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道铭文达成之前,它们不死不灭,就算被斩断也不会消散,而是化为碎屑落入江中,在阴影中缝合、重生,生生不息。它们本就是立于不败之地的鬼域守护者,无论再来多少入侵者,都战胜不了它们。
所以璃只是漠然地望着不假思索加入战局的两人,漫不经心地让江上的灯火随着自己的心意避开霜雪般的刀光剑影,当然,避不开也无所谓,反正这些灯火也都是取之不尽的。
至于他们会不会转而攻向自己……璃似乎也并不怎么在意。
“叩、叩”,身后兀然传来了两道敲门声,璃指尖微动,听见了却并没有理会。
门外的人也不急,等了片刻之后才又抬起手,在门框上又轻敲两下。“叩、叩”,两道敲门声和之前的没有一丝变化,同样的声响、同样的节奏,却像是敲在人心弦之上,让人无法忽视。
璃总算收回了望向江面的视线,微微侧身:“进来吧。”
声音轻而缓,门外的人却清楚地听见了,礼貌地把门推开一道恰好容人通过的缝隙,进屋后又轻轻带上,没有一点多余的声响。
璃望向来者,眼前的少女眉眼弯弯,带着她许久未曾见过的轻快气息,以及令人钦羡的、鲜活的生命力,与这沉闷的鬼域截然相反。虽然变了模样,但璃依旧能轻易认出,她正是之前误闯进来的小猫。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璃似是有些惋惜。
阮苏苏毫不在意地微微一笑:“生活所迫嘛。”
璃眉头微蹙,似乎是没听懂她的意思,阮苏苏也没有解释,继续道:“你好像一点都不在意外面的战局。”
“徒劳罢了。”璃也不隐瞒,淡然道。
屋外的残月似乎变幻了一个角度,银白色的月光倾洒在屋内,侧身的璃在月光下一半明一半暗,更显得身姿缥缈。
“你也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的处境,”阮苏苏站在阴影中,弯了弯眼角,用褪去了一切锐气后天真无瑕的外表道,“是觉得我毫无威胁吗?”
闻言,璃的目光不再散漫,凝在阮苏苏身上,久久没有回答。她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眼前的小妖柔软无害,刚见面时雪白的小猫猫甚至连自己言语中的蛊惑都没能抵抗得住,毛茸茸的小身躯躺在人怀里乖乖巧巧,实在是和“威胁”两字毫无关系。
可现在她绕过旁人,敲开了门,再次来到自己面前,似乎笃定自己不会伤害她,又或者说是伤害不了她。
一道锐利无双的寒意从江面上袭来,璃抬手用灯火封住来路。阮苏苏清晰地感受到这次灯火中蕴含的力量,远不是之前对抗林洛风时的可比。
霜雪般的寒意被挡在了半途,与灯火相交处腾起了一片水汽,视线变得更为朦胧,月光透过空气中的水雾,折射出银白璀璨的星尘。
阮苏苏从阴影中迈出一步,踏入了月光的范畴。浅浅的眸中像是盛了一片星河,长长的睫羽在脸上留下层次分明的细影,宛若一个精致的瓷器娃娃,易碎却又给人以非人般的诡异。
璃神色微凝,隔空点亮了屋内的烛火,暖黄色的烛光驱散了阮苏苏在月光下的异样,可她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便听见阮苏苏轻问:“十三年前的大雨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能让凡人不惜一切代价,玉石俱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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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鬼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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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点燃的烛火猛烈地晃动起来,狭小的空间内灯影幢幢,给人以无尽的压迫感。阮苏苏立于暖黄的烛火中,与银白月光下的璃泾渭分明,恍若两个世界的人。
十三年前的大雨……
璃神色微凝,目光冷冷地落在阮苏苏身上。虽然没有说话,但一举一动间的漫不经心已然不见。
而阮苏苏似乎没有在意对方的防备,依旧浅浅地笑着:“差点忘了,除了那场大雨,还有火海……”
璃神色立时一变,身形微晃,瞬息之间便越过了月光与烛火的分界线,来到了阮苏苏面前,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纸折扇,悬在阮苏苏颈侧。
阮苏苏眸中倒映着烛火的微光,不躲不闪地与璃对视。
璃的手腕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息:“十三年前的事,你从何得知?”
当然是合理的猜测啦。
长街上女子掩藏在假面之下火焰灼伤的瘢痕,碎裂的灯火中所见到的火海和大雨,撤离时偶然一瞥看到的站在雨中神色落寞的璃,再加上那十三年前的求救信。把线索综合起来再稍微模糊一下说辞,趁心境不稳的时机,足以诓骗。
这么想着,阮苏苏依旧保持着高深莫测的姿态,但笑不语,只待在心中默数几秒,再按照计划适时地抛出点更重要的信息――“魔种”。
魔种一事定然是鬼域最深的秘密,如果不是阮苏苏在原书中见过寥寥几笔对南平山和魔种的描述,又机缘巧合地亲身经历过一点,单凭现在所拥有的信息,根本不会把鬼域和最讳莫如深的魔种联系在一起。
而在此时此刻营造出的氛围加成下,抛出魔种这个信息,璃必定心乱。
然而,阮苏苏正欲开口,江面上忽然传来一阵巨响,本该顺利的发展被意料之外的不速之客打断――段修远在众人的掩护下冲破灯火的阻拦逆流而上,手持长剑却施展起了刚学会的重剑招式,以气吞山河之势一斩而下!
