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潇有个一直在帮她来回传递消息的护卫,白琛也知道此人。
“你不是派他回了老家,怎么这会寻来了?”
沈潇也不太确定,出了院子一看,果真是此人。
这护卫一见沈潇和白琛都在,上前就把话禀了。
“大小姐,白将军,官府抓不到人就把矛头对准了沈家军的兵将,似岳将军等人都被来回盘问,不少将领因此与官府起了冲突,都受了责罚,岳将军更是被打了三十大板,堂堂五虎将领,被贬成了喂马小卒!如今......拖着伤身在喂马!”
话音落地,天上响起一声闷雷。
不知何时层层叠叠的云遮住了烈日将大地笼罩其间,风渐渐停下,云层不住下压,空气闷窒难以呼吸。
白琛的指骨劈啪作响。
“终究是我,连累了他们!”
可有人却嗓音低哑笑了一声。
“白叔何出此言?”
白琛抬头向眼前的小姑娘看去,与她父兄相似的脸庞上,却流出她父兄从未有过的神情。
沈大将军为国为民、勤勤恳恳,沈少将军殚精竭虑、兢兢业业,可这样的他们,却都在一些本不该坠马的地方,轰然陨落了。
红极一时的沈家军迅速落败,众人没有因为曾经的辉煌战绩而备受尊重,反而被冷落打压,时至如今,连五虎将都成了弼马温。
白琛不住看着那个被所有人都不看好的小丫头。
“阿潇,你......”
“白叔,”
她忽的叫了他。
“我们,是不是该换个活法了?”
白琛看着她,看到她麦色皮肤的稚嫩脸庞,沈氏父子二将的模样在她脸上不断重合,又在某一时刻突然消散。
至此,他在那张带领过数十万兵将、打过百余场胜仗的沈氏的面孔上,看到了崭新的,模样。
白琛忽的躬身行了一礼。
“末将白琛,愿随将命!”
声音在层云压迫之下的闷窒空气里,陡然似暴风一样四下推开而来。
秦恬站在一旁,心中似有海浪在暴风下乘风而起,形成巨大的浪涌拍在心头。
她看着白琛,又看着沈潇,不知怎么,亦悄然攥紧了双拳。
只是她转身缓步暂离的时候,看到了站在不远处树下的李维珍。
李维珍站在那儿不知多久,秦恬看过去,见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转头跟她笑着道了一句。
“我可能知道,这些年做生意赚的钱,该怎么花了。”
秦恬微怔,他笑眯着眼睛,跟她比了个轻声的手势。
“嘘,别告诉我老爹。”
秦恬看着他,下一刻,重重地点头。
“我会替李大哥严守秘密。”
......
原本要在此停留的人,到了晚间都已经有了各自去向。
沈潇和白琛都要回大多数沈家军兵将被安置的地方,白琛想让月影留下,但月影执意跟随。
秦慎对此什么都没说,却让人奉上最快的马和最利的剑。
白琛看了他几眼,隐约有些明白,笑着上前。
“愿与秦大公子再见之日,是把酒言欢之时。”
秦慎执礼,“秦某必彻夜相陪。”
两人相视一笑。
秦恬有些日没有见过嫡兄的笑意了,不禁转头瞧了一眼。
但他这时又问及了李维珍。
“李公子今次暂时不回青州?”
李维珍说不回,“我也要把生意往别处做一做,也许某日就有用处了。”
秦慎缓缓点头。
至此,几人生死之间的一场相遇暂时结束了。
秦慎和秦恬将众人一一送走,待天色渐晚,此处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他们从小镇的路口往回走。
秦恬心里想着沈潇,想到她终于还是离开,去追寻她作为名将后人该走的路。
之前在青州,在书院,外面的纷乱也都被父兄替她隔除在外,如今却好像不一样了,就好像洪流终至脸前,每个人都有自己在洪流中的宿命。
小姑娘抬起头来看着云层变幻下的天空。
忽然豆大的雨滴咣当砸在了秦恬的脑门上。
接着,一场雷雨瞬间而至。
“呀!”秦恬赶紧拿袖子遮了脑袋。
这时身边的青年叫了她一声。
“这边避雨。”
秦恬赶紧跟在他身后往避雨处去。
只是她用袖子遮着脑袋看不清路,紧跟着他的脚步跑在后面,却没想到下一刻,他忽的脚步一停。
小姑娘一脑门撞到了他的后背上。
秦恬不意她突然似个小牛一样拱了过来,差点撞倒了避雨的茶摊,把茶摊老板吓得,“地、地震了?!”
秦慎:“......”
秦恬:“......”
