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是因为戏,程珣小的时候,经常被爷爷带着去南城听戏,光是《锁麟囊》中《春秋亭》那一段他就听过不下十遍,唱词都熟记在心里了,但这几个人中,有一个竟然把词给唱错了,程珣有点不能忍受。
从戏园出来后,他们去方伯的馄饨摊吃馄饨,期间还从万兴饭店买了两个盘丝饼,吃饭时,程珣也没怎么讲话,他其实是在规划即将到来的明天,他一步步的盘算,他应该怎么做才能让向晚满意,毕竟这也是女孩子一生中,挺重要的日子。
但程珣的沉默,落在向晚的眼中就是不高兴。
向晚不管是在上学还是工作后,认识的人都说她是个挺大气、不怎么爱计较的人,她很少因为什么事反复纠结,但今天她就陷入了这种苦恼中,她在脑子里一遍遍回放那些画面,她很后悔自己说那句话,也想不清楚,为何自己说了那话之后,程珣仅仅以一个简单的“哦”字回应,以及他后来的种种不高兴,是不是因为这句话。
向晚在一团思绪中进入了梦乡,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她跟程珣今天都请好了假,所以在床上赖了一会儿才起来,吃完早饭,苏雪梅提着一只布包进到向晚的房间,然后从里面拿出一件红色呢绒大衣和深灰色斜纹裤子放在床上,向晚吃惊的问她妈什么时候买的,苏雪梅说,她上个礼拜跟小姐妹逛兴隆商场时买的。
“你买这个做什么,上次向东给我买的那件都没怎么穿。”
苏雪梅说:“结婚难道不穿新衣服吗?”,她自己结婚那阵,没这个条件,所以想拼命在女儿这里找补回来。
“又不是办婚礼,只是登记,新的旧的有什么关系。”
“那也得讲究一下。”,苏雪梅对女儿不办婚礼这件事,始终觉得有点遗憾,但两个年轻人又没有房子,办了又能怎么样呢,她拉过向晚的手腕,让她坐在身边,又拍了拍那只布包,“这里面的东西,妈都给你准备好了,待会儿,你跟小程直接去就行。”
向晚问她准备的什么,苏雪梅说睡衣内衣都有,她都洗好烫好了,洗澡用的东西也有。
向晚笑嘻嘻的说:“哟,还挺齐全。”
苏雪梅清了清嗓子盯着女儿说:“晚,有件事,妈得嘱咐你一下,你和小程,你们”,苏雪梅低下头看着洋灰地板,“你们记得收敛一点,别闹得太过。”
向晚本来想问她妈收敛什么,但一接触到她妈妈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她好像又明白了,向晚当然不能告诉妈妈,她和程珣还不准备进行那件事,所以,就只好顺着她妈妈的意思,说他们一定会收敛的。
苏雪梅用力捏了捏女儿的手,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说:“行了,把衣服换上吧。”
苏雪梅早前在别人的裁缝店里做衣服,眼光是很有一套的,她给向晚买的这件红色呢绒大衣,圆领,下摆垂到膝盖上,中间有一根黑色的腰带,把向晚修长的脖颈和纤细的腰身勾勒得很好看。
程珣按照约定,九点多来到向晚家里,向晚哥嫂不在,他喊了张正民一声爸,喊了苏雪梅一声妈,说他来接向晚了,这些话程珣在来时的路上演练了无数遍,此刻说完,他悄悄吐了一口气,正巧被向晚看见,向晚背过身一下笑了。
两个年轻人一起走出家门,到了楼道拐弯处,不知为何,程珣突然回头望了一眼,结果,他就看到那个刚刚一团欢笑送他们出来的母亲,此刻正张望着这边,在抹眼泪,程珣的心里猛地难受了一下,他伸出胳膊一把攥住了向晚的手,他想用这种方式告诉那位母亲,请她放心。
一直走到外面放自行车的地方,程珣才把向晚的手松开,向晚把东西放进车篮里,看了看程珣问:“你不生气了?”
“生什么气?”,这句话就要脱口而出了,但程珣又换成了别的,“我要是还生气,你准备怎么办?”
