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泥砖头”连着的东西上面,除了泥水石头,还有一条缠着树叶的粗壮断枝,影影绰绰地遮挡着下面。
冯里长干脆叫了两个人,“把那粗枝抬起来!”
两人转身走了过去,一二三,同时使力,直接将那粗枝移开了去。
众人皆向粗枝下面看过去。
半空一道闪电乍然亮起。
刺目白光突然将山头全部照亮。
他们看见了粗枝下面,零散泥浆遮掩下的那物,一瞬间齐刷刷变了脸。
“死人!是死人!”
*
又连着下了两日的雨,雨势不歇,秦恬连西花园都不必去了。
如此更好,规矩老实些,秦恬并不想自己在嫡兄的眼皮子底下,生出什么事来。
那呆兔子原本都肯出笼子吃东西了,但那日被不知从那来的黑鹰吓到,这两天又缩在笼子里面,像个乌龟一样团着。
秦恬无法,在常子没有回来之前,让天冬想办法去外面拔了几颗灰肥爱吃的草来,种在朝云轩的空地上,临时给它搭了个菜园子。
有了这么个思路,她就跟朝云轩的管事王娘子商量,能不能撬起来几块青砖,趁着春日种点草药。
比起往后花园走,还有可能遇上秦夫人,在自己院子里撬砖种草这种事情,简直不要要求太低。
王娘子自己就能做主应了,还替秦恬弄了些草药种子。
秦恬从前在诸城小院的后罩房前也种了许多草药,说起来,算不得她自己种的,而是母亲种的,而秦恬如今学在身上的药膳技艺,也都来自于母亲。
只是三年前母亲就过世了。
时间就像是沙漠里的风,将记忆的坚石棱角逐一磨平,逐渐只剩下模糊的模样还存留罢了,又或许在经年之后,连这点模糊的样子也都消失不见了。
秦恬时常记不起来过往和母亲生活的细节,但每每闻到药膳沁人心脾的香气,那些年月的温暖便会回到眼前。
只不过如今,都时过境迁了。
她在回廊下站着发了一阵呆,还是天冬来道了一句“雨停了”,秦恬才从回廊里走下来,亲自翻了土,种下了一颗颗草药种子。
然而活做到一半的时候,外院的方向忽然有些混乱的人声,她不晓得发生了什么,正寻思要不要让丫鬟去问一问。
忽然之间,吵杂的人声中传出一声尖锐的惊叫。
那叫声仿佛能刺破耳膜,又在下一息戛然而止。
秦恬握着锄头的手顿住了一时,右眼皮腾腾腾,不安地抽动着跳了起来。
*
与此同时。
秦夫人盖了厚厚的褥子,坐在廊下听雨。
大丫鬟萧芸端了一碗刚煮好的药来,“夫人此时服用,还是过一小会?”
药汤子黑黢黢的,只看一眼就令人口中发苦发涩。
“过一会吧。”
不想刚说完,外院的方向一阵混乱,混乱之中刺破耳膜的尖锐惊叫想起。
“啊——”
尖叫声稍纵即止。
原本停下来的雨淅淅沥沥又下了起来。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萧芸也不知道,秦夫人这么一问,萧芸便快步去问询了。
雨又下急了起来,阻隔了视线,汤药散着苦涩的白气,秦夫人没心思吃药,看向外院的方向。
萧芸没多久就回来了,只是走到秦夫人面前,却道。
“没什么大事,是外院有颗树折了树枝,砸到了一个丫鬟身上,人倒也没事,养些天就好了。”
萧芸说完,飞快地看了秦夫人一眼,不想秦夫人亦正看过来,萧芸微惊,连忙找了个话头。
“药快凉了,夫人快趁热用了,用完奴婢服侍您睡会。”
这药劲儿大,秦夫人每每用完,都要睡上两个钟头。
她不想用,正是因为不想每日都这么浑浑噩噩得难受。
她已经过得足够糊涂了,连丈夫在外间有家有室的事情,都是弟弟前来告知,不然这一辈子待进了棺材,还不晓得这桩事,还以为自己与丈夫一心一意,白首到老。
她看了看那晚药汤,又看了萧芸一眼。
“真没事?”
“没有......”萧芸没敢再与秦夫人对视,端了药近前,“您趁热用了吧。”
正这时,有小丫鬟前来通禀了一声,道是外院书房的黄菱姐姐来了。
黄菱抱着重重两个红木匣子进了正院,见秦夫人就坐在廊下,上前行礼。
“夫人,这是老爷吩咐在京的人,替夫人买到的两盒上好的山参,奴婢给夫人送过来了。”
秦夫人看着秦贯忠让人买来的山参,沉默了几秒。
只是抬头的时候,发现黄菱脸色不太好的样子,不似平日里稳妥利落,仿佛似受了惊吓一样。
“你怎么了?”
