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导颇有些意外地“嗬”了一声,她原本想着江云照家境优渥,没体会过穷人孩子的感觉,在拍戏时会进入不了状态,眼下看来他自己也知道这个问题,已经开始有意识地模拟角色了。
清场完毕,道具组开始降雨,姚导来到大监前,黎曼枝已经坐在那儿了,见她过来,向她点点头。
两人没有再聊天,一起看着监视器上的画面。
还没有喊开拍,但为了模拟雨中的场景,道具组已经开始对出现在画面中的场地进行降雨了,原本就杂乱的废墟在下过雨后更显得荒凉。
等会儿开拍以后,江云照需要在刚出现的时候就是淋湿的状态,因此他现在也走到了雨里,提前将自己打湿。
雨势并不算大,他走完机位,在那站了一会儿,便听到姚导喊OK。
电影拍摄并非现实,在淋湿的同时还要保持演员的造型不被破坏。当镜头里的江云照被淋得外套紧贴着身体、而头发又不至于湿透到贴着头皮的地步时,就是姚导所要的恰到好处的状态。她把他从雨里叫出来,让他回到最开始的位置,然后通知各部门准备。
江云照站在围墙之后,眼睛望着他即将翻找的垃圾堆。剧组为了避免出现卫生问题,已经尽量把垃圾堆里容易腐蚀的生活垃圾捡走了,然而就在他刚才走机位时,还是看到了一个被啃噬过的苹果核,上面爬着密密麻麻的小虫。
一想到自己等会儿要送入口中的面包正和这些垃圾待在一起,他就忍不住有些犯恶心。
他眯起眼睛看了看布景外的姚导,黎曼枝正坐在她身边,似乎也在朝这边看,两人的脸遥遥相对,然而雨水隔绝了视线,他看不清黎曼枝的表情。
江云照低头抹了一把脸,把杂念排出脑海。
不过是吃一块面包而已,黎曼枝演戏五年,吃过的苦可比他要多。
他进演艺圈时就下定决心要靠自己闯出天地。
黎曼枝的目光永远是分给强者的。
四年前她能记住他的姐姐,却记不住他,因为他还不够强大。要在她身边留得更久,就要成为在她看来有用的人,成为她认可的强者。
“Action!”
大雨滂沱,这片废墟毫无生机地坐落在城市边缘坐,镜头扫过满地丢弃的垃圾,扫过围墙上斑驳的涂鸦,下一秒镜头一转,出现一个被雨浇得透湿的少年。
他身上穿着皱巴巴的白衬衫,因为淋湿而贴着身体,一双墨黑的眼毫无生机地看着前方,嘴唇因为受凉而发乌。他走在雨里,来到那些垃圾堆面前,视线梭巡着,然后脚步一顿,在某处停下,然后弯腰挑拣了起来。
“卡!”
姚导喊了停,江云照直起身,无意识地甩了甩手。
“小江,你来看看回放。”姚导并没有说他,一副早就料到的模样,只是朝他招手,让他过来看自己刚才的表演。
江云照也知道自己状态不对,有些歉意地朝她点头,然后快步走了过去。
姚导调出回放,指着画面给江云照讲解。
“最开始你出来时状态不错,一直到这里,看到垃圾堆了,然后走过去翻,从这里开始,你就放不开了。”
她的措辞其实很委婉,江云照看到,画面中的自己走在垃圾堆中,却还是笔直地挺着腰,虽然眼睛望着地上,却没有要动手翻找的打算。直到快走近设计好的那堆垃圾时,才开始低头翻动起来,手触碰的也大多是较为干净的物件。
“需要时间再找找状态吗?我可以让降雨那边先停下,你再去在里边走走。”
姚导说得很诚恳,但江云照听着觉得有些惭愧,因为自己一个人的问题耽误全剧组,这对他来说是很丢脸的事。
他朝姚导摆摆手,决定直接再来一遍。
黎曼枝从刚才起就一直托着腮在旁边听姚导说话,此时见到江云照拒绝,张了张嘴想说话,但他已经转身回去了,便还是没有开口。
导演又一次喊了开始。
江云照再次走进雨里,这次他刻意地让背佝偻了一些,走在垃圾堆里时几乎呈半弯腰的状态。虽然姿态没有之前美观,却更加符合余执此时应有的状态了。
他四处看了看,先从地上捡了根棍子,然后用那根棍子开始刨走过的垃圾堆。
四下寂静,只有沙沙雨声和他的棍子翻动物件的声音。
有一个机位给的是江云照脸部的特写。
他原本麻木的神情在开始翻找垃圾之后变得生动了不少——两只眼睛不再是放空状态,而是转动起来,像正在捕食的动物,开始认真寻找起可以果腹的食物。
然后他找到了油纸包,撕坏的一角告诉他其中装着的是面包。
镜头捕捉到他眼中一瞬间的欣喜,然而下一秒他猛地抬起头,眼神变得很警惕。
这片废墟并非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要提防有人来抢走自己的食物,在底层生活的人们没有那么多良知和道德,大家都在为了生存而拼命活着,因为食物而打架是时常发生的事。
在环视一圈并且没有发现别人之后,少年松了口气,从垃圾堆上跳下来,往地上一坐,急切地把油纸撕开,抓起面包狠狠咬了一口。
雨还在下着,面包因为受潮也被泡得有些湿润了,但他却吃得很快,不见一点嫌弃。
“卡!”
