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参不透的剑意如今随心所欲,剑在哪,她心中的雪山就在哪。而霜雪中的一切,都在她眼中分毫毕现。
天地静默,潭水的角落里,冰霜似乎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沈元岚忽地睁开眼,一丝丝浅到肉眼难以观测的黑雾正从缝隙中溢出。
那是……魔气?潭水中还有潜藏着的其他人?
沈元岚的目光下意识望向深谷中的战场,阮苏苏、裴轩燃、甚至守山剑魂本身,无人留意到潭水中被剑冢掩盖着的细小异样。
沈元岚没有再多想,更不会傲慢到认为自己能够独自解决,她取出怀中的与外界相通的玉牌,毫不犹豫地将一抹精纯的寒气注入其中。
林中的飞鸟被无声蔓延的气息惊动。扶摇仙山一派安然之景,宛如世外桃源,无人知晓一屏之隔的山巅所发生的动荡。
霜雪的气息悄无声息扫过,在树枝梢头留下了浅浅素装,空气中似乎多了些凉意,微风拂过,唤醒了冬日尚未完全退却的寒。
“这是……”山巅的界限外,驻守着几位长老,玉牌向外传达的寒气从他们面前的水镜中溢出,在镜面上覆上了一层晶莹的霜花。
几位长老们相视一眼,不由地神色凝重起来。
“是碧潭峰的沈元岚,在对外示警。”长老面色犹疑地下了判断。
“我就说吧!那个苏苏不是好人!是她!就是她把我逼出来的!现在才过了多久,又要把沈元岚逼退!这样山巅就是她一个人为所欲为的天下了!”林锋忽然疯狂地大喊起来,他双眼瞪得突出,头发凌乱不堪,除了疯癫之外,竟还有掩盖不了的恐惧之色。
长老们闻言,不管信了几分,面色都不由更凝重了几分。
“按理说,只是示警,并未捏碎玉牌,说明情况没有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我们不该轻易插手,”流云峰名下的一位长老忽然开口,顿了顿,见众人没有明显的反对或附和之色,又道,“但此事之前已经有了林锋的先例,且不论他是否有夸大其词的可能,至少可以肯定的是,浮游峰归来的苏苏,有容不得人的嫌疑。”
他这番话讨巧得很,表面上公正严明,不偏向任何人。可仔细看来,先是一笔带过林锋夸大其词的可能性,又直接在形势不明的情况下断言了苏苏有容不得人的嫌疑,还不动声色地点出她“归来”的身份。
果然,立刻就有人被引导到了他准备好的方向:“没错,三人前脚刚进入山巅,后脚林锋就狼狈倒地捏碎了玉牌出来,很难说不是有人故意作乱。”
“碧潭峰首席弟子沈元岚的实力大家有目共睹,山巅里除了守山剑魂,根本没有东西可以将她逼到对外示警的地步。”有人附和道。
“而且,‘她’此番在这么特殊的时机归来,是否早有预谋呢?”流云峰峰主眼神锋利,说出了众人心有所想却不敢言明的话。
众人不由自主地望向了尚未离开的清缈仙君、浮游峰的峰主、也是为苏苏归来明确表达过立场的师尊。
“仙君,言语上多有得罪,但还请您对今日之事作出解释。”流云峰峰主沉声道。
清缈仙君甚至没有多看他们一眼,自始至终都只望着山巅的方向。屏障和界限的存在可以挡得住凡俗的视线,却挡不住天生灵感的双眸。
“天生灵感”世间罕见,为世人所知的不过只有避世的丹尘和扶摇仙山的清缈仙君――盛姝实力尚弱,在她拥有自保的实力之前,这一点不会让多余的人知晓。
夏虫不可语冰。对于凡俗之人而言,天生灵感的眸中可以看见什么,那是连想象都无法触及的。
清缈仙君望向北方,心里无声地叹息:“天地都将湮灭,还在琐事上勾心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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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阵风过,抱着书册的少女缓步走在山路上。枯叶飘落在她肩上,盛姝忽然抬眸,侧身望向了北方。
