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菱姐姐在外院书房伺候,一定很忙吧?我自己回去就好,姐姐不用送了。”
黄菱转头看了她一眼,笑起来。
“姑娘真是太客气了,奴婢这会儿不忙,也就早间晚间伺候老爷洗漱用饭才忙些,有时候老爷手头上的事没有理完,奴婢需得再等一阵,总得伺候完了老爷才能歇下。至于其他时候,多半还是闲的。”
这几天在秦府,秦恬也看出来父亲秦贯忠作为青州卫指挥使,军中的事务不断,因着朝廷对各地都是放任的态度,卫所还要帮衬本地衙门治理各州各县,打击宵小,守卫城内城外平安。
再加上秦夫人病情反反复复,秦贯忠也就更忙了。
秦恬点了点头,刚要同黄菱一道进到垂花门里,就听见垂花门里恰有人往外走,边走边说话。
那说话的声音秦恬颇为熟悉,正是秦夫人身边将她接到府里来的孙嬷嬷。
孙嬷嬷不知在跟什么人说话,不耐烦道。
“夫人都病成这样了,你不想着给夫人祈福,孝顺伺候夫人,倒只念着你弟弟......联系不上?他一个大男人还能出什么事不成?指不定往哪花天酒地去了。”
一旁的人似乎要说什么,刚开口就被孙嬷嬷打断了。
“今儿不成了,夫人吃了药睡了,若是明儿夫人身子好些,你再来问吧。”
话刚说完,就跟要进垂花门的秦恬和黄菱遇在了一处。
孙嬷嬷见着秦恬,虽然不怎么乐意,还是照规矩行了礼。
秦恬这才瞧见她身后跟这个三十露头的仆妇,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
秦恬不认识她,可莫名就觉得似在哪儿见过一般
孙嬷嬷和那仆妇行了礼很快走远了。
但那仆妇脸上莫名熟悉的感觉,秦恬怎么都想不起来,她不由地问了黄菱一句。
“黄菱姐姐,方才跟在孙嬷嬷身后的,是什么人?”
不知道是不是问得太突兀了,黄菱竟然怔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姑娘是问廖娘子吗?她在夫人的田庄照看,他们一家都是夫人的陪房。”
夫人的陪房?!
秦恬倏地一下明白了那莫名熟悉感的来源。
她惊疑不定,但刚才孙嬷嬷的话却叮咚响在了耳中。
那廖娘子是联系不上自己的弟弟了,所以前来府里,想要问一问秦夫人自家弟弟现在何处。
天暖着,墙角还开了一从黄莹莹的连翘。
但秦恬忽的觉得有些冷。
秦夫人恐是不知道的,但秦恬却知道,她弟弟此时早已丢了性命,被埋在了诸城外的小山头上!
彼时的情形倏然再现在了秦恬眼前——
“这位公子,我只是路过,什么都没听见,也没看见!”
话音落地,山腰间寂静如入万年黑夜之中。
风吹林叶发出沙沙的响声,负手立在苍劲古柏前的男人,冷眼看着她,半晌开了口。
“记住你的话。”
......
彼时,自己的身世还没有显露,秦慎就已嘱咐手下不许向秦夫人透漏此事,如今秦夫人卧病在床,秦慎是注定不会让他母亲知道了。
如果这件事再传到秦夫人耳中,那么只有可能是从秦恬这里走漏了消息。
秦恬莫名有些紧张感,进了二门之后就不想说话了。
恰好黄菱并非是话多的人,亦不再说什么,很快送了秦恬回了朝云轩就离去了。
这边黄菱一走,秦恬就给周叔传话,把那天随他去山上摘荠菜的小厮找了过来。
那小厮名唤常子,因着办事利落,周叔多把他带在身边,到了秦府也没有似旁的仆从一样,都被送去田庄做事,而是被周叔安排在了外院。
秦恬突然要找常子,周叔还有些稀奇,但也没有多问,打发了常子到朝云轩来。
秦恬早就遣了旁人,将厢房空出来单独找他说话。
当下常子见到了秦恬,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
“姑娘可算来找奴才的,奴才胆子都快吓破了......”
常子今日在外院远远看见秦慎,就一下认了出来。
若是那日秦慎就手处置的是秦家的奴才,那么如今,常子也变成了秦家的奴才。
他认出这位爷的当时,就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姑娘快救救奴才吧,奴才还不想死!”
秦恬揉了额头。
“不至于,不至于......你先别这么大的反应,寻常行事即可。”
有她这话,常子才稍稍收拢了些惊怕之意。
“姑娘说怎么办,奴才就怎么办,奴才都听姑娘的!”