向晚拨了拨头发,没说什么,等程珣载着她行过海棠街之后,向晚在口袋里掏出一颗糖,剥去外皮递到程珣嘴边,程珣怔了一下,然后把它衔进嘴里,糖很甜,一沾到唾液就慢慢化开了,还带着点苹果味儿,但程珣想破脑袋也没想出向晚所说的生气,究竟是生什么气,他觉得女孩子的心思有时候真的挺难猜的。
向晚和程珣来到她所在社区的街道办,里面人不多,只等了一小会儿就轮到了他们,两人把户口本、身份证以及单位开的介绍信交给工作人员,对方审核过后,拿出两只小红本,填好信息盖好戳,然后递给了他们,一切简单的超乎向晚的想象,她悄悄问程珣,这就可以了吗,程珣说可以了,向晚调皮的冲他笑了笑,从包里拿出糖分给工作人员。
出来后,向晚站在空旷的大街上出了会儿神,她在心里祈祷可以顺利的拿到房子,她现在结婚了,往后恐怕再也无法心安理得的住在父母家了,无法只凭交点生活费,就能获得细致的一日三餐……
从现在开始她真正是一个大人了,她将和她的丈夫待在一张户口本上,然后生活在一个小家庭里,共同承担起一个小家的责任。
冷风吹来,向晚觉得脸上有点凉,原来是泪水溢出了眼眶,好在程珣正在调转自行车车头,没有看到,向晚默默的坐上车后座,一句话都没说。
骑出一段距离后,程珣说:“向晚,我理解你。”
向晚问:“你理解我什么。”
“我理解你的伤感。”,其实向晚擦泪的时候他看到了,只是装作没注意而已。
向晚的眼睛一热,喉咙就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似的,平复了好一阵才说:“那你伤感吗?”
这又把程珣给难住了,他该怎么说呢,要说不伤感吧,好像显得他很没心没肺似的,要说伤感吧,那就是撒谎,程珣决定永远不会跟向晚说一句假话,于是他说:“我很高兴。”
“你那么高兴,又怎么能理解我的伤感呢?”
“我……哎”,程珣无语望天。
向晚笑着摸了摸程珣的后背,对,是抚摸不是拍,很轻柔,像云落在身上一样,但程珣就觉得很痒,以致于他都难受的把身体绷成了一块铁板,向晚摸完后,把手掌停留在他的腰上,问他去哪儿,程珣说你跟我走就行。
不多时,程珣带着她来到塔石南路的一家门店前,这是一家专门为外宾和侨眷服务的地方,店名叫华侨商店,向晚听说过这里,但从来没有来过,程珣停好自行车,带着向晚往店里走,向晚拽住他的胳膊问:“你要干什么?这里买东西需要外汇券的。”
程珣点头,“是啊,我有。”,他带着向晚走到一处卖饰品的玻璃橱窗前,让向晚自己挑,向晚小声问他哪里来的券,程珣说她姑姑听说他要结婚,专门从北京寄过来的。
向晚的眼睛亮了亮,她想起还没给家里那个即将出生的小娃娃准备奶粉,便问程珣,“你有多少,可不可以换给我。”
程珣摸了摸她的头说:“不可以。”,向晚的眼神一下黯淡下去,程珣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小沓不同数值的券放到向晚手里。说:“不过,我可以送给你。”
向晚数了数一共三百元,她说:“程珣,今天我带的钱不够,等明天我再给你。”
程珣牵了牵嘴角,那笑容看起来不像是高兴,向晚解释说,她是想给家里人买东西,不是给她自己,他觉得程珣可能愿意为她花钱,但未必愿意为了她的家人花钱。
但程珣说:“你的家人不就是我的家人吗?”
第十六章
“你的家人不就是我的家人吗?”