黄菱好似有些紧张。
“回夫人,奴婢没什么。”
只是她说完,把两匣子山参给萧芸的时候,不知怎么手抖了一下,萧芸险些没接住,两个木匣子发出咣当的声响。
秦夫人眼神变了一变,嗓音因着气喘有些哑。
“府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两个丫鬟赶紧说没有,秦夫人呼吸却急促起来。
“你们是觉得我不成了吗?有什么事只会欺我瞒我?!”
两个丫鬟一听,惊得跪下了下去。
萧芸舌尖发苦,还想遮掩,“夫人,没、没......”
话音未落,就被秦夫人打断了。
“还不肯说,还要瞒?!”
萧芸不敢说话了,大公子可是专门嘱咐了她们,不要在夫人面前乱说话,扰了夫人安神静养的。
萧芸不开口,秦夫人干脆叫了黄菱。
“黄菱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许隐瞒!”
黄菱看了看讷讷的萧芸,又看了看盛怒的秦夫人,只能把话说了。
“方才,官差上了门来,让府里的奴才过去认人。正好廖娘子来寻奴婢给她娘请郎中,就也过去认了人。不想她一看之下失礼大叫,奴婢赶紧过去,才发现官府送来的竟是,竟是廖顺的尸首......”
黄谅咽了口吐沫,看了秦夫人一眼。
“那廖顺被人割了喉埋在诸城外的山上,仵作说,死了半月了......”
秦夫人前面听到是廖顺的尸体,脸色就变了一变,再听到后面死亡的时间,整个人摇了摇。
廖顺死了半月了?
可两日之前,她问及廖顺去处,秦慎明明告诉她,刚派了廖顺出去办差两三日而已。
秦夫人突然笑了一声。
萧芸在旁看着,越发惊怕。
“夫人夫人!不是奴婢要骗夫人,是您千万不能......”
她的话被秦夫人一声凄笑打断了。
“都来骗我,很好,都来骗我......”
话音未落,人一口气没顶上来,忽的向一旁栽倒了过去。
萧芸惊叫,“请大夫!快请大夫,夫人昏迷过去了!”
*
青州卫卫所。
秦贯忠今日邻府与另几位大员议事,秦慎替父坐镇军中。
大雨打在营中的帐篷上,发出砰砰的持续响动,似远方的战鼓一般。
侍卫傅温在这时脚下极快地走了过来,见左右无人,立时把刚得来的消息说了。
“......属下前两天还差人去看了那埋尸处,尸体埋得稳妥,不想一场大雨竟给冲了出来......萧芸本是没想告诉夫人的,但是夫人听见了廖娘子的尖叫,察觉了不对,连声过问,让前去送药材的黄菱把话说了......夫人一听时间对不上,晓得您骗了她,一时气急昏了过去......恰好郎中正到隔壁府中问诊,当即便请到了咱们府里,公子不要急!”
营帐里寂静得压人。
秦慎指骨屈着,轻轻扣响了桌案。
“这么巧?”
第9章 最好不是她
廊檐落下串串雨珠,秦慎到的时候,苦涩浓重的药气味自门缝里四溢而出。
恰老郎中问完诊,轻步退了出来,秦慎两步上前。
“家母如何了?”
老郎中同他拱手,“秦爷莫急,秦夫人眼下并无险况,只是本就心神不宁,气血过虚,此番又受刺激,身子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又落到糟糕境地......”
老郎中将诊脉的详情说于了秦慎。
秦夫人十多年身体不济,时常延医问药,秦慎自小耳濡目染也懂得几分岐黄之术,当下听完老郎中所言,面沉如水,负手沉默立在正院廊下。
老郎中留下方子,秦慎并未让其立时离去,反而是请老郎中往客院稍事歇息。
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不知过了几时,房中脚步声到了门前,秦慎转头瞧去,丫鬟连忙上前。
“夫人醒了,正想见公子。”
秦慎“嗯”了一声,掸去衣摆湿寒之气,才转身去了房中。
秦夫人躺在床上,默然看着儿子。
秦慎见状,干脆挥手让服侍的人尽数退下去,又让傅温着人守在门外。
房中充斥着浓重的药味。
“你......”秦夫人刚发出一声,就禁不住咳喘起来。
秦慎连忙递过水来伺候了母亲。
“娘不要着急,这件事情是儿子没有处置妥帖,您想知道什么,儿子俱都说便是了。”
秦夫人还能想知晓什么,自然是些实情。
她气喘看了秦慎一眼。
“你说吧,莫要、莫要再骗我。”
事已至此,秦慎便将实话说了出来。
“儿子确实在半月之前就处置了廖顺,将其就地埋在了诸城,一来怕母亲因此伤神,二来不想打草惊蛇,才没有将此事说出,不想竟以此种方式令母亲知道了。”
秦夫人有些惊讶,微微直起了上身。
“那廖顺,到底犯了何等错事?你所说的打草惊蛇,指的是谁?”
