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炮轰隆一声,自城外山丘上,如晴天霹雳一样,划过半空。
距离大名府城只有一里之遥处,马匹受惊立蹄,不住嘶鸣。
夜奔至此的秦慎,指尖发颤地看向了半空之中。
炮火如流星一般,飞速奔向大名府城,它无从停下地,只在空中留下滚滚烟尘,就没入了城墙之内。
那一瞬,秦慎目眦尽裂。
他耳中什么都听不到了,只看到漫天的烟尘倏然腾空。
他喃喃。
“恬恬......恬恬!”
*
四面尽是火光,惊叫高喊与痛哭哀嚎接踵而至,绵绵不绝。
“公主!公主!”天冬和苏叶急喊着向她跑了过来。
但一连三炮之下,秦恬所在的府衙早已坍塌殆尽,四下都是断壁残垣和着了火的房栋木梁,秦恬被围困在了一片火海之中。
天冬、苏叶皆无法过来,不住地在外面呼喊。
她们在高喊着“公主”,但就在方才,炮火袭来之前的一刻,她却听到了城中疯传的说法。
肃正军在攻打京城了,领兵作战的是肃正军的银面大将军,而他,更是真正的先太子遗孤!
秦恬恍惚了起来,不知道这些说法是城外围攻的朝廷兵,故意散步令人心动乱的说辞,还是确有其事。
只是不知怎么,秦恬竟然愿意相信。
如果那位大哥是真正的遗孤,那是不是他马上就能带着肃正军攻入京城了?
战事,是不是马上就结束了?
至于她自己......从最开始起,她就只是个小县城里身份不明的小姑娘罢了。
“公主!公主!”
天冬和苏叶焦急的声音还在喊着她,天冬甚至用井水泼湿了衣裳,要闯进围困住她的火场里面来。
秦恬也正欲想办法出去。
然而又是一声炮响,火炮不知炸在了何处,但她处身的这边坍塌烧起的房屋,别震得哗啦又塌下大半。
呛人的烟尘下,天冬被撞了出去,跌向了外面。
苏叶连忙上前拉着她退到平坦之地,可坍塌了大半的房屋里,火苗窜得更高,几乎看不到公主的身影了。
“公主?!公主......”
声音被淹没在了噼啪的烧灼声中。
秦恬被压在了倒地的书架下,脑袋磕在了木椅棱角。
火苗将昏暗的坍塌室内映得光亮明灭不定。
秦恬摸了一下发痛的额头,粘稠腥气的血赫然布满了她的手间,从指缝中下滑。
头痛欲裂,而血珠却不住滴答顺着鬓角的碎发落下来。
小姑娘意识隐隐有些迷糊了,但火苗却窜到了书架上的纸张之上。干燥的书册犹如干柴烈火,火光瞬时烧到了秦恬的裙角。
她强忍着额头的痛意,将自己从书架下努力移出来。
可是她越想使力,越使不出来,反而是额头上的血珠不断滚落,染在她的衣襟之上,片片晕染开来。
血色于明灭的火光中异常刺眼,秦恬勉力将自己往外移了一寸,眼前就已晃了起来。
书架烧起来了,可那架子太重了,给公主的书架都用了最贵重的红木料,那木料重极了,她推不开了,就像她也止不住额头上砸落下来的血珠一样。
血色与火光搅在了一起,外间的呼声和哭嚎也混在了一处。
她的意识逐渐模糊了,她知道,自己可能逃不过这一劫了,短暂的十几年的生命约莫就留在这大名府了。
但她有一点想家,不是一点,是很多。
她想回兖州的公主府,那里有千千万万投奔至肃正军中的军民百姓,就好比沈潇和沈家军的五虎将,他们历经劫难,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路,她为他们高兴;
又或者回到青州的秦家,那里有最热闹的端午,有最热血的书生,有慈爱的秦夫人和后搬来的李家兄妹,她有属于自己的新身份,能畅快地在城中耍玩;
再或者,她想回到诸城,她最初的家,那个有些寂寥的小院里去。
小院里什么都没有,但只要能种起来一片属于她的草药圃,让她守着她的药膳就很好......