既然找了他过来,秦恬也是想好了要如何的。
她现在一举一动都在秦慎眼皮子底下,有什么作为根本瞒不过去。
既然如此,倒不如主动释放些态度出来。
秦恬是一定不会说出去的,也会让常子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她的态度很明摆,没有和那位嫡兄对着来的意思,于是直接道。
“我去跟周叔说,让你去庄子上帮我移摘些草药在院子里种,你这些日子就到外面的庄子上做事,一时半会不要回来,免得在外院一个不小心,说错了话。”
常子简直如闻天籁,跪下又是磕头。
“多谢姑娘替奴才着想,奴才在外头一定老老实实给姑娘采草药,绝对不乱说话。”
秦恬点头,亦暗暗松了口气。
只要过了这段时间,秦夫人问起也好,嫡兄提及也罢,按照他自己的意思把这件事圆过去,不会在此时令秦夫人动心伤神,也就同秦恬和常子没什么关系了。
她打定了主意,又嘱咐了常子几句,便让常子跟周叔提起此事。
周叔向来晓得秦恬喜好研究药膳,便也没太起疑,第二天一早就把常子送去了秦家的田庄。
*
翌日午间,傅温便把秦恬将常子送去田庄的事情,告诉了秦慎。
“......那小厮胆小的很,忙不迭就收拾东西往田庄去了。属下瞧朝云轩那位姑娘的意思,应该知晓一举一动都在爷眼皮底下,这要避嫌,倒也算得聪明了。”
窗下,单手持书的人不紧不慢地用拇指拨弄开了看过书页,书页毫无挣扎,温顺地侧到了一旁。
“嗯。”
她应该不敢有什么旁的心思。
书页又翻过一页,但秦慎没再看,书落在了茶几上,秦慎起身。
“去看看母亲。”
......
“夫人如今情形还算不上稳妥,只是比前两日稍稍好了一点,最好再静养些日子,莫要伤神动心,心绪稳定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大夫是师从过太医院老院正的名医,这会正在院中同秦贯忠仔细交代。
秦贯忠自是进不得正房,秦夫人若是见到他,便免不了要动肝火,他叹气,见秦慎过来了,便道。
“你去看看你母亲吧。若是得闲,陪她说会话,或者在院中日头下晒晒也是好的,总归让她舒心静养。”
秦慎自然答应,只是默默看了父亲一眼。
既如此在意妻子,又缘何在外有室有女......
秦贯忠不能进内探望,不时就离开了。
今日没什么风,日头照的人暖暖的,四处都是青草的气息,比暗沉充满药气的房中令人心旷神怡得多。
秦夫人见到了儿子,心情亦好了不少,让人往院中搬了榻,倚在榻上跟秦慎说话。
“我病了也不是一日了,无非轻些重些,莫要耽误你在外头历练。”
近几年,秦慎并不常在家中,他在外面做了什么,有事连秦夫人也是不知道的。
但总归不似一些富家纨绔,章台走马消遣度日。
秦慎说无妨,看了一眼秦夫人羸弱的身形。
“母亲原本没那么不好,都是因为生了儿子才拖垮至此,儿子孝顺母亲乃是天经地义。”
他素来话少,跟不太会说什么富于感情的言语,今日能说这些,秦夫人已经满足了。
当初她生子是难产,孩子能生产下来都是奇迹,但因着难产,母子状况皆不好,她更是当场就昏死了过去。
有在旁做法的道士说,这是母子相克的缘故,有卜算了秦慎八字,认为此子八字命中带煞,就算秦夫人生下来也未必能活下来,必得先除煞才行。
而除掉煞气便要离开秦府、离开父母到山上修行,彼时秦贯忠为了妻子和儿子,只能让道士将孩子带离了秦府,去了山上道观,秦夫人甚至没来得及看孩子一眼。
直到五年之后,修行完毕,道士才终于将秦慎送下了山,母子方第一次相见。
如此这般,秦夫人更是极其疼爱这来之不易的孩子,她身子落了病根,再不能有旁的孩子了,只一心一意地教养秦慎。
母子素来感情甚厚。
这会二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傅温忽然出现在了秦慎的视野里,唇语道了两句。
秦慎不动声色,提了水壶给母亲续了杯茶。
刘嬷嬷轻步上了前来。
“夫人,廖家的长女从庄子上来了,给夫人请安。”
秦夫人素来性情温和,不是严苛的主子,自然点头让廖娘子到了院中。
廖娘子磕头行礼,将庄子上养的几盆含苞待放的鲜花搬了上来,“夫人放在院中或花园里,稍稍浇些水,没两日就开了,必能令夫人悦目。”
秦夫人笑着缓缓点头,她没什么气力过问庄子上的事情,却见廖娘子并没有下去的意思。
“还有什么事?”
廖娘子就等这话了,当下连忙道。
“奴婢的老娘生了病,老是念叨着奴婢的弟弟廖顺。先前夫人指派了他往诸城附近的办差,奴婢就使人往诸城送了信,只是却找不到人了......奴婢心急,所以想来问问夫人,是不是另派了奴婢的弟弟往旁处,奴婢只要能给他捎个信就行......”