就在他即将把那块面包吃完时,姚导又一次叫停了。
江云照在雨里抬头,嘴里还在咀嚼那块口感恶心的面包。
姚导捏了捏眉心,坐在位置上没有动,反倒是在她身边的黎曼枝站起身朝这边走了过来。
此时的江云照堪称狼狈,雨水把他浇得透湿,手因为在垃圾堆里翻找而沾上了污渍,嘴里那块面包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尴尬地在腮边鼓起一个包。
他难堪地别开头,不知道要怎么面对黎曼枝。
黎曼枝却并不在意他此时的模样,她直接走进雨中,甚至没有叫停在降雨的道具组。
她几步来到江云照身边,直接也坐在了地上。
“再这样下去,你还得吃好几块这种面包。”黎曼枝的语气却不是江云照想象中的不悦,反而带了点谆谆教诲的意思,“姚导她不留情面的,想让你一遍遍地拍,一遍遍地自己悟,但是这种感觉对你来说光靠悟估计很难悟出来。所以我过来点拨一下你。”
她说完这些话,身上也让雨水给浇了个透湿。
江云照这时候才发现,她今天专门穿的一身黑和这个废墟很搭,工装裤因为坐在泥泞中被弄得有些邋遢,但她却毫不在意。
黎曼枝把他手里那块还剩一点的面包拿到自己手里,一边重新用油纸包好,一边给他现场教学起来。
“余执是个反派,但是他又喜欢上了钟情,最后还死了。这种反派在电影里属于圆形人物,是会让观众在讨厌他的同时产生一点同情的。”黎曼枝抬手指了指江云照,顺手把他脸上沾的一个泥点子给揩干净,“现在拍你的过去,就是在为观众同情你制造筹码。没有坏人天生就是坏人,他们做事都有自己的立场。余执做的这些坏事只是在观众看来很坏而已,因为大家都是在钟情的立场看这个故事。但是从余执的角度出发呢?他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她说到这,看着江云照,等他回答。
江云照几乎没有犹豫就回答了:“为了活下去。”
“对,为了活下去。”黎曼枝打了个响指,“他从小就很穷,为了活下去愿意捡垃圾吃。后来被组织收养,为什么?因为组织给他饭吃。再后来他成为了骨干,替组织做坏事,比如当间谍,被抓到了要判死刑。他为什么不走呢?因为组织给他植入了芯片,他想活命就只能去做坏事,做坏事只有被抓到了才会死,但是违抗组织的命令就会立即被处决。为什么他能成为研究所里最优秀的研究员?因为他知道不这样做,自己就会死。”
黎曼枝和江云照对视,没有笑,眼睛沉沉地盯住他,却又像是在透过他看别的事情:“人为了活着是什么都能做的。余执没有经历过爱,也没有可以用生命守护的东西,他最珍惜的东西就是自己的命,所做一切事情都是为了活命。
现在回到我们今天要拍的地方,他没钱,所以经常饿肚子,有一点东西都要吃下去,哪怕很难吃,因为要活命。”
她在江云照惊讶的目光中站起身来,往刚才他站着的那块地方走去,把油纸包放在上面,然后用几个物件盖住了它。
“你刚才吃得很高兴,这个可以理解,因为你找到东西吃了。但是高兴这种情感应该让观众替你来感受,他们看到你有东西吃了,松了口气。但你本人是高兴不起来的,除非你捡到的是很完整又精美的事物。
小江,你有试过连续很多天都吃廉价又难吃的事物吗?比如一直吃泡面什么的。吃到最后你是麻木的,只是为了活下去而进食,这个时候你连高兴的表情都做不出来,不如说是松了一口气。”
她说完,直起身来,朝后面走了几步,向江云照挥手。
“你看着我。”
道具组的降雨没有停,黎曼枝也已经在雨中淋得透湿了。她是跪趴在垃圾堆上往前进的,用手翻找着地上的物件,刚才江云照看到的那个烂苹果核也被她看见了,她将它拎起来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发现一点下嘴的地方都没有后,又毫不留情地将它丢开。
她接着翻找,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往下滴,她却甚至懒得抬手抹一下。
这个姿态于她而言是很不好看的,黎曼枝演过很多漂亮的反派,却没有演过这样狼狈的人物。
然而此刻她却像是真的经历过饥饿折磨的人一样,将进食的本能刻入骨子里,连一点多余的表情都不做,也丝毫不顾及自己此时的模样在外人看来有多不堪,只是用贪婪的眼光在地上寻找着。
很快她找到了那个油纸包,却不像刚才江云照演的那样有一个明显的停顿,也没有抬头四处环顾。
她飞速地抓起它,起身跪坐在垃圾堆中,毫无章法地撕开了油纸包,然后把那一小块面包倒在手上,揪下一块直接放进了嘴里。
伴随着食物进嘴的动作,她毫无预兆地干呕了一下。
潮湿的面包在两次埋入垃圾堆后已经有馊味了,黎曼枝没有抑制自己本能的生理反应。
江云照在旁边心惊胆战地看着,在听到这一声后下意识抬手要扶她。
结果黎曼枝在干呕完后,只是擦了擦嘴角,然后又一点表情都没有地继续着自己的咀嚼,在两三次腮帮子的动作之后,喉咙传来咕嘟一声,她将那块面包咽了下去。
她转头看他。
此时她的脸和好看一点都沾不上边,却带着让人惊心动魄的麻木:“看清楚了吗?这就是人在最贫困的时候,为了活下去而狼狈进食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
我来了!