秦慎清了一下嗓子,同人道了歉。
转眼看到始作俑者正捂着嘴巴偷笑。
他禁不住瞥她。
小姑娘笑得越发开心了。
茶棚外面暴雨如注,茶棚里挤挤挨挨地站满了人。
多数都是些男子在此避雨,秦慎占了个角,让小姑娘站在角里,他立在她身前。
“大哥?”她突然问他,“我们明日上路吗?”
秦慎看了过去,方才的雨打湿了她额前的碎发,湿漉漉的细发紧贴在因天热而发红的脸蛋上,就这样看去,像最珍贵的山泉水泡开的香茗。
秦慎的目光一触即飞。
他说不是,“我让魏游明日送你回去。”
“那大哥呢?”
秦慎避开她的目光。
“我今晚走。”
第36章 不忍拒绝
“我今晚走。”
秦慎这话说完,小姑娘忽的问了他一个问题。
“大哥这些天,是在避着我吗?”
拥挤的茶棚下,豆大的雨滴砸落在棚上,衬得茶棚意外的安静。
秦慎知道自己这些日子以来,自己一定做了许多令她迷惑的事,别说是她迷惑,就是自己又何尝不是?
但这样杂乱的思绪是他从未经历过的,秦慎不敢在自己还混乱的时候,再多做什么了......
他低头向她看了过去,这么多日子,第一次看到她眼睛里。
“是我的事,与你没什么关系,你安心回家吧。”
他的嗓音轻轻柔柔的,没有任何的冷淡,秦恬也没有听出任何隐瞒。
小姑娘虽然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但是安静想了想,也应下了嫡兄的意思。
“好。那大哥这次又要在夫人面前找什么借口?可还要我帮忙?”
她眨着眼睛看过来。
秦慎嘴角不由地微微勾了勾。
“还是原来的借口......辛苦恬恬了。”
说话间,一场夏日即来即走的暴雨,只剩下了蒸腾在半空的水汽。
若只是这样该多好。
秦慎默然送了小姑娘回了田庄,收拾了行装,安排了人手就离开了去。
他离开此地直奔肃正军驻地。
一路快马加鞭未停歇,直到晚间才在林间暂歇。
明亮的月悬在高山之巅,自高空洒下银辉片片,坠入林间。
秦慎负手站在一片竹林之间,抬头望着月光,不由地就想到了月影和秦恬换了喜服避开搜捕的那天,晚间做的梦。
那日陪着某个中暑的人在田间走了半夜才回了房。
睡下已经极晚。
可就在梦里,他又回到了那片田间。
梦里的情形与夜间没什么不同。
小团小团的萤火,在密如云盖的大树下草丛间旋转而飞,时而聚时而散,像天上的星落到了凡间一般。
只是梦里的他身边没有任何人,只身立在那里。
他四下看了过去,除了夜幕、田垄、萤火和树,什么都没看到,直到他走到那可大树的后面,他看到了不远处一个灯火通明的宅院。
那宅院不知为何挂完了花灯,亮如白昼。
他莫名就觉得那仿佛是自己的家,他快步走了过去。
所有人都似在迎他,然后推着他一路往里面走,一直走到一处院落里的房门前。
接着身边的人忽的都消失不见了,秦慎抬手去推门的时候,发现自己穿了一身大红色的喜服。
门吱呀一声响,他缓步而入,看到了坐在床边的人。
龙凤喜烛静静在高台上燃放,床边的人凤冠霞帔,盖头遮住了脸,但却又在他走近的时候,轻轻抬手,掀开了大红盖头的一角。
白皙的脸庞、小巧的小巴、秀挺的鼻梁,和那双会说话的夜明珠一样的眼睛......
秦慎看到小姑娘站起了身,缓步向他走来。
她开了口,笑着叫了他一声。
“夫君......”
......
皎洁月光下的山林里,同行的侍卫除了守卫的人,都闭起眼睛入睡了。
时而有长短不一的鸟儿嘶鸣和山野走兽昼伏夜出的低吼传来。
秦慎抬手捏住了眉心。
半晌,重重摇头。
他怎么能做这样的梦?
这算什么?
*
青州,猎风山房。
一连离家好几天无有音信,周叔急的嘴角起泡,这会听说姑娘回来了,拖着肥重的身子,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
“我的姑娘,终于回来了!”
他上下打量秦恬,“瘦了,黑了,都不似先前水灵了,是不是好几日都没吃好睡好?”
秦恬本来想笑,但没想到还真就被周叔猜中了一部分。
她说还好,“就是有点困。”
“我就知道......姑娘从小到大,哪里吃过出门在外的苦?”