气氛陡然被打破,璃折扇一舞,架住了后继无力的剑招,而后侧身一旋卸力,折扇在剑身上轻点三下,长剑不堪重负,霎时碎裂。
段修远来不及震惊,被一道气劲击退出去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我剑没了。
阮苏苏:“……”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除了打破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气氛,什么也没能做到,还赔上了一把剑。
真是血亏。
果然,这么一闹,璃几乎是瞬间便恢复了理智,自嘲般地一笑:“差点被你骗到了。”
“我不知道你从何知晓当年的大雨和火海,不过你所知道的大概也就只有这么些了,况且……就算知道更多也无济于事。”璃又重拾了那副云淡风轻的雅致,手中的折扇轻轻敲在阮苏苏肩上,而后收回手,重新站在了月光下。
折扇轻巧,敲在肩上一点都不疼,可阮苏苏却恍惚了一瞬。
下一刻,像是被推入了水中,虚空中凭白出现了无数道阴影,妄图一拥而上将她拉入深渊。
听觉像是被蒙了一层水膜,眼前被一片银白的月光充斥,意识逐渐朦胧前,阮苏苏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太坑了!换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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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苏苏像是被困在了一片虚无之中,在这里一切都变得迟缓,无论是光影、声音、动作、还是意识。
虚空中有零星的碎屑无着地飘荡,像是被阮苏苏手腕上的暖光吸引,缓缓地靠近过来。
如果阮苏苏此刻意识清醒,便会发现自己手腕上的暖光正是溯洄中裴轩燃送给她的琉璃珠所发出的。当时她把“灵气收纳盒”缩放在了琉璃珠内,又把琉璃珠嵌在了手链上,这样只要心念一动,便可以启用灵气收纳盒。
进入鬼域后阮苏苏也随手尝试过,不过鬼域中少有灵气,一切都是混杂着魔气具象而成,因此这灵气收纳盒派不上用场,阮苏苏也就没有再多留意它。
可现在,这琉璃珠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光彩夺目,像是黑暗中的灯塔,源源不断地吸引着虚空中飘零的碎屑。
散落如烟尘的碎屑缓缓地靠近、融合,在阮苏苏的手边汇聚成一片宛若隔世的星海。虚无中感知不到时间的流动,不知过了多久,星海逐渐凝实,到达某一个界限时,阮苏苏手腕上的破幻镯倏然亮起夺目的红光,将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内。
意识回笼,阮苏苏“睁开眼”,眼前是一片骤雨初起的宫廷旧景,青石板路上的积水被急速坠落的雨珠打得支离破碎,灰白的宫墙上晕开了一道道青影,宛若泪妆。
临窗坐着一位年轻女子,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眼矜贵,沉沉地望向南边,睫羽轻颤,像是不堪重负。
阮苏苏顺着她遥望的方向看去,在层层叠叠的宫墙掩映下,什么都看不见。可那女子却一动不动地在窗边坐了很久,斜风将雨水吹进屋内,打湿了衣角,她却恍若未觉。
她是谁?在看什么?这里难道是十三年前的那段记忆?阮苏苏下意识地走上前,视角随即变动,却又有种微妙的不自然――自己明明在“走上前”,却没有一点“走动”的感觉!
阮苏苏心里一惊,低头一看才发现,漫天雨水毫无阻碍地“穿透”了自己,落在地上,就好像这里空无一物。
阮苏苏:“……”
虽然很难以置信,但自己现在好像真的没有实体,只是一抹误入的意识。
不过连穿书这种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都亲身经历了,相比之下误入一段过去的记忆也算不上什么。阮苏苏适应良好,没过多久就接受了事实,开始尝试着伸手伸脚转换视角。可惜,无论她怎么尝试,都无法对这个世界造成任何的一丝影响,甚至连挡雨都做不到。
行吧,看来这次自己只能是上帝视角的旁观者了。
不过旁观者也好,不会造成干扰的观察才是最真实最全面的,置身事外的探索也才能更自由。毕竟,阮苏苏想知道的可不仅仅是当年所发生的事,还有关于魔种的来龙去脉,那才是鬼域真正的迷局。
――
久坐在窗边的女子一动不动地望着南边,像是落了灰的瓷娃娃,矜贵却了无生气。
阮苏苏凑近了视角,端详起她的面容――五官端庄,未施粉黛更显得典雅大气,如墨的长发简简单单地绾起,眸色深沉,嘴唇轻抿,似乎是早已习惯了不动声色,沉默地将所有情绪都隐藏在眸中望不见底的深渊里。
不是璃。
阮苏苏心中诧异,她本以为自己是误入了璃的记忆,可眼前的女子虽然和璃有几分相像,但无论是容貌还是气质,都绝非同一人。
不等阮苏苏多想,一阵杂乱厚重的脚步声穿过庭院,打破了被雨声包裹着的寂静。为首的男人一身玄衣气宇轩昂,直截了当地推门而入,身后的侍从紧赶慢赶地替他遮雨。
结合南国当年的背景,这个在宫墙内随意行走、身后侍从无数的男人,应该就是南国覆灭前最后一任的帝王了吧。
所以窗边的那个女子……
“皇后临窗赏雨,真是好雅兴。”男人在半米之外负手而立。
被称为皇后的女子深深地望了眼南边的天际,收回目光,唇边露出一丝凉凉的笑意。
她心里清楚,他会到这里来,意味着时辰已过,一切已成定局。此时南边的市口,应该是血水混合着雨水,蔓延成河吧。
她的父亲、她的兄长、她的家族,都再也回不来了,覆水难收。
皇后缓缓地站起身,她衣着简单素净,身上也没有半点饰品,却仍旧给人一种与生俱来的华贵之感,不卑不亢道:“皇帝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前来示威的吗?”