“你又看见了什么?姐姐。”走在她身侧的盛璃偏过头问。
盛姝久久地移不开目光,直到眼中氤氲出雾色。
黄昏时刻,如血的残阳映照在她眸中,她几不可闻地回道:“漩涡。”
黑色的,足以吞噬天地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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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仙山(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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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巅的界限上忽然涌起了黑雾。
黑色的结界自下而上地从地面升起,须臾之间便将山巅完完全全地包裹在内,驻守在外的长老们甚至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是你指使她做这些?你们师徒意欲何为?!”流云峰峰主厉声质问。
不过这回,倒是没有那么多人附和他了。
黑色的结界如墨水般流淌,将地面无声吞噬,散发出直指人心的力量,唤醒人心底的恐惧。众人避之不及地连忙后退,大难临头早已无暇顾及那点阴谋阳谋。
避难的人群中,逆流而上的只有段修远、林洛风和顾怀之三人。在庸庸碌碌的长河中,他们身上担负的气运宛如耀眼的烛火,明灭可见。
清缈仙君复杂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扫过,最终停留在了顾怀之身上。
“师尊?”久久凝视的目光让顾怀之心有所感,诧异抬眸。
天色昏暗,林洛风没有留意到这点微末的异样停顿,脸上难得露出了明显的焦急之色,忍不住问道:“师尊,苏苏在里面是吗?里面发生了什么?”
“怎么不去逃难,偏要逆行呢?”清缈仙君没有回答,他站在黑色的结界前,目光沉凝悠远。
“师尊,您会在这里等着便是一定有办法让我们进去!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一定会带她平安出来!”段修远坚定道,自从改修了重剑,他身上的气势愈发沉稳内敛,像是厚积薄发的山峦。
澄澈的目光下,清缈仙君无声叹息,他缓缓抬手,至纯的灵力聚集在掌心,轻喝一声,将面前浓稠的黑色结界掀开了一道容许一人通过的口子。
从外面往里看,结界内一片漆黑,宛若虚无之境。谁也不知道此去会是何种境况,可三人却只深深地望了一眼为他们开辟道路的师尊,而后没有一丝犹疑地迈入了黑暗。
待三人前后迈入黑暗的另一端,掀开黑雾的灵力再无后继之力,被流淌着的黑暗所吞噬。
所有人都在远离这片黑暗的领域,被心底的黑暗与恐惧支配,往山下,往四处奔逃。
盛姝站在原地没有动,在慌乱的世界中显得格格不入。
“姐姐?”盛璃勉强护着她不被人群撞倒。
“没有用的,”盛姝垂眸,“灯要灭了。”
话音刚落,一切都像是被按下了静止键。甚至连奔逃时人们恐惧而慌乱的神色都像是一张张凝固了的面具,定格在脸上。
下一刻,天“黑”了。
不是夜晚的“暗”,而是像在地底的暗室里关上了厚重的石门,吹灭了唯一的灯。
――“灯”灭了。天地间的那盏“灯”,被吹灭了。
人间尽数陷落于黑暗,只余扶摇仙山山巅处一丝微弱的光,成为了世间唯一的烛火。
――
结界之中,山巅充沛的灵气逐渐消散,鸟兽匍匐于底,流动的水也缓缓静止下来。