向晚听到程珣的这句话,愣了好几秒,她没想到程珣会转变的这么快,刚登记完,就能把她的家人,当成是自己的,程珣把手放在向晚的肩上,带着她一个柜台一个柜台的逛过去,最后,向晚在一个卖食品的地方停下来,她看到架子上有婴儿吃的奶粉,让店员给她拿下来。
奶粉是铝盒装的,上面贴有配方成分表,向晚仔细看完后问店员多少钱,店员说三十五元一桶,向晚觉得有点贵,但还是咬咬牙买了两桶,买完奶粉,程珣让向晚再给自己挑几样东西,向晚说要给他买衣服。
“我一个男的买什么衣服。”
“男的就不穿衣服了吗?”,向晚把程珣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你来来回回就这两件衣服吧。”,确实,程珣的冬装就两套,一套蓝色迪卡和一套灰色迪卡套装,裤脚有点吊着,还都洗的变形了,可即便这样,程珣也坚持不买,他说反正每天都穿工装,买了衣服也没机会穿,他带着向晚走到刚刚经过的一个橱窗前,指着里面的一块钢化手表问她喜欢吗?
向晚很痛快的说不喜欢。
“可我喜欢”,程珣不顾向晚反对,买下了那块手表,然后给她带到了腕上,“你不知道,我之前在上海的一家商店,看到过跟这块一摸一样的,可那里要卖八十块,我们买的这块才六十块,是不是很合算。”
合算个棒槌,一块手表顶她近两个月的工资,向晚心疼的不得了,以至于中午程珣提议去吃奶油面,她都不肯去,两人站在街边一人吃了一个烤红薯就把午饭给解决了。
接下来两个人又去逛了一圈南郊的芦苇荡,去吉祥岭的普雨寺拜了菩萨,回来时,向晚见程珣的后背全被汗水浸湿了,死活抢着要骑车,程珣见左右看看没人,才同意把车子让给她,但到了市区,他要求向晚一定把车子还给他,理由是,让女孩子载着很难为情,他一路上连头都不敢抬。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向晚问他去哪里住,程珣说等到了就知道了,向晚眼见程珣骑过一道道长街,又绕过几条狭长的巷道,最后把车子停在一幢小楼面前,这是一栋四层高的宾馆,因为牌匾太高,向晚没看清名字,她拽住程珣的手腕说:“我们不要在这里住,永和路上有家招待所不错。”
“我已经订好了。”,程珣走到大堂,从前台那里拿过钥匙,然后带着向晚进到二楼的一个房间,一看摆设,向晚就知道这里便宜不了,但订都订了,她没法再说别的,程珣把东西放在五斗柜上,指指窗边的两张床,让向晚选一张,向晚说,不都一样吗,她选了右边的那张。
屋子里很暖和,可能装有地暖,她脱下外套挂在墙上,程珣走过来,还没坐,向晚就马上往旁边移了移,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而且又那么静,她突然有点紧张。
程珣弯下腰,两手交叉着,转头盯着她看,向晚说:“你看我干什么?”
“看都不行吗?”
向晚没回答她,而是别开了脸,程珣无声的笑了笑,站起来说:“你刚才也出了很多汗,去洗洗吧,我出去一下。”
这里离佟楼不远,程珣骑车过去,没多久拎了一兜吃的回来,他弯腰把那些东西一样样摆在床头柜上,转过身就看到,向晚湿着头发,正从洗浴间走出来,程珣告诉她说五斗柜的第二个抽屉里有电吹风,向晚攸地转头看他,问:“你怎么知道。”
“我会算。”
向晚拿出吹风机,插上电源,这东西她只在姜慧茹的家里见过一次,但完全不知道怎么用,看来看去也不确定手柄上的白色按钮是不是开关,向晚把食指放上去又移开,想摁又不太敢,程珣被她那副笨笨的样子笑的不行,他走上去,从她手里拿过吹风机,吧嗒吧嗒摁了几下,那东西突然嗡嗡响了起来,向晚抬腿就跑,程珣伸手一捞就把她拽了回来,他把向晚按在椅子里,举着吹风机在她脑袋上来回吹,向晚痒的夹起脖子,其实程珣也没怎么用过这个,以前在北京的家里,每次洗完头,他妈妈一定让他吹干头发再出去,沈玉竹说头部要是受了凉,将来就会得偏头疼的毛病,将来太远了,程珣不太放在心上。