但因着是秦慎把她领出去的,周叔不便多说什么,只小声在秦恬耳边嘀咕。
“大公子是成年在外的人,姑娘怎能一样?还是每日里去书院读书,最是安稳。”
秦恬知道周叔是好意,但正是因为有成年在外奔波在外守护的人,才有他们这些能留在一片小天地里安稳生活。
不过说起来书院,秦恬着实旷了几日。
“周叔都帮我跟先生说了吧?”
周叔连道放心,“眼下时节太热,姑娘们不便前去读书也是有的,听闻魏家姑娘和表姑娘就没有去。”
魏缈吗?
秦恬点了点头。
不过她既然回来了,就没有随随便便旷课的道理。
周叔还想劝着秦恬在家歇息几日,但她翌日一早,就如常去了书院。
书院的学子们口中的话题,仍旧是肃正军。
不过肃正军和朝廷军这几日并没有开战,只听闻那位章老将军日日训兵,距离开战似不远矣。
学子们都听过章老将军的威名,也晓得老将军的英勇之事,但他们亦在暗中悄悄挺肃正军,个中矛盾滋味不可言喻。
秦恬暗暗听他们说了几句,但众人话风一转,却都议论起了另一桩事。
“......都说先太子殿下有遗孤在世,又都传闻是位公主殿下,但却只听传闻未见其人露面,不会只是传闻而已吧?”
先太子遗孤,一位流落民间的公主?
有人那么问,就有人答道。
“若是公主这么容易就露面,被如今的朝廷盯住可不是什么好事。肃正军能不能与朝廷匹敌尚且不好说,要我说,若肃正军真能掀起翻天的浪涛来,届时公主再出现,是最好的了。我朝又不是没有过女皇,届时公主登极,不知天下是何情形?”
众人议论纷纷。
秦恬不禁想到了月影,但月影显然不是,那么这位公主是谁?
秦恬不知,但若真能有公主出现,对肃正军当真是振奋人心的大事,所有的兵将和拥护他们的百姓,就像漆黑的夜路出现了光亮,有了方向更有了力量。
她仍在听那些学子口中的消息,听得专注,没留意有人缓步到了她身边。
“看来他们说的消息,比我的更让你有兴致。”
声音突然出现在耳边极近的地方,秦恬仿佛察觉到了一阵温热的风拂过耳畔。
秦恬转头看去,竟是那位魏先生,他就站到了她身后半步的地方。
若是旁的姑娘,此刻恐怕脸都红了。
但秦恬只是被吓了一跳,她再不适应与旁人这么近的距离,不由地向一旁退了一步。
这动作完全落在了魏云策眼中,他倒也不躲不避,只叹气道。
“你可晓得,若我方才不走到此处来,你是听不见旁人叫你的。”
秦恬不可思议,她刚才确实一点都没有听见有人叫她。
“是学生失礼了,先生莫怪。”
魏云策在这“学生”“先生”的说法里,看了她一眼。
小姑娘有些脸红,却是慌张尴尬的脸红。
魏云策说无妨,“你总是走神,我倒也习惯了,只不过,听说你这几日被暑气所害,眼下可好些了?”
中暑是老管事给秦恬找的借口,但秦恬到底去和何处做了什么,又是一桩不能同外人提及的事情。
总是对这位待她甚是关心的先生有所隐瞒,秦恬越发不好意思。
她只能含糊着应了他两句。
好在他没有追问,只是好似想起了另一桩事。
“说起暑热,我之前同你提及的以书会友的事,也正因为前两日暑热过胜,一位友人家中起火而未能聚齐,众人准备过两日凉快些再聚。”
他问秦恬,“你可还要来?”
这几日根本不在家中,练字一事几乎要荒废了。
秦恬如今心思都跟着沈潇、白琛和自家嫡兄飞去了外面,根本不在练字一事之上。
她是想婉拒了这好意,但一想到魏先生对自己如此照顾,拒绝的话就有些说不出口。
她试着道,“此事还得问问我父亲的意思。”
魏云策笑道,“那是自然。”
说话之间,时候已经不早了,魏云策瞧了瞧她。
“就算是暑热也要多吃些东西,不然可真要消瘦下去了。”
说完跟她点了点头,长袖扶风缓步而去。
秦恬摸了摸自己的脸,看着魏云策离开的背影。
若是所有先生都似魏先生这般温和知心,她的课业肯定能再提升一下......
秦恬只稍微这么一想,就赶紧摇了头,嘲笑自己,“自己不勤奋,和先生是怎样的性子又有什么关系?”
说完,连忙往学堂而去。
她快步离开,不远处的小路上亦走出一人,一直从后面看着她,跟在她身后去了同一方向。
暑热天气,不少男学子都受不了,更不要说十几岁的小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