但是她回不去了,她知道,她马上就要葬身在这异乡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外面疯传的事倒也不是坏事。
她不是真的遗孤,死在这里也没关系,成千上万百姓支持的肃正军还有主,就要带领他们攻下皇城,改天换地了。
她念及此,逐渐涣散的眼前,浮现出青年高挺的身影和英俊的面庞,和面上难辨的神色。
他总是若即若离,总是冷暖不定,从前她只是他庶妹的时候,他就这般,到了如今,她以为他们有所不同以往了,他却还是这样。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小姑娘淡淡笑了起来,眼中染尽火光。
因为,她就要离开这世间了。
离开这里,也离开他。
她是谁不重要,他待她到底是怎样的心意也不重要,这一切都会被火烧尽,掩藏在废墟之下,深埋在土地之间。
痛意都从额上消散了下去,小姑娘靠在椅子旁闭起了眼睛。
“恬恬?!恬恬!”
秦恬怔了一下,沙哑的嗓音异常的熟悉,就好像那个人真的来到了她身边一样。
可她没把眼睛睁开。
他怎么会来呢?若他是真遗孤,攻下京城,他就可以登极了,此刻来大名府做什么呢?
但嘶哑的喊声又响了起来。
“恬恬!你在哪?!回应我!”
那声音真切极了,小姑娘禁不住睁开了眼睛。
但满目火光,她根本看不到外面的人,房中只有火烧着木料噼噼啪啪的声响。
她忽然有些同自己生气。
为什么临死之前,脑子里还会出现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她与他而言,最多最多,只是个有些亲近的妹妹而已。
他应该也从没有喜欢过她,从来都没有。
那些她与他之间,令她脸红心跳的一切,都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幻觉而已。
“醒醒......”她想劝自己清醒一点,但又觉得也不必清醒了,因为她就要死掉了。
“只要......脑袋里安静点,就好了。”
她把眼睛又闭了起来,逐渐不支的力气令她思绪完全散了开来。
可这时,眼帘之上突然出现一片天光。
天光照得她再次睁开了眼睛。
模糊的视线之上,白亮的天光之下,高挺如山岳的身形拨开火光闯了进来。
这一幕是如此的真实,就好像真的发生在她脸前一样。
他甚至冒着火直奔到了她脸前,嗓音哑的几乎夹带着慌张哽咽。
“恬恬......恬恬!”
他叫着她的乳名。
如此真实。
但小姑娘却再不相信了。
她轻轻一笑,在她以为的不可能发生的幻象中,彻底失去了所有意识,闭起了双眼。
第123章 不是幻觉
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厚厚肃正军中的营帐顶。
空气里热热的,帐中闷热昏暗,隐有天光自帐帘边缘逸散而出,约莫是白日,但尚且不知是何时辰。
秦恬眨了眨眼。
她想,原来人死之后,看到的景象与生前并无二致。
是她还没有被阎罗小鬼引去地狱,还是地狱也是行军打仗的营帐模样?
额头隐隐作痛,脑袋混乱起来。
她正不知所措,忽然听见了帐中另一边的人声。
帐内宽阔,隔了屏风,她看不见外间的人。
她仍旧躺着,外间的声音稳稳当当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您回内室小憩一会吧?在这般日夜劳累下去,属下恐怕......”
是傅温的声音,但话没说完就被什么打断了。
接着沉沉的男人的嗓音越过屏风传了过来。
“我不累,下去吧。”
嗓音很沉,沉沉地像寒冬腊月压在半空的鹅毛大雪。
秦恬自然知道这是谁的声音。
她的额头倏然跳着疼了一下,缓慢地半坐起了身来。
听傅温那意思,他也宿在这帐中?
那他如今是宿在她帐中?还是她睡在他帐里?
但这些问题一掠,就被她从脑海擦除出去。
他与她怎么会在同一间帐中,莫说他们早已不是兄妹,就算是,也不可能。
这一定,又是她的幻觉了。
小姑娘有些闷闷。
原来人死掉了,还是会有幻觉。
只是她都死掉了,缘何还想着他?
这思绪令她骤然有些委屈,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发出任何动静,只是这么坐着,抿唇低了低头。
......
指骨突起,指腹用力捏在了眉间,秦慎神思清醒了一些。
案头摆满了大夫的药方。
七日了,先后换了八位大夫,竟没有一人能将昏迷在里间的人唤醒。
而这些大夫都认为,她这样伤了头,也许永远都只会躺在那里,永远都不会醒过来了。
思及此,难掩的痛感如尖冰扎在了心头,令人呼吸都无法顺畅起来。
秦慎望向屏风后面,脚下不由迈步走了过去。
然而刚转过屏风,他脚下一顿愣在了那里。
秦慎双眼睁大,只见小姑娘不知何时坐了起来,就坐在床边,微微低着头,又在他走来时,抬头看了过来。
“恬恬?!”