“程珣”,向晚怕他一直举着胳膊会累,伸手跟他要,“我自己来吧。”
“没事”,程珣用另一只手来回拨弄着向晚头发,“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待会儿也帮我吹。”
“好吧”,向晚垂下头,不说话了,她穿着件姜黄色的睡裙,长袖的,苏雪梅亲手做的,领子很大,还特意压了花边,穿在向晚身上,显得她的肤色很白。
头发吹到半干,向晚死活不让程珣再吹了,她觉得太费劲,但程珣洗完澡之后,她却坚持给他吹,程珣感到她的手在他的头顶上来回的划过去,很温柔,就像当年沈玉竹给他吹头发时的感觉一样。
“向晚,你刚才在普雨寺许了什么愿。”
“这不能说的,说了就不灵了”,向晚关上吹风机,把线缠好,放进抽屉里,她见程珣只穿着一身背心短裤,问他,“你不冷吗?对了”,向晚朝床边走,她记得布包里好像还有一套衣服,看样子不像是她的,不知道是不是她妈妈给程珣准备的,她正要去翻,程珣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先吃饭,吃完再说。”
于是向晚就坐下来,跟程珣相对着坐在床上,程珣买的菜有点多,向晚看了一眼刚想数落他,程珣就说:“今天日子特殊,我保证以后不这样了。”,他拆开旁边的一个纸盒,把里面的东西放在向晚面前让她吃。
“这什么?”,向晚低头闻了闻,“蛋糕啊”
程珣嗯了一声说:“那里正好有卖的。”
“你就买了一个馒头吗?”
程珣一顿,“你吃蛋糕吧!”
向晚说:“我不习惯吃那么多甜,你把馒头给我一半。”,程珣掰开给她,向晚把酱牛肉和豆腐皮还有酸豆角都夹在馒头里,盘腿坐在床上,吃的分外香甜,程珣见她这样,也跟着学起来。饭后,他们又一人吃了一半蛋糕,程珣把桌子收拾好,也过来坐在向晚床上。
向晚只见过程珣穿长袖长裤的样子,印象中他一直很瘦,但现在看到他没被衣服包裹住的胳膊和小腿,才发现,他虽然瘦,但跟她原本以为的弱却一点都不搭界,相反,他的肌肉看上去很紧实,倒是和向晚喜欢的力量感有点接近。
“你是不是经常跑步?”
程珣说:“那倒没有,我以前经常打篮球。”
“怪不得”,向晚捞过那只布包,捏着底下的两角,把东西全部都倒在了床上,一只小圆盒缓缓滚到程珣手边,他拿起来看了看,用目光问向晚是什么,向晚接过来打开,然后,两个人全都愣住了。
一时间,屋子里出奇的静,就连窗外树叶的沙沙声,都能感觉到,那里面的东西程珣认得,向晚见过一次,但不确定,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夫妻间用的东西,苏雪梅让他们收敛收敛,但却给他们放了三个在里面。
那要是不收敛呢,向晚真是佩服死她妈了。
向晚不知道怎样化解这份尴尬,就干脆埋下头收拾东西,她甚至抓起刚刚倒出来的那套蓝色睡衣,想重新放回包里,程珣从她手里抢过来说:“我去试一下。”,他一离开,向晚立即放松了下来。
程珣拿着衣服走到洗浴间,忍不住笑出了声,突然间,他想到一件事情,如果向晚没有跟他说过,她还不想跟他有实质性的关系,那么,在他们成为夫妻的这个日子里,他会试探着去做吗?
答案是:不确定,不过会的可能性偏多,但向晚说了不愿意,他就一定会尊重她,他能理解向晚,他们真正认识并交往不过才十几天而已,要是违背她的意愿,强行干那件事的话,就跟牲口没什么区别了。
当程珣换好衣服站在向晚面前的时候,她已经恢复如常,“哎呀,还挺合适”,程珣拽拽衣角问她:“好看吗?”,向晚点点头说还行,苏雪梅给程珣做的这套衣服也是棉布的,摸上去很软,程珣猜想应该是洗过烫过了,因为新的布料摸上去会又硬又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