小一些,但离朝云轩近,又同旁处隔开,并不怎么连同,姑娘总闷着也不好,大可以去西花园走动走动......”
老管事又交代了秦恬一些府里如何生活的话,一路送秦恬回了朝云轩。
*
东沿海海防军营。
巨石筑起的海防千户所像一座嶙峋高山,巍峨立在沿海大陆上,镇着这片海所有明暗中的宵小。
海风猎猎,将军旗吹得呼呼作响,仿佛要拔地而起一般。
一队人马打马自海边而来,马蹄上还沾着金黄的细沙,海水的味道迎面扑了过来。
“大公子回来了!”几个兵将迎上了前来。
自他们千户在去岁击退海寇的战役受重伤之后,此间千户所便由秦大公子代管。
秦大公子非是什么切实的头衔,可整座千户所的官兵没有一个人敢轻视。
从前众人多少会以为,这般是卖给卫指挥使大人秦贯忠面子。
可去岁数百海寇夜袭上岸,杀伤抢掠,这位秦家的嫡子陡然从天而降。
他率一支人数不多的精兵,生生挡住了海寇杀向内陆的脚步,接着只整调半个百户所的病例,就将数百海寇一夜之间杀到片甲不留。
这一役,震慑得这一方海域,至今不敢再有寇贼大规模上岸。
整条海岸风平浪静半年有余。
海匪间渐渐流传起杀神修罗的话来,连青州各处的官兵也不敢直提名讳,甚至姓都不必提,皆尊一声“大公子”。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秦贯忠唯一的嫡子,秦慎。
他这边带着一众官兵刚巡防回至营地,就有早早在此等候的人匆忙上了前来。
来人穿着侍卫的衣裳,腰间系着秦氏腰牌,显然是自青州而来。
他不敢耽误,上前行了礼便道。
“公子远在此地有所不知,家里出了些事!”
马上的人微顿,嗓音压了几分。
“何事?”
秦家侍卫有些为难,但还是压低声音,把舅爷戳破自家老爷在外另有外室和女儿的事情说了。
“......如今那位姑娘已经进了府了。”
“夫人呢?”
“夫人、夫人甫一知晓就气血翻涌昏过去了,老爷亲自去请了太医,但情形并不太......您还是回趟府吧!”
话音落地,周遭海风都停了下来。
营地的官兵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层层冷凝的威压,自马背上的人身上溢了出来。
有片刻肃静。
“吁——”
男人胯下黑马吁得一声扬起了前蹄,发沉的声音传了过来。
“回青州。”
*
灰肥连着两日都不肯吃东西,胖乎乎的身子像是放久了的面团,缩小了一圈。
天冬在朝云轩的后门口发现了一丛蒲公英,那是呆兔子最喜欢的口味,于是赶紧拔了过来给灰肥吃。
这般,兔子才终于给面子地衔了一根小口吃了起来。
只是还不愿意出笼子,将它带到院子里的青砖上,也只紧贴着笼子角落不肯出来。
秦恬带来随身的物什都收拾的差不多了,秦家的丫鬟婆子虽然看起来粗鲁,但并没有折损她的东西,她常看的话本子一本不缺都在,从一位老郎中处临摹来的草药图,也都一张不少。
连这两日府里都没有请大夫,嫡兄秦慎也暂时没有回府,秦恬看着瘦得没有二两肉的灰肥,又看了看春雨过后的艳阳天,想到了之前老管事周叔提到的事,问了拨给她的管事王娘子。
“从朝云轩到西花园怎么走?”
王娘子愣了一下,见姑娘穿了身碧色衣裙,发上只簪了两朵淡黄色绒花,打扮的规规矩矩,手里提了兔儿笼子,可见只是去西花园散散步而已。
王娘子看过去,见姑娘就这么安静立着任她打量,她连忙收敛了目光。
“奴婢亲自给姑娘引路。”
秦恬小松了口气,带着苏叶,提着灰肥,她出了朝云轩的门。
天晴风和,放眼尽碧。
秦府的后院很大,分东西两个花园。
东花园占地颇大,是西花园的两倍还多,两个花园中间有假山和书阁阻隔,再有郁郁葱葱竹林两片,除了藏在其中的小道,基本是并不相邻的地方。
王娘子引了她过来,秦恬便直接去了西花园靠西的桃林下面。
这时节桃花正含苞待放,骨朵鼓鼓地朝着日头努力伸展,有几朵耐不住地,便已趁着着大好的日头绽了开来。
秦恬在桃花树下缓步走了几步,找到一片野草丰茂的地方,开了灰肥的笼子。
这家伙起初还不愿意出来,被秦恬用草叶子一引,终于是耐不住了。
只是迈出笼子前,又在门口静立了一会,两只阔耳竖得高高的,警惕地细察没有什么危险,才钻了出去,小步蹦达到桃树下,吃起了野草。
“你怎么这么胆小?”
秦恬好笑地问了一句,又指着灰肥跟苏叶说,“也不知道呆兔子从前在山野是怎么长大的。”
苏叶也笑,但抬眼瞧着自家姑娘,见姑娘穿着草地里不打眼的衣裳,就在西花园最西边的桃花林里走动,甚至都没有走出这片桃花林的意思。
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兔子像主子,还是主子像兔子。
......
管事王娘子陪了秦恬一阵,就有丫鬟来寻她。
王娘子犹豫地看了秦恬一眼,秦恬道无妨,“娘子去吧,我识得路,不时便回。”
几日相处下来,王娘子隐约也看出了这位主子的性子,人如其名,性子恬淡非是生事之人,便不再多言,行礼快步去了。
秦恬正如她所言,又站了一阵,略略放松地同苏叶闲聊了两句。
正思量着回去,突然瞧见正在树下吃草的灰肥一愣,不及吃草了,耳朵竖得老高。
秦恬见了不免到了声奇怪,正要上前探看一下,忽然察觉视野里有一片黑影,自上而下地掠了过去。
紧接着嘶鸣声刺拉拉地响了起来。
秦恬抬头,一眼看到了那影子。
竟是只黑鹰。
那鹰不知从何处飞来,竟在秦府上方的天空盘旋起来,双翅展开似有两丈远,倏忽向东飞去,却又陡然转向,俯身向西冲来。
那鹰目之中的锐光,连秦恬都被摄住。
“不好!”
她一下反应了过来,转身就要把灰肥抓回来,塞进笼子里去。
只是她转头看去,目之所及的草地上,兔子的身影竟然凭空消失了。
“肥肥?!”
苏叶也吓了一跳,帮着秦恬唤着兔子找寻起来,主仆二人一时间将这片桃林看了一遍都没瞧见。
而那鹰盘旋嘶鸣着向低处压来,全然没有离开之意,反而越发压低。
秦恬脑门上的汗都冒了出来。
苏叶却一下看到了西花园靠东的池边。
“姑娘,肥肥在那!”
只是她声音一出,那灰色绒团又动了起来,平素不见如何动静,此刻竟快似闪电一般地,径直朝着东西花园间的茂密竹林里钻了进去。
显然,那郁郁葱葱的竹林比草地更适合兔子躲避天敌,但越过竹林就到了东花园了。
那可是正连着秦夫人正院后门的地方。
秦恬一时间也顾不了许多了,直奔上前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