黑暗最后接近的是剑神深谷。
阮苏苏心无旁骛的一剑从裴轩燃身侧半寸之处擦身而过,势无可挡地穿透了守山剑魂的“心脏”。
擦肩而过的剑气余威蛰得他生疼,裴轩燃却笑了起来。
阮苏苏没有理会,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守山剑魂上,像是根本看不见裴轩燃这号人。
守山剑魂的“心脏”由剑意构建而成,乱中有序地跳动着。流晖剑刺穿了剑意,沉寂多时的剑身上亮起了遍布的符文。
剑柄处开始发烫,阮苏苏顺其所意松了手。
天空终于还是黯淡了下来,外围的黑暗向深谷中涌来。霜雪无声无息地碎裂,瀑布的声响依旧静默、剑冢的微光也消散不见。
阮苏苏抬起头,望向了山谷之外、从黑暗中跋涉而来的三位师兄师姐,眸光微动。
“世界的灯灭了。”裴轩燃忽然开口。
他与魔渊神魂相系,应该是最先察觉到黑暗降临的人。
“因为守山剑魂被我刺穿了?”阮苏苏没有一丝迟疑或是后悔,就像是在淡然地陈述事实而已。
“哈哈哈哈哈!!”回应她的是一串狂妄肆意的笑声,像是久不见天日的人终于冲破了枷锁,笑声中满是疯魔般的快意。
伴随着笑声,一道人影在黑雾中凝聚,逐渐清晰,幽深的目光落在阮苏苏和裴轩燃身上:“当真是让人意外,最终助我一臂之力的,竟然会是你们。”
“世界已经失控了,”黑雾中的身影抬起了手臂,像是在适应这具刚刚在黑暗中塑成的躯体,意味深长地望着被刺穿了的守山剑魂,“原本扶摇仙山的灵气能与魔渊抗衡,我身为魔渊真身,明明堪比神明,却只能以化身行走世间。”
“若是扶摇仙山的灵气一如往昔,再维持十年的安稳不难,可惜……”
那人故意拖长了声音,没有说出后半句话,可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出了他话中的未尽之意――可惜扶摇仙山的根基,守山剑魂被阮苏苏一剑穿透,扶摇仙山的灵气再也无法阻挡魔渊的势力,阮苏苏这一剑,彻彻底底地将世界拖入了黑暗的深渊。
“罪魁祸首”阮苏苏神色平静,没有理会所谓的“魔渊真身”,只垂眸望向闪烁着微光的流晖剑。
没有看到想象中的悔恨自责,黑雾中的身影似乎有些遗憾,不过很快又转而想到了些别的:“你不知内情,一念之差倒也情有可原,不过,你所信任的,真的值得信任吗?”
矛头忽然转向了裴轩燃。
裴轩燃之前被水中剑冢偷袭时的剑气划伤的右手手臂伤口未愈,像是对这种小伤口不甚在意,他任由血珠在修长的手指上滑过,又在指腹处短暂地积聚。
裴轩燃长身玉立,对魔渊真身的离间手段一笑置之:“不破不立。”
淡淡的话音刚落,指间的血液瞬间点燃,赤红的火光映照在他的眼底,宛如深渊尽头可望不可即的点点星火。
炙热的火焰将黑暗逼退了几分,在魔渊真身陡然阴沉的目光中,轻飘飘地落在了守山剑魂上。
“辍钡纳响在一片空旷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守山剑魂半透明的“身躯”在火光下瞬间融化。
流晖剑发出一声清越的剑鸣,被熔炼而成的、虚影般的剑意所包裹,剑身上枷锁一般的符文逐渐变得明亮、耀眼、灼目……直到符文再也无法承载那愈演愈烈的光芒,不堪重负地骤然碎裂――
不可见的碎片四散在空中,阮苏苏看见了火光中缓缓睁开双眼的小剑灵,目光对视的那一刻,识海中最后遗失的记忆碎片回笼,如燎原之火,裹挟着她的神魂,冲向时空的高度。
走马灯似的画面在她眼前闪过,这样末日般的场景,竟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原来她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回 ”穿书,发生在更为久远的记忆里――同名的小师妹,平平无奇的工具人,天资尚可,却也没有到惊世骇俗的地步。