第22章 22
黎曼枝望着江云照, 他看上去像是被震慑到了一般,呆坐在原地没有动,眼睛直直地望着她。
人工的雨水还在不停地往下落, 湿透的衣服布料黏上皮肤,胃里反上来那块面包的馊味,与此同时垃圾堆里隐约的腐臭味也开始在阴冷潮湿的环境下发酵。
黎曼枝在开始给江云照讲戏之后, 为了催动情绪, 一些过往的记忆片段被她从脑海深处调了出来。
昏暗的合租房、漏水发霉的天花板、堆积的泡面桶、贴着墙角窜过的虫鼠、工作一天后疲惫的身躯,不熟的室友在隔壁和男友大声吵架。
手机里积攒了无数条未读的信息,不是家人的担忧,而是咒骂她没有良心,丢下一家人去大城市快活。
她缩在床上, 捂着肚子忍受因为连续吃了半个月泡面而涌上来的反胃感。那时的黎曼枝甚至连流眼泪自怜的精力都没有, 因为她的大脑还在计算着要打几份工才能凑出下个季度的房租。
往前走是一片未知的黑暗, 往回退是那个要把她吞噬的家。
她是一片没有根的浮萍, 被风卷着不知要去往何处。
第一次试镜的时候,那个大导夸赞过黎曼枝:“虽然你的技巧很笨拙,但你的情绪却是最到位的。”
试镜当天导演给的剧本是妃子临死前的片段。
她没有学过演戏,这个机会很重要, 然而她却在念台词的时候错了字, 连带着接下来一段的表演都变得不流畅。
黎曼枝知道自己出了纰漏, 越演越慌。
她仿佛看见了生命里好不容易出现的一道曙光又要破灭,那个阴湿的合租房, 那些被泡发的廉价方便面, 父亲在电话里狠毒的咒骂声……她又要回到那个黑暗的深渊中去。
在表演最后, 黎曼枝转身看向镜头时, 她眼中流露出了自己都没察觉的绝望和颓靡。
这样的绝望和颓靡出现在她漂亮的脸上, 有一种奇异而动人的美感。
她因此得到了那个角色。
苦难成为了她饰演反派时调动情绪的催化剂。
只需要回忆起那过往的一切,属于反派的绝望的、阴暗的、悲剧性的情感就会在她身上出现。
她在银幕上的美生而带着反派的色彩,是与积极、明亮毫不相关,是因为绝望颓靡而产生的妖异。
五年过去,她已经学会了很多表演的技巧,学会了怎样在镜头前把某一种回忆的情绪包装成另一种情感的模样。然而,在偶尔无法催发情绪的时候,她还是会选择触碰到最深处的伤口,用阵痛来激发表演的灵感。
这是一种自我消耗,每次出戏后她都需要用大量的精力稳固心神,让自己从那种泥沼似的情绪里走出去。
黎曼枝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往远处看,看到雨幕之外的摄像机,以及围在一旁的工作人员。
心底的负面情绪涌出后就很难立刻消解,此时她需要离开这个容易勾起回忆的地方,回到属于现在的她所在的、温暖干燥的环境里去。
她从那一片垃圾堆里站起来,随意地用袖子擦了擦脸。
江云照还在看着她,神情不辨悲喜,而她却没有再和他对视。
她是一个好老师,能够身体力行地教他演戏。
然而作为一个合格的恋人,她不该把这些因为表演而产生的后遗症般的负面情绪吐露给他。
黎曼枝走下来,路过江云照的时候留下一句“你照这个来揣摩吧”。
她和姚导说过,径直离开了片场。
-
酒店房间的门关上,黎曼枝快步走到马桶前跪下,终于吐了出来。
她早上没有吃多少东西,此时呕出来的多是酸水,从食道到口腔一片火辣辣的疼。像是身体打开了一个宣泄的口子,那些压抑的、沉重的情绪也随着呕吐排出去了许多,当一切情绪排尽,剩下的是空荡荡的一具躯壳。
吐了一会儿,黎曼枝擦着嘴起身,摸索着走到淋浴间打开花洒,连衣服都来不及脱,先在倾泻下来的热水里站了半天。
源源不断的暖意弥漫开,终于将身上冰冷而泛着腐朽气息的味道驱散。
黎曼枝这才有了力气脱衣服,擦洗着自己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