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大嫂给我做主。”沈韵秋泪眼斑斑,泣不成声。
一旁沈韵秋的贴身丫鬟站出来,义愤填膺道:“三少奶奶正哄小少爷睡觉,这该死的贼人忽然闯入房门,上来就要轻薄于我家夫人!幸亏我家夫人以死相逼,我们几个房中人听见动静,又叫来了巡夜的护院,这贼人才被制服。”
说到此处,丫鬟噗通跪地,声泪俱下,“求大少奶奶给我家夫人做主!”
许青窈把目光移向地上不省人事的男子,又看了看泪雨滂沱的沈韵秋,先安慰道:“弟媳受惊了,人没事就好。”
她自然是向众人委婉暗示,三少奶奶沈韵秋的清白并未受损,倒不是她将此物看得多重,只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今夜之事,人多口杂,到时传出去,只怕于沈韵秋的名声有染,她又一向是个极重规矩、要脸面的人。
又向左右说:“这些该死的贼人,竟然将毒手伸到我薄府之内,多亏诸位,才能一举拿住这狗贼,保全薄府的名声。今夜之事,还望各位勿要外传。”
白管家又趁势添薪,一番威逼利诱,彻底断绝此事外泄的可能性。
许青窈给衷心护主的丫鬟和护院都当众发了赏,又向沈韵秋好生软语压惊一番,这才遣散众人。
就在人群将要散去的时刻,沈韵秋忽然大作悲声,众人脚步都停住。
回首只见那妇人立在当庭,身如松柏,质曜秋霜,双目泪光点点,却满含孤勇,散碎的青丝被晚风吹起,破碎而坚韧。
“为待三爷有朝一日归家团圆,我沈韵秋与膝下幼子相依为命,独守空房数载,从无越格之举,天不开眼,无故遭此劫难,为了证明今日并未失贞,我情愿以死谢罪,自证清白!”
话音刚落,在场无一人不为之动容。
还未待人反应过来,只见一把锃亮的银剪劈开黑夜,女人胸前鲜血喷薄而出,倒在地上,痛苦□□,血漫在白石方砖上,很快流了一地。
众人瞠目结舌,顷刻乱成一团,丫鬟小厮争先恐后到门上去叫郎中。
许青窈也急坏了,上前扯出帕子手忙脚乱地为沈韵秋止血包扎。
“郎中还有多久到?”
管家指着门口立着的小厮,“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催呀!”
苍翠的小径里,薄素素冲破夜幕,快步跑过来,手里捧着几丸丹药,“我师父说这个九转丹能救命。”
许青窈知道,她近来跟着药行里的老师父学医,颇有起色,常得夸奖。
此时,少女正跪在地上,手里扯着一卷白布,全神贯注地给地上昏迷的沈韵秋包扎伤口。
等到老郎中过来,见了那止血和包扎的手法,也不禁交口称赞。
“多亏给病人止了血,又提前服用过九转丹,再加上伤口本就不深,现下已无大碍,后续只需安心静养即可。”
人被一众仆婢簇拥着送进房里,薄素素也跟着去了,自告奋勇接下来这几夜,由她照料三嫂沈韵秋。
见人差不多散尽,终于要腾出工夫来收拾这个罪魁祸首。
“大少奶奶,该怎么处置?”管家指着地上半死不活的男人问。
“衙门首先是不能去的,叫这贼人胡乱攀诬一番,三少奶奶和咱们薄府的名声算是毁了,不如……”许青窈还在思量,她是头次处理这种事,有些地方也觉得棘手。
白管家沉声:“不如将人扔到后山的乱葬岗去,听天由命。”
许青窈点点头,“也只能如此。”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投,自作自受罢了。
就在被裹进麻袋之前,地上那血污狼藉的男人,喃喃道出几个字:“素节……”
许青窈心中微动,素节是谁?
男人又念叨:“停瑜……”一连说了好几遍。
停瑜?许青窈这回终于听清,不禁愣住,停瑜两个字她是知道的——正是二房嫡孙之名。
贼人临死之前,念叨府上小儿名号是为何?
她心中一动,挥手叫停抬尸的仆役,“等等。”
“你到底是谁?”许青窈俯下身去,直视那令人望之生憎的可怕疤面。
眼睛,他半边脸上仅存的完好眼睛,使她感到熟悉,进而生出一种莫名的怪异来。
“素节,我……我回来了……”
“你是谁?”许青窈问:“你到薄府来究竟有什么目的?”