廖娘子知道主子派差不该这么问,但她老娘病得太厉害了,多半是好不了了,临终前能见廖顺一眼,也算全了老母念想。
可秦夫人却愣了愣。
“我不记得,另派了差事给廖顺?”
廖娘子讶然,秦夫人也似记不清了,要找人来问,却听一旁的秦慎开了口。
“母亲不必问了,廖顺是我前两日指派往南直隶做事了,”他说着,看了廖娘子一眼,“你不必寻他,他这一时半会回不来。”
廖娘子一听秦慎开了口,便立时不敢多言了。
她和府里其他人一样,最怕这位爷,立刻叩头道谢。
“奴、奴婢知道了,一时、一时不会寻他了。”
“去罢。”
秦慎说完,廖娘子就利落退了下去。
秦夫人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随口问了儿子一句。
“是有什么紧要的事,你身边的人手不够了?”
秦慎无意多言,“娘不必操心,一点小事而已。”
“也是。”秦夫人缓缓出了口气,慈和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你做事娘总是放心的,不会像你父亲那样......”
她低低咳了几声,目光远了一时,没有继续方才的话说下去,只是幽幽叹了一句。
“至亲至疏......夫妻。”
一片厚重的云遮住了片刻的日头,秦慎在这话里,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第8章 这么巧
春日惊雷炸响在天边,层层叠叠的乌云聚拢碰撞,闪电划出天空的裂缝,无数雷声滚滚而来。
不时,豆大的雨滴哗啦啦倾盆而下。
惊雷春雨洗刷着刚和暖起来青州地域。
诸城县。
瓢泼大雨一连下了大半夜才停下来。
翌日天还没有完全放晴,就有几个农夫相互喊着往山上去。
“快点起床,都别懒,这会上山挖上几篓笋子,正好能卖上好价钱!”
喊话的人是此间的里长,姓冯,他最是勤恳利落,拉着扯着乡里乡亲,勤劳些能过好日子。
他本也同众人没什么两样地忙些农活,混沌度日,但是两年前出了一趟青州,往外地讨饭吃,险些有去无回。
至今都还总梦到那时的时,别人一问,他当先要说两个字,“地狱”。
“外面就是地狱!你们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山匪草寇杀人放火,到处行凶,官府不仅不管不问,甚至有些还与匪贼互通有无,小官管不了,大官全不问,朝廷只会清缴走投无路的造反百姓,只要抓到,全都杀得一干二净,连怀中婴孩都不留的......还是咱们青州好啊!”
他眼睛里都是对外面的恐惧,众人也都信他的话。
只要不造反,朝廷便对各地是放任的态度。
青州当然好,文武父母官都尽心尽力,因着这几年周边各地不断有外地人涌进来,但外面乱成这样,青州又能好几年?
他们只是平头百姓,守着丑妻薄地破棉袄,就心满意足过日子的百姓,可嚼不了那些事,趁着年景好,多赚些钱财在手里是最紧要的。
那天青州也不好了,他们总还比旁人多两个能使唤的钱。
当下,冯里长喊着周遭几家邻居的门,叫了众人往山上去了。
众人年年都在这个时节挖笋,山路也走的十分熟悉,只不过昨晚的雨下的太大了,狂风暴雨,霹雷喝闪,他们原本要走的那条路,被连两颗折断的高树挡住,后面要过林子,还不知道还多少半折半断的树。
冯里长是个谨慎人,宁走十步远,不走一步险,“咱们从另一边绕过去,稳当些。”
众人没什么不同意,沿着一条小路往另一边去了。
雨到如今还没有完全停下,细细密密地下着,雾蒙蒙得并不太能看清什么。
这会就有人指了山坡上的一片泥地。
“那是个什么?”
众人都顺着他的手看了过去,看到原本平整的一块坡上,突然突出来一个转头大的泥块。
那泥块下面似乎还连着说什么,不是折断的树,也不是裹了泥的石头,反而似乎有靛青色的布料隐在其间——
布鞋。
雨下的紧了一些,打在人眼皮子上有些睁不开。
有人下意识觉得不要去看,“管他是什么,咱们赶紧去挖笋要紧。”
但也有人脚下没动,“万一,万一是个......咱们就这么过去,恐怕不好吧?”
众人犹豫不决,都看向冯里长。
冯里长也不想耽误行程,但是一股泥水冲了下来,将那“泥砖头”一冲,靛青色的料子露出来的更多了,样子更加明显了。
冯里长到底没能迈开腿。
“既然见了,就先弄明白再说,”他说着叫了几个壮实的乡亲,“跟我一道爬上来看看。”
众人呼呼都跟着往那坡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