他一下冲到了小姑娘身前,碰到了床前木扎,撞得床边柜咣当作响。
他冲过来时挟来的一身风,也冲的秦恬怔了一下。
她惊讶地看向他。
他身上带来的风,和他脸上的惊慌,看起来都是如此真实。
但秦恬心里却更加难过了。
真不争气,她想,明明他对她并无男女之间的爱意,偏偏她连死了都还想着他。
小姑娘难过的紧,连忙将头转了过去,迫使自己清醒一点。
可扭过头去,却还是能察觉得到他急促的呼吸。
他又叫她,“恬恬?”
小姑娘没理会这个幻觉里的人,可他忽的伸出了双手,捧住了她的脸。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捧住她脸颊的双手发颤,指腹上常年舞刀弄枪的茧子剐蹭着她。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痛的利害?你告诉我!”
秦恬抿着嘴没有回答,但眼泪唰得从眼眶里滚落了下来。
心里酸得厉害。
她觉得自己真的完了,为什么连死掉了还这么想着他,还盼着他能将她放在心里不一样的地方。
但她知道的,他不会这般,只会冷淡地让她离开。
眼泪啪嗒啪嗒,一滴又一滴地不住落下。
秦慎见她醒过来却一言不发,只是不住地掉眼泪。
豆大的泪珠落在掌心里,秦慎整个人都慌了起来。
他慌张地用指腹替她拭掉眼泪,可小姑娘却越哭越急了。
秦慎也急了起来。
“是不是头痛的厉害?恬恬莫哭莫哭,我这就让大夫过来!”
他说着,就匆忙叫了傅温。
说话的口气,掌心的温度,还有因为慌张而急促的呼吸......
太真实了。
这根本不是幻象!
额头上的痛感一突一突地传过来,秦恬终于想了起来。
大名府的火场里,她被书架砸到,额头磕在了椅子棱角上,彼时,她好像听见了他的喊声,似乎,还看到他从高高窜起的火焰中闯了进来......
原来,她没有死掉,这一切都是真的!
只是她又看着慌张的青年,他已经将大夫都叫了进来。
大夫们见小姑娘不仅醒了,还坐了起来,都面露喜色,有人不禁立刻道。
“只要是醒了,那就是好了!殿下不必再担心!”
还有大夫直接问了秦恬。
“您觉得如何?头痛得厉害?”
秦恬除了那额角的伤口处有些作痛,倒也没有什么不适。
她摇摇头,“尚好。”
连她都这么说了,大夫们齐齐松了口气,都连番给他道喜,又看着他直直看向小姑娘的目光,左右示意着退了下去,给小姑娘换药方去了。
连傅温也犹豫了一下,退了下去。
呼啦来了一群人,呼啦又退了个一干二净。
如果这还不是真的,秦恬就不知道还有什么是真的了。
帐中静悄悄的,连众人带起的风都软趴趴地缓了下来。
青年只一错不错地紧紧看着小姑娘。
秦恬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
她想起了方才大夫们的言语,这些大夫们,似都叫了他“殿下”。
所以,大名府先前疯传的事是真的。
自己果真只是个假公主,他才是那个真遗孤!
思及此,小姑娘再向他看去,又有不一样的感觉了。
从前她是公主的时候,他尚且不愿做她的皇夫。
如今身份翻了过来,她还不晓得生身父母是谁,又是什么样的身份,恐怕对他更是相隔千里了。
目之所及之处,皆是他的用物,秦恬也明白了过来。
这恐怕不是她的帐子。
她动了动身子,想要下了床去,
她略一动,他就伸手将她拦了下来。
手掌覆在了她的手上。
他嗓音轻轻的夹带着些哑。
“要去哪?”
小姑娘半垂下眼帘避开他的目光。
“我好了,没事了,回自己的营帐即可......”
话没说完,被他截下。
“这就是你的营帐。”
“可这......不是你的吗?”
青年的目光滚烫,话语落在小姑娘耳中。
“我的就是你的。”
秦恬一怔。
他这又是何意?又要忽冷忽热、若即若离了吗?
小姑娘鼻头发酸,抿着嘴别过了脸去。
从她醒来,就不肯说话,秦慎还以为她是不是她出了另外的事。
但她却能答得上大夫们的话。
然而大夫们一走,她也要走,他不许,她就扭过了头去。
秦慎明白过来。
“恬恬在怪我,那日对你的冷淡疏远。”
小姑娘在这话里,自眼角眼看了他一眼。
秦慎攥着她的手没有松开,声音轻轻,口气柔和中自带哂笑与无奈。
他叫了她,“你别走,我都说给你听,行么?”
秦恬没有拒绝,也没再要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