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晚昭听着他宽慰的话,旁的什么都没听进去,只将注意力落在“临瞿”二字,这地名着实耳熟,隐约在哪里听到过……
忽然想起了那日在沐府,四哥说二哥赴任之地不就是临瞿?
心里登时有了主意。
旁人指望不上,自家人还帮不到了?
她敛了情绪,让自己看起来尽量平静:“多谢三郎告知,是我心急之下太冲动了,让你为难了。”
很快,她又补充道:“我得回去了,被旁人看见不好,你今日就当我没来过吧。”
陆秉文虽有心再说,却也明白了她话外的逐客之意,“你好好保重。”
随后,聂晚昭便让绿舒将陆秉文送进了陆家的后门。
聂晚昭绞着手中的帕子,等绿舒回来后,当即命令马夫快点回府,她要尽快回去写信差人送到临瞿去,越快越好。
可是马车还没驶出梧桐巷,就被人拦了下来。
梧桐巷就那么大,绿舒和聂知烨迎面撞上,避无可避只好停下见礼:“见过四公子。”
她故意抬高了音量,给车内的聂晚昭提个醒。
聂知烨刚在外面听说六妹夫在临瞿出了事,回来就撞上了六妹妹,心中顿时五味杂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他瞥了眼马车,想搭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干巴巴问了句:“昭昭在里头?”
听到聂知烨的声音,聂晚昭深吸几口气,调整好表情后方才撩开帘子,“四哥。”
“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聂知烨下意识遮了遮嘴角的淤青,抬眸看到自己妹妹这张遮不住憔悴的脸,不由想起方才在听戏的馆子那伙人说的话:“沈黎安死了,新婚丧夫,你妹妹不就成了寡妇吗?”
脑海里一遍遍闪过聂晚昭穿着一袭丧服,天天以泪洗面的画面。
他再也绷不住,将自己听来的那番话一五一十地说给了她听。
此次刺杀五皇子的一伙人显然是有备而来,行刺的杀手人数是护卫的两倍多,船底还被提前埋了炸药,据岸上的居民所言,船体瞬间炸裂的火光亮若白昼,声势浩大乃至百里外都听到了动静,当场丧命的数不胜数,甚至连尸体都找不全,不用想都知道当时的情境定是十分凶险。
活下来的概率实在是……难测。
那些狗崽子说的自家妹妹就要成寡妇了,当时自己气得冲上去和他们干了一架,现在想想,完全有这可能。
聂知烨说完,悄悄去瞄她的反应,出乎意料的,聂晚昭比他想象中的淡定,看起来好像并不是很在乎沈黎安的死活。
也对,他们才成亲一个月左右,能有什么感情,越不在乎越能更好地从悲伤中走出来,当寡妇又怎么样?他妹妹长得花容月貌又年轻,根本就不愁好男人。
两厢沉默半响后,聂晚昭重新开了口,说出的话坚定又真切:“四哥,我想去临瞿。”
“什么?”聂知烨听完,吓得脸色都变了。
一旁的绿舒脑子先打了个转,随即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过去:“夫人?”
“我本来准备回去给二哥写信,让他帮忙。”其实就算她不写,她也知道二哥此时定然在尽全力寻找沈黎安的踪迹,二哥疼她,不可能会袖手旁观。
“我不写了,我想直接去找他,我想见他。”
与其留在府里等着不知何时才送到的结果,还不如自己去追寻结果。
聂知烨垂下脑袋思忖片刻,猛地抬起头问她:“你真的想去?”
“我想。”她用力点点头。
聂晚昭自知这个想法太过疯狂,太不切实际,她刚想再说什么,就见聂知烨沉着脸靠了过来,压低声音吩咐道:“你先回府收拾行李和盘缠,我去我朋友那要两匹上等马,商量规划路线,未时过后,城门口往西去的那家茶铺汇合。”
聂晚昭一愣,似是没想到四哥比她还疯狂,“这么快就走?”