地上的人残缺的嘴唇翕动,像是有话说,许青窈试图俯身凑得更近。
却见男人弯了嘴角,朝着不远处宝瓶门下的冬青树招手。
许青窈随之望去,见那门后隐隐露出半个脑袋,小儿肤色光洁,扎着垂髫发,雪白的细葛里衣若隐若现,在夜色中,就像一个小神仙,正虎头虎脑地朝这边张望。
“停瑜,你怎么出来了?”
许青窈担心他看见方才他娘自弑那一幕,心中留下阴影。
“夜里冷,快回去吧。”她摆摆手,示意他赶快回去。
不想,小孩却慢悠悠地踱着步朝她靠近。
“婶娘,这个人是谁呀?”
小孩指着麻袋里露出的半个脑袋,奶声奶气地问道。
“这是坏人,婶娘刚将他捉住,要送到衙门去呢。”许青窈说着,眼神示意仆役将麻袋封住,防止吓到这孩子。
不想,那早已奄奄一息的人,此时却忽然开始激烈地挣扎。
“停瑜!停瑜!”一种宛如沙砾在碗底筛动的声音,鬼魅般迭声呼唤。
小孩仰起小脸看许青窈,“婶娘,坏人知道我的名字呢。”
许青窈笑着捏捏他的腮边,“府上谁不知道我们停瑜少爷的名号呢。”
两个仆役抬到半路,架不住反抗剧烈,那人蓦地从麻袋里掉出来,砸在地上,血淋淋地,一路就要往许青窈脚下爬来。
许青窈慌乱之中,一把抱起小孩,接连后退好几步。
“……过来,让爹看看你。”
男人怪异可怖的脸上,哭笑莫名,令人倍感惊悚,许青窈看向左右,喝道:“还不快把人带下去!”
“爹?”薄停瑜喃喃。
爹是什么?他长这么大就没见过爹,他娘跟他说,他爹早死了。
金尊玉贵的小少爷扒在许青窈身后,露出半张小脸,笑得天真无邪,“你胡说,我没爹。”
男子终于晕倒在血泊里,那是沈韵秋方才自弑时流血的地方。
雷声乍作,大雨滂沱。
鲜血很快被冲淡,庭院里弥散丝丝血腥气。
深山,乱葬岗中。
坟地被雨水冲得沟壕纵横,一人的手臂高高举起,满脸泥泞,嘴角却笑意深深。
他这几年,为了躲避薄青城的追杀,一路改名换姓乞讨为生,先是蜀地九死一生侥幸脱险,摸到南岭,才知道少年时期就被逐出族谱的庶子,竟然暗中已经打下南岭商宦的半壁江山,终觉复仇无望,蹉跎数月,今年得知家中发生大变,这才敢又踅回淮安。
没想到,薄家已经败落至此,竟然让一个寡妇掌权,他自以为天赐良机,再加上薄青城不知所踪,薄府守备松懈,正好叫他恢复身份,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纵使薄青城百般算计,到头来,这薄家还不是名正言顺落到他手上?
外室子而已,到底上不了台面。
然而,他薄殷义至死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竟然会栽在自己的女人身上——
那个从前低眉顺眼沉默寡言的女人。
第78章
缺月挂疏桐, 长廊风雨簌簌。
地上水洼里还掉着那把银剪,月光映照, 尖端锐利, 更显冰冷无情。
很奇怪,方才看那人挨打遍体鳞伤,她竟然有丝丝莫名的快感, 大约是目睹登徒子遭报应,多少让她忆起了一些旧事。
可是沈韵秋最后的自残之举,又让她有些看不明白。
许青窈捡起剪刀, 盯着刃上寒芒,沉吟良久。
长睫开阖数次, 终于扬声:“去,把人截回来!”
快马加鞭, 也不过刻钟而已。
“回大少奶奶, 人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蹙眉, “哪个不在?”难不成已经死了?
“翻遍坟地, 也没寻见人。”
“好了, 下去吧。”看来是没死, 没死就好。
要是落到她手里,反而真成了棘手事。
这人的身份她隐隐觉得蹊跷,却又不敢肯定。
那位失踪的二房嫡子, 她自然是没见过的, 可是沈韵秋不可能没见过啊,如果真的是那人——一个妻子, 在什么样的境遇, 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弑夫”?