一切都顺着剧情的进展平平淡淡地往前,直到她捡到了流晖剑,还顺便附赠了一个寄生于剑穗的“小师妹系统”。
“小师妹系统”助她逆转了死局,在裴轩燃手中活了下来,却也因此造成了剧情的修正――原书中慨然赴死与魔渊同生共灭的裴轩燃多出了本不该存在的感情线,魔渊从此有了真身。
宿命般的末日,由她而起,也该由她终结。
男女主冲在了对抗魔渊真身的第一线,顾怀之替她挡住了致命的一箭,裴轩燃为她点燃了世界最后的烛火。
而阮苏苏则是在被黑暗吞噬前,以形神俱灭为代价,血脉觉醒,回溯时空――若是没有了她这个“变数”,回归原书的剧情线,至少世界不至于湮灭永寂,她如是想。
山穷水尽,她除了献祭,别无选择。
然而,“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黎明之中却又留给了她一线生机。
形神俱灭的最后时刻,流晖剑灵毅然拥住她破碎的神魂,将自身的一切化为最纯粹的守护之力,镇守她的识海,又将她遗落的记忆收敛入怀中。
而后时空扭转,一切回溯到最开始,造就了天赋异禀却神魂不稳的她。那也是她从冰棺中获得的记忆的开端。
她忘却一切重新启程,剑灵沉睡养灵,系统也对过往缄默不言,直到推演出HE的可能性,开始为未来布局――鬼域的桥上人、变成小猫的开端、溯洄阵的设置、替身局的揭露、甚至此刻的末日。
“……”
【此行之后,我对你就再无秘密可言了。】系统的字迹再度出现在眼前,笔锋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记忆的回笼漫长却又短暂,长到阮苏苏觉得经历了一生,短到外界看来只有一瞬。
魔渊真身阴鸷的目光落在阮苏苏身上,复苏的剑灵站在阮苏苏身前一步的位置,明明是尚未长成、还带着稚气的面容,却又成熟得仿佛历经生死。
“果然我再次醒来的时候,你又变得很厉害了。”流晖剑灵望着寻回了记忆碎片的阮苏苏,想起了自己在妖界玲珑阁秘境的最后,力竭倒在阮苏苏面前,陷入沉睡时心中的话。
记忆的洪流冲刷着识海的每一个角落,剑灵当初留在她识海中的守护之力散发出柔和而微弱的光芒,像是黑暗与混沌中的灯塔。
杂乱的思绪忽然变得清晰起来,阮苏苏倏然回神,握住了流晖剑,望向半个身躯隐没在黑暗中的魔渊真身:“连现身都不敢,只会躲在雾里,还想比肩神明?”
“簇”地一声,心火在黑暗中腾起。
火光的掩护下,段修远手握重剑,以开天辟地大开大合之势斩向黑暗中的魔渊真身,林洛风以手中阵法与灵动的剑气作辅,顾怀之手持长弓,惊鸿一箭破空而出。
白色的箭羽在火海中划破出一道长弧。阮苏苏足尖轻点,持剑迎上翻涌肆/虐的魔气。
剑气与魔气交织,瞬息之内已经过了百招有余。又是一个旋身避让,剑光在周身斩出一道可攻可守的圆弧,将魔气逼退了几分。
怀中的信忽然滑落了出来,被心火的火焰舔/舐,化为了灰烬。阮苏苏微微一愣,眼前的魔渊真身忽然勾起了一抹诡异的笑容。
他轻描淡写地避开重剑的威势,抬手握住了瞄准心脏的白色箭矢。箭上的破魔之光灼伤了他的掌心,他却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伤口中溢出黑色的血液,将箭羽浸染。
平静的地面毫无征兆地窜起两道藤蔓状的魔气,刀枪不入火烧不尽,不顾漫天剑气,同归于尽似的拦住了阮苏苏手中的剑,又出其不意地缠绕住她的手腕。
体内的灵力和妖力都清晰地开始流失,视线开始朦胧,力量的极速流失带来了眩晕感,丝丝缕缕的魔气从手腕处侵入经脉,隐隐作痛,又在瞬息之内遍布全身。
从未有过的厚重的无力感在心头涌起,眼前的黑暗仿佛一道永远跨不过的天堑,哪怕重来一次的自己拥有了至纯的灵力和妖力,都难以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