秦慎从旁拿了个垫子给母亲。
这些年父亲与他在外做事,确实甚少告知母亲。
但此时秦慎也不得不明说了。
“是父亲的宿敌邢兰东,廖顺便是被邢家的人买通,偷传消息,甚至还在邢氏的牵线下,与海匪有钱财之交......此人着实留不得。”
这话令秦夫人甚是惊讶。
“那廖顺竟被邢氏买通.....”秦夫人不由地咳喘了起来,“他们一家跟我二十几年,我待他不薄,他竟然能行此等背主之事,枉我......”
秦夫人还没说完,心绪便起伏起来,咳喘不止。
秦慎早已猜到母亲听不得这话,当下立即将客院歇息的老郎中叫了过来。
一番施针、服药,约莫两刻钟的工夫,秦夫人才缓了过来。
老郎中不由地给这位大公子递去眼神,“秦爷要是与夫人说话,万万斟酌。”
秦慎叹了口气,默然点了点头。
待到众人又退了下去,秦慎看着母亲憔悴的样子,才道。
“儿子不想告诉娘,正是这原因。”
秦夫人之前还惊怒,不仅丈夫,连儿子也欺骗自己,眼下听见秦慎这般言语,有些恍然。
“是为娘的没用了,连自己的陪房都约束不了.....”
她想到自己长年累月地药不离口,外面的事情一概无暇料理,禁不住悲从中来。
秦慎无法,他并不擅长劝解旁人,只能给秦夫人倒了杯茶水,陪她坐了一会。
好在秦夫人吃过药,不时药力上来,就睡了过去。
浓重的药气反复盘旋,秦慎缓步走出正房。
傅温前来回禀,说今日请老郎中宿在府中了,老郎中自己也道应该,说是秦夫人这般情况,着实是危险,若非是今日正巧在隔壁府中行医,未必能及时救得了夫人。
雨还在下,秦慎负着手,沿着抄手回廊往自己的院落熙风阁而去。
傅温一直紧跟其后,低声说着另外的事情。
“......属下已经派人将此事发生前后的情形问了一遍。那廖顺的尸首确实是经衙门运送而来,他们本也不晓得廖顺是咱们府中人,但据说诸城有认识廖顺的人指了路。而廖顺是被割喉而死的,诸城的衙门不敢做主,就送来了青州府衙......
“廖娘子那边,今日确实是来府里,想让黄菱出面,替她给她娘请个像样的郎中看病,尸首运来的时候,她正在外院,看见自己弟弟的尸首惊叫出声......
“萧芸和黄菱都是不想告诉夫人的,但是夫人看出了两人举止有异,非要问到底,她们便道怕夫人发怒只好说了出来......
傅温把前后都说了,看了一眼自家主子。
男人正走到一丛翠竹旁。
一串雨滴自上而下落了下来,却都被竹叶锋利的新叶,尽数削成雨露,四散滚落开来。
男人眼角的寒光像极了那片竹叶。
“继续。”
明明都已经说完了,却还要继续。
傅温心神一凛,声音下压了三分。
“朝云轩,从头到尾,没有任何动静。”
话音落地,傅温见自家主子眉头微微一皱。
“是吗?”
“属下暂时只查到这些,”他连忙道,“但这件事发生的实在是过于凑巧了,将几处不太可能发生的点,都穿在了一起......”
说实在的,连傅温自己都不敢相信。
明明是深埋在诸城的尸首,怎么一场雨过去,就突然出现在了青州秦家?
而外院里的事情,身在内宅养病的夫人还好巧不巧地知道了。
秦家四平八稳许多年,便是有似廖顺这样的背主之人,也很快就被发现料理干净,不会对府中的主子造成什么影响。
可自老爷在外有外室女儿的事情捅出来之后,在朝云轩那位姑娘来了之后,秦家仿佛就开始不平静起来。
尤其对夫人,似乎冥冥之中透着一股不利。
可这些日子,傅温每天都有过问暗中盯着朝云轩的人,没有一个侍卫发现任何问题。
那位姑娘不是在院中种草药,就是溜兔子,安分得不能更安分了。
甚至连傅温都想不出来,她还能如何安分。
但是,不利于夫人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自家爷仍旧步履不变地走在前面,脚下踩在积水的石板上,时不时发出踏破水声的脆响。
整座秦府在雨里惊得发慌。
傅温低声道了一句。
“要么,真的和朝云轩没关系,要么,那位姑娘恐怕......是个极厉害的人物。”
秦慎的脚步踩在了一片雨水里,在一片叮咚脆响之后停了下来。
傅温看见爷抬起头来,向某个方向看了过去。
傅温顺着看过去,看到了雨幕中视线迷蒙不清的朝云轩的房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