皇帝闻言一笑,没有在意她话语中的讽刺意味,顺着敞开的窗口向外望了一眼,大雨倾盆,天似乎比他来时更阴沉了:“盛国公居功自傲、妄图谋逆,今日满门处斩也是罪有应得。”
皇后冷冷地抬眸,目视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年少时或许也曾有过情愫,可惜君恩如流水,权力、地位、威胁、猜忌,终究是将记忆中的少年磨灭成如今这副可憎的模样。
“成年男子一律处斩,未满十五流放北界,女眷没入奴籍,”数百条人命在他口中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皇帝话音一顿,目光轻佻地笑了笑,“朕记得你还有个未出阁的妹妹。”
皇后神色微变,沉沉地盯着面前的男人,一言不发,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想必以她的资质,在月江楼争得一席之地……”
“啪――”
剩下的话语被来势汹汹的一巴掌打断。
皇帝微微一怔,眼里却露出了意外和兴味的笑。他抬手蹭了下唇边的血迹,从未体验过的刺痛感传来,这一巴掌还真是不留情。
“大胆!”
“放肆!”
身后的侍从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手忙脚乱地控制住皇后,接着又肝胆俱裂地跪下请罪。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在推搡中跪坐在地上的皇后:“朕还从未见过你失态。”
皇后缓缓起身,整了整褶皱的衣裳,没有一点狼狈之态,沉沉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只落在他身上,像是想要透过这副皮囊,与底下掩藏着的丑恶灵魂对视。
良久,皇后轻而缓地问:“你以为你胜了吗?”
一如既往的平静与不动声色,仿佛刚才的失态只是一场幻觉。
“朕以为,胜负已经不言而喻了。”皇帝皱眉,心里莫名有些烦躁。
盛家满门皆灭,斩草除根,亦无东山再起的可能,对他已经没有了半点威胁和后患。这还要再谈胜负?
眼前的女人总是这样,像是立于高高的山巅之上,遥不可及,没有半点柔软,就连今日的失态都像是昙花一现。和盛家如出一辙,居功自傲,根本没把皇权放在眼里。
皇后闻言收回了目光,默然不语,转过身去复又望向了窗外。大雨滂沱,没有一点减弱的趋势,乌压压的黑云沉沉地压在国都之上,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其实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意外,只是心里最后一点残存的希望也消失殆尽了,无论是对眼前的男人,还是对这个承载过盛家几代人荣辱的国度。
用尽卑劣的手段铲除了盛家,那些人又可曾想过如何应对未来种种可能面临的危机?他们在意的竟然只有争权夺利的胜负。
南国已经从根里腐烂了,自食其果的那天不会太远。从今往后,他们之间除了血海深仇,再无其他。
只是可惜了,她们终究还是没有机会走出这座困囿一生的城,没有机会去亲眼见识这偌大天下的山川河海,只能如渺小的蝼蚁一般,等待着命运的倾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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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鬼域(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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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潮散去,宫院的大门再次落锁。
皇后孤身一人站在檐下,伸手触碰坠落的雨珠。冰凉刺骨,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她的父亲、她的兄长,在最后的时刻,是否也如她一样遥望广阔的天际,感慨万千呢?
阮苏苏沉默地看完了这场不欢而散。
虽然只是旧事的冰山一角,却足以窥见全貌。猜忌向来都是崩塌与覆灭的前兆,更何况是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
阮苏苏心里长长地叹息,向外“走”去,宫院里彻底只剩下皇后一人。
没有实体的最大好处便是来去无阻,阮苏苏很轻易地便穿透了宫墙,久未停歇的大雨也对她没有一丝影响。
无法确定这段记忆里的下一个剧情点会在何时降临,阮苏苏知道自己的自由探索时间并不多,必须尽快找到正确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