“当然得走,走慢了可就走不了了。”
聂晚昭想想,的确如此,阻碍太多。
“你还记得怎么骑马吗?要不租辆马车?”聂知烨突然想起这茬来,皱起眉问她。
聂晚昭点头。
父亲本就是武将出身,后面又投身于文官之职,对于君子六艺极为看重,四个哥哥哪样都没落下,就连她唯一的姐姐也钟爱学习男子的技艺,耳濡目染之下她多少都会一些。
虽有两三年没上过马背,但是肢体记忆还尚存一些,一路走官道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
聂知烨扫过她妍丽的容貌,以女儿身赶路实属有太多不便,尤其是像六妹这般的长相,恐招来祸端,还是小心为上为好。
于是又道:“等会儿路过长安东街,再去买两套合身的男装,做男子打扮再出城。”
“行,我等会儿就去。”聂晚昭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心里也有了些主意,垂眸提醒道:“二哥就在临瞿,我们提前给他报信,到时候就去找他。”
此去临瞿,大约是一个月的路程,他们轻装上阵,应当还要快些,二十来天就能到。
绿舒听着二人商量的话语,只觉心脏快要跳出来了,疯了,全都乱套了。
四公子一向如此,小姐想做什么都顺着她,如今这么荒谬的事还要顺着,这要是被聂家的主子们知道了,又或者二人在路途上出了什么意外……这后果她想都不敢想。
“绿舒,到时候你回去简单收拾一些银两,我怕我回府后容妈妈就不让我出门了,若是容妈妈问起,你就说我和慎姐姐在迎春楼喝茶时不小心打翻了茶水,你回来取件衣服。”
她不担心另外两个丫头,只担心容妈妈会多疑。
“啊?哦,好。”绿舒从思绪里回过神,愣愣应好。
马车在宣阳侯府的后门停下,看门的小厮一见是沈家的马车,就猜到里面的人是少夫人,可却想不明白,她好端端的正门不走,走后门干什么。
“不必伸张,你就当没瞧见。”绿舒几步上前叫住他,从袖子里掏出几两碎银塞给小厮。
“是。”小厮收了钱,乖乖退到一边,打开了门,把她给放了进去。
聂晚昭的一颗心悬在半空中,只求容妈妈不要多问,绿舒能够顺利出来。
所幸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她刚刚换好买下的深色衣衫,就听见耳畔传来叩窗声。
绿舒怀里揣着一个黑色布包,从窗户递给聂晚昭后,利索地爬上了马车,代替了原先马夫的位置。
聂晚昭清点着绿舒为她准备的东西,当看见里面的碎银,意识到了什么,抬眸看向紧闭的马车门:“这些都是你的月供银子?”
这么多,应当是她这么些年来全部的积蓄,其中还有她给自己备的嫁妆。
“奴婢想着出门在外,碎银好使些。”绿舒解释道。
“再说了,等夫人您回来,还能少了奴婢的不成。”
聂晚昭眼睛一酸,喃喃哽咽:“我这一走,容妈妈那儿……”
“您就不用担心奴婢了,等晚上你还没归府,容妈妈定会派人去跟聂家报信,您要小心别被抓回来了。”
三刻钟后,她们抵达了和聂知烨相约的茶铺,他已经牵了两匹马在路旁等候。
等聂晚昭临下车前,绿舒不放心地问:“夫人,你当真要去吗?”
绿舒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她比聂晚昭大不了多少,抛开身份不谈,算是从小一起长大,几乎从来都没有分开过太长时间。
此次离别太突然,她要留下来善后无法跟着一起去,要她如何能够安心。
见她毫不犹豫地点头,绿舒只好道:“夫人啊,你可要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聂晚昭安抚性地拍拍她的肩膀,转而走向自家四哥。
“你先试试。”聂知烨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示意她试试能不能骑马,若是不能,那么一切都是空谈。
聂晚昭踩上脚踏,翻身上了马背,视线陡然拔高,她调整一下呼吸,在面前的一片空地上操纵着马儿行走片刻,等彻底适应过后,才开始试着跑了一段。
马背颠簸,但她控制得很好,不浮不躁平稳得很。
聂知烨放下心,自己妹妹的骑术他还是心中有数,随即也跟着上马,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率先策马朝前奔去。
宛若一阵旋风掠过,二人的身影眨眼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
原本晴朗的天空乌云流动,皇宫都笼罩着一层暗色。
御花园一角的凉亭内站着一位身着繁复华丽的朱红色宫服的貌美妇人,乌黑的高髻上满头珠翠,因她生得莹润艳丽,倒也压得住这朱红色,甚至比之朱红色更甚几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青玉石板路上响起,淑贵妃秦氏闻声偏头看去,耳边的步摇叮咚作响,见到来人,唇角的弧度不自觉上扬,亲热地唤了一声:“你来了。”
萧钰单膝跪下行礼,从鼻腔里淡淡地嗯一声:“奴才见过淑贵妃。”
淑贵妃瞧着他这副伏低做小的模样,脸色顿时暗沉了下去,眼底划过一丝不悦:“你倒是规矩做得足。”
“奴是奴,主是主,自是不能坏了宫里的规矩。”
秦芳芷弯下身去,亲自将他扶了起来,“什么奴不奴的……罢了,你先起来说话。”
二人为避嫌已是许久未见,秦芳芷看着他的面容,竟隐隐觉得有了几分疏离和陌生。
萧钰的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苟,笔直而有力的双腿稳稳落在地面上,从容而优雅,一双深沉乌亮的眼眸暗光流转,透着让人看不懂的深不见底,身上的太监服与硬朗英俊的面容格格不入,而显得没那么不堪。
“自从杜雍明的尸体被人发现后,本宫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明明都做得那般隐晦了,竟被一场大雨给毁了……你说,难不成真是天意?”