——真是骇人听闻的两个字。
她初步猜测, 二房嫡子曾经的消失之谜和薄青城脱不了干系,可是现在又加进来一个沈韵秋,她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正如所谓“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这对夫妻的围城里,她是局外人。
可有一点,她却异常清楚,这个人是名正言顺的薄家嫡子,他回来,绝对会拿走商业和家族的控制权。
应该还给他吗?
首先,她不觉得此人能堪当大任,其次,她有私心,即使家主之位她不想要,也不应该归二房,何况现在薄今墨还活着。
既然公爹从前就选中了薄今墨作为嗣子,来承继宗祧和资产,那就说明,无论从哪方面,他都是最合适的继承者。
她和他的几次交锋,也确实证明,再没有人比这个少年更合适,更何况,他还那么年轻。
年轻朝气而老谋深算,世上竟有这样的人?
——她不禁微笑起来。
如今这样,大约是最好的安排了。
许青窈暗自捏紧手心,廊庑外冷雨飘摇,她只觉得四肢都滚烫起来,无论消失的那位是不是二房嫡子,无论二房嫡子是死是活,薄今墨都应该尽快归宗,接手祖业。
安排好一切,她就离开。
带上她应得的钱,离开这座错停三年的巢穴。
这座宅子的秘密太多太深,舌头潜在各处,哪一天随口的一个吐露,都够绊住她半生。
远处灯火如豆,熙熙攘攘的嘈声穿过雨幕,一众仆婢拥着郎中出门,廊上光影明灭,声音忽近忽远。
到了此刻,许青窈才终于发觉,对于这位端庄持重贤名远扬的弟媳,或许自己从来就没有真正认识过。
两个人中间,一直隔着各自的风雨。
即使某一个时刻,她们曾看起来那么相似。
-
第二天早上,风停雨住,太阳出来,人间又是新的一天。
“钱庄和账庄竟如此相异……难为你想出这些法子,不怪财流从你门前滚滚过了。”
薄今墨在南窗下的紫檀茶桌上冲茶,将花色的锦囊解开,从中倒出苍冷的茶粒,经开水一滚,叶子在兔毫盏里舒展开来,又缓缓沉浮。
亲手把茶递给上座的女人,指着手里玲珑精巧的锦囊。“不如你这法子好用,现在送礼都讲究这个,各地的茶商都在学你们茶康号。”
“一点小把戏而已。”
暗金色茶汤泛出暾暾热气。
窗下坐着的女人身穿鸭卵青镶领对襟小袄,上绣银白小朵茶花纹样,下身着艾绿长裙,清雅闲适,如林下之风,哪里有半点铜臭气。
偏偏手里的算盘敲得响亮。
薄今墨见她只顾低头瞎忙,连自己捧来的茶都不喝,遂捻着身上白色道袍的袖角,炫耀似的递给对面人看,“瞧瞧,咱们俩穿了一样的颜色。”
许青窈看一眼,又想叹气,又想笑,“差得太远,你那明明是白的。”
少年变戏法似的,将袍角一翻,露出松绿的里子。
“是不是?”笑得得意。
“幼稚。”
许青窈说着端起桌上的茶盏,强掩笑意。
回到正题。
“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这是……想好了?”薄今墨指的是开钱庄的事。
“没错,我回去大概也了解了些,知道钱庄是整合财资,又比帐庄规模更大,帐庄专做银钱兑换和放贷生意,而钱庄不但能放贷,还能异地汇兑,甚至是集资占股,将银两腾挪扭转,不拘春秋四时,破开东西南北,水一样奔腾蒸蔚,形成湖海吞天之力,简直是个创举,依我看,这东西将来发力的时候在后头。”
少年听得眸光熠熠,满脸激昂。
他大力兴办钱庄,外人或羡或恨,皆言他是敛财媚富,难得有人读懂他的初心,当日高山流水,俞伯牙觅得钟子期,恐怕也不会超过他此刻的兴奋。
“窈窈。”少年眼尾微微发红,情不自禁地喃喃。
见他神色古怪,许青窈皱眉,“不许这么叫我。”
“那我叫你‘母亲’,不怕把你叫老了吗?”盯着她,神情像只狡黠的狐狸。
“哼,不愧是跟银钱打交道的,惯会讨价还价。”
薄今墨:“那你说个称呼。”
“就和底下商号那些人一样,叫青掌柜就成了。”
“好嘞,青掌柜。”
见他貌似毕恭毕敬,又腔调奇特,许青窈低头笑了。
就听见外间咳嗽,两人一时都噤声。
原来是徐伯,从外面进来,手上拿一叠线装册子,放下就出去了。