秦芳芷手抚上摆在近处的那株牡丹花,说出的话也带上了难掩的自嘲。
“天不遂人意,奴才已将后续全部打点好。”
“皇后的身子愈发差劲,陛下直接越过本宫这个贵妃,让令妃暂掌凤印,可见自从洪武街那件事之后,陛下对本宫的疑心有多重。”
秦芳芷嘴角扯起冷意,脸上乌云密布,表情扭曲了一瞬,“老五自导自演了这么一出大戏,本宫也不介意给他送上回礼。”
不过少顷,她又换上了一副惋惜的神色:“可惜了,怎么就没死成呢?”
“不会再有差错。”
“差错?是不该有差错了……”秦芳芷低声说,仿若喃喃自语。
涂满蔻丹的指尖贴上他的脸,“阿钰,这次,就让他彻底死在临瞿吧,你不是有个得力下属,叫沈黎安的吗?他总不能连个病秧子都杀不死吧?”
“阿钰,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吧?”
萧钰不怒不喜,城府极深,表情一向没什么波动,却因面前之人的一声“阿钰”而外露了情绪,眉眼肉眼可见的松弛下来,嘴皮子动了动,却还是未将那不该换出口的称呼唤出来。
“绝不会。”
*
几道闪电划空而过,接着便听到一声惊雷,哗哗哗,大雨下了起来,豆大的雨点像是断了线的珍珠纷纷而落,形成一片片灰蒙蒙的雨幕。
一群身穿官府的人身披蓑衣,不知疲惫般沿着河边在找着什么,可雨太大,小舟无法再行驶,他们大部分人只能依次上了岸。
“大人,还是没有踪迹。”
离河边不远处有一座凉亭,里面四周都站着举着火把的人,簇拥着中间那位身姿欣长的男子,他同样身穿蓑衣,一张清俊的面孔被飘斜的雨珠打湿,他却毫不在意地摸了一把,沉声道:“继续。”
“是。”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在这找人的关键时刻,老天爷都要来打扰一番,聂思渡拧了一把浸满水的衣袖,目光阴沉地望着不远处的火光,其他人他都不在乎,只是……
妹夫,你可得争点儿气。
你若是出了事,昭昭可如何是好。
第44章 祸不单行
◎要钱没有,要命……要命也没有。◎
“哪里来的小毛贼, 好大的胆子,偷东西偷到俺家来了, 给俺站住!”
“被俺抓住弄死你们!”
“站住!”
视野还算开阔的田间小道上, 操着一口乡音的庄稼汉边骂边追,脸色黝黑,身强体壮, 手里的大锄头时不时挥舞两下, 远远瞧着像是来索命的杀人魔。
偷粮食被抓包的两个男人狼狈地在前面狂奔,各自的怀里揣着四五个沾满泥巴的马铃薯, 那上面还有没来得及扯断的马铃薯藤,随着跑动的动作在空中来回晃悠。
其中一个身量相对瘦小的男人面色潮红,气喘吁吁地隔空大喊:“大爷,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我们不是故意的。”
话是那么说, 可是脚步却半分未停, 甚至还加快了速度。
“不是故意的?那你们跑什么跑?”蠢货才信他的鬼话,偷东西的难不成还会承认自己偷了?
一个手里拿着锄头的七尺大汉放话说要弄死他们, 换谁谁能不跑?
“把话说清楚后给钱不就行了吗?给钱俺就放过你们。”在地里劳作的庄稼汉通常把粮食看得比命还重要, 若是有什么比命还重要,那当然是钱!
与其扯虚的, 还不如给钱来得痛快。
眼瞧庄稼汉都快追上来了,小个子男人慌得差点崴了脚,在他身后的高个子男人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怀里的马铃薯啪嗒掉在地上, 也来不及去捡, 继续朝前跑去。
“昭昭, 你没事吧?”
“没事,我没事。”
聂知烨一刻都不敢停下,匆匆问了句后,拉着人大跨步往前面继续跑去,只是再往前跑就能看见村庄的边角,到时候被村民们合伙抓住可就跑不了了。
正愁得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跑,就听到庄稼汉开始大声喊。
“站住!有小偷偷粮食啦!”庄稼汉也没想到这两个人这么能跑,他常年在地里干活,自认腿脚算是利索的,居然追了那么久都没追上。
想他堂堂侯府少爷,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和折磨,聂知烨干脆破罐子破摔,停下来转过身去面对追到跟前的庄稼汉:“要钱没有,要命……要命也没有。”
聂晚昭被他护在身后,捏紧了手里的马铃薯,颤颤巍巍地接着聂知烨的话继续解释:“我们真的不知道这是你家的地,以为是荒废了的……”
至于他们为什么会如此狼狈,说起来还真的是倒霉。
他们从京都出发,拿着聂知烨好友给的地图,再加上聂知烨能说会道,遇上了许多好心人帮忙指路,少走了许多弯路,一路顺风顺水的来到了临瞿地界,再过几日就能到临瞿主城。
但临了却发生了意外。
因为天色太晚,所以他们只好随便找了家客栈,谁曾想原本放在口袋里的钱袋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翼而飞了,他们慌里慌张地掉头找了一路